眼前的事情太多,而朱平安對於這個熟悉的背影也實在是想不起來,轉瞬間便丟在了腦後,反正此人就在自己的軍中,日後再訪查也不遲。
刁貴還是沒能逃走,大明官軍的速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原先做的重重打算全部落了空,沒跑了幾步,便被覬覦他很久的瞎子一箭射在大腿上,癱倒在地。
被兩名士卒生生給拖到朱平安的面前,朱平安仔細看了看他,“你這就是這德昌號的主事?”
刁貴已然是魂飛魄散,不等朱平安仔細詢問,立刻一個頭磕在地上,“大人饒命,小人知無不言!”
“你是範家的人,還是寧完我的人?”朱平安的一句話更是讓刁貴吃驚的張大了嘴巴。就連一旁的廖勁達也有些驚詫莫名。
刁貴尋思了好一會兒,將腦袋不住碰向地面,“大人明鑑,小人等都是範家的屬下,那些在院牆上襲擊通判大人的,則是寧大人,啊不,是寧完我那賊子派來的關外漢軍旗士卒!”
情況和朱平安設想的一致,寧完我果然一早便將觸手伸進了大明腹地,範家的商號便是最好的滲透平臺。
朱平安將一隻腳踏在刁貴的肩膀上,“如此就好,本官沒耐心聽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寧完我那賊子想要做什麼本官一清二楚,今日這德昌號上下別想有人活命。可你和其他人不同,你明白本官的意思嗎?”
“明白。明白!”朱平安的話中透出一線生機,刁貴久在江湖上打滾。如何聽不出來,趕忙回答:“請給小人紙筆,別的不敢說,方圓五百里之內都有範家安置的屯糧之地,小人這就寫下來!”
朱平安這纔將穿着官靴的腳收回來,滿意的點點頭,“不止這些,還有範家的運作方式等等。在北直隸一帶有沒有總管的人物,都要寫下來。事成之後,你的細軟都還發還給你,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本官絕不阻攔!”
刁貴喜出望外,萬沒想到事情居然還有轉機,當即便從王金髮手中接過紙筆。就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開始奮筆疾書。
範家算什麼,德昌號被抄,人員全部被殺,他刁貴自然可以瞞天過海,詐死埋名,料想範家也不會對他留在山西的結髮妻子和孩子怎麼樣。只要能回到京城。帶上小妾和孩子出外躲上一段時日,待到數年之後再派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回山西,將婆娘母子給接出來,這富貴榮華還是一樣也少不了。
朱平安的手下便在這院子中將俘虜的漢軍旗和德昌號的夥計一一斬殺,殺戮就在刁貴身邊。鮮血不知不覺的流淌過來,刁貴看了一眼。忍不住一哆嗦,繼而硬起心腸,不向旁邊張望。
衝進後院的衙役和定州衛所的士卒回來稟報,後院都是滿滿的糧垛,還有地下,挖的也全都是地窖,不僅有數目超過四千石的糧食,還有大量的牲畜凍肉。
“孃的,怪不得滿清大軍非要攻破定州,這裡的存量足夠五萬大軍人吃馬喂個五六天了,還有這周邊大大小小的儲糧地,再征戰月餘也沒問題,韃子的供給比之我官軍要富庶多了!”朱平安一算之下,吃驚的說不話來。
廖勁達當時便紅了眼,這些天操心勞力的守城,這全城上萬人的生死都壓在他稚嫩的肩頭,僅是糧草一項,便讓他一籌莫展。府庫中的存糧加上城中富戶臨走時和盤托出的餘糧,總計也不過兩百石,眼看着韃子還沒來,全城百姓就要全體去挖樹根摘草葉、掏老鼠洞充飢了,卻沒想到城中德昌號竟然有如此多的糧食。
“廖大人,本官再勸一句,定州城是萬萬守不住的,與其在此白白犧牲,不如向南撤退,與盧督師合兵一處,也好有個照應!”
廖勁達此時卻忽然間輕鬆了許多。“本官明白朱大人的好意,這找到糧食,百姓便有了活路,原本百姓不願意離開定州是因爲手中無糧,跑到外邊去也是送死,想着便不如死在家鄉。現下有了這如許多的糧食,百姓便可以離開定州城池了,本官這就下令,讓百姓領糧然後即刻出城逃難,躲過刀兵之災!”
朱平安一把按住他躍躍欲試的身形,看看他熱切的眼神,實在是有些不忍。“我的意思是,大人可以一起走!”
廖勁達呵呵笑了兩聲,“大人的心意勁達心領了。但本官還是不走了。且不說守土之責,只說這糧食,本官就不能走。”
廖勁達的雙眼忽然變得格外清澈有神,“大人不說,本官也明白。這裡的糧食咱們是拿不完的,就算全部裝車,韃子旦夕即至,咱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這樣,倒不如固守城池,爲大人南撤爭取一定的時間。如今有了糧食,軍心可以稍稍振作,能走的已經都走了,肯留下的士卒都是抱着必死之志的,說不定到時能將韃子大軍擊退,也猶未可知啊!”
