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不愧是滿清的軍中驕子,瞬息之間,便確定了新的進軍方略,使得朱平安的消耗戰術落了空