朱平安的心裡暗自嘆息一聲,眼前的這位年輕的通判大人早已將形勢看的明明白白,所謂的據守成功的話,恐怕連他自己也是不信。堅守定州城,便能爲逃散的百姓和朱平安等人押運部分糧食回真定創造時間,廖勁達這是鐵了心要在定州血戰到底了。
廖勁達衝着朱平安拱拱手,“朱大人沒什麼事情的話,本官這就去徵調馬車,從速將糧草押運出城。盧督師那裡早就斷糧了,本官也是早就知道的。”
此時,刁貴哆嗦着雙手將數張寫滿了字跡的紙張呈遞給朱平安,“大人,小人所知,都在上面!”
膽戰心驚的看着朱平安和廖勁達一目十行的看完,刁貴這才仗着膽子說道:“兩位大人,您看,小人這……!”
朱平安微微頷首,“好了,去吧,一路順風!”
刁貴頓時大喜過望,連連作揖,轉身就往院外跑去。朱平安向着站在門口的成震使個眼色,成震的手馬上撫上了刀柄。
可還沒等成震迎上去,廖勁達已經一個箭步跟了上去,跑動中,已經將身上的佩劍抽了出來,不由分手便從身後將刁貴刺了一個透心涼。
刁貴捂住胸口,面孔煞白的廖勁達費盡力氣將劍刃抽了出來,站在原地吁吁喘氣。刁貴痛苦萬狀的扭回身來,手指朱平安和廖勁達,“爲什麼?”
“這半月之內,定州城餓死了多少軍民,有什麼話,你下去向他們解釋吧!”不等朱平安開口,廖勁達便惡狠狠的說道。
朱平安點點頭,“沒錯,本官是答應過你,但廖大人的確沒說要繞過你!”
刁貴心有不甘的踉蹌着向着廖勁達奔來,剛一挪動腳步,身後的成震又是一刀,直接將其首級給砍了下來,又衝着他跌倒的屍身吐了口唾沫。
廖勁達逐漸適應了這血腥的氣息,面上的青澀和猶疑慢慢褪去,衝着朱平安點點頭,自去調配馬車裝運糧草。
城中的騾馬不多,也僅夠三十輛大車使用,百姓們齊齊動手,總算將近千石的糧食凍肉裝車,剩下的便無計可施了,只能交給廖勁達處理。
廖勁達則呵呵一笑,“曉諭全城,今日本官做東,請全城軍民大開朵頤!”軍民轟然而應,卻使得朱平安的心中一股酸澀,很不是滋味。
凌晨時分,三十輛馬車緩緩自南門駛出,朱平安安排王金髮和百餘名戰兵押運糧草先行離開,而大批的百姓也在此時攜帶着救命的糧食匆匆離城而去,但每個人在出城的時候,都是滿含熱淚的跪在城門處,向着不遠處的年輕的通判大人磕頭謝恩。廖勁達雖然眼含淚花,但還是滿面笑容的拱手道別。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廖勁達也催促着朱平安儘快上路。朱平安想了想,還是打算再勸一下廖勁達。大明的官吏見得多了,但像廖勁達這般滿是朝氣、毫無煙火氣的官員,朱平安還是第一次得見,雖然假設若干年之後,這廖勁達也許會變得和其他的官員一樣的市儈而自私,但至少現在的他是最爲純真和質樸的,這也是未來的大明最需要的人才!一想到他要跟隨着這定州城同生共死,朱平安的心中實在是不忍。
廖勁達卻攔住了朱平安,根本沒有讓他將話說出來。“此時此刻,能與闔城軍民共赴守土之責,廖某已然是心滿意足,大人不必再勸了!”
話音未落,一名軍卒打馬而來,雖在數丈之外,已經開始高聲叫嚷:“大人,北門外十里處已見韃子游騎,北門鎮守遊擊請您速速前去指揮!”
一聽到此言,廖勁達頓時笑了笑。朝陽已經緩緩躍出地平線,廖勁達的笑容變得愈發燦爛,“人各有志,廖某既然選擇已定,就先和大人道聲珍重了!”
看着廖勁達鑑定的面孔,朱平安只能無奈的帶着數十名輔兵上馬出城。
厚重的城門就在身後緩緩關閉,朱平安一帶馬繮,戰馬打了個轉,又面向城門,看着微笑着的廖勁達在城門的縫隙中揮手向自己告別,朱平安只覺得胸口處的憋悶和怒火無處發泄。
朱平安騎着戰馬猛地一轉身,衝着張二狗和成震以及五十餘名輔兵大聲高呼道:“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有所爲有所不爲,今廖大人爲掩護我等撤退,甘願於定州府城共存亡,我等身爲大明軍人,豈能這樣便拂袖而去。”
朱平安盯着數十名部下的面孔,一字一句的說道:“來的韃子必是大軍前鋒斥候,誰有膽子,跟本官去收割幾枚首級,獻於城下,爲廖大人此去青雲而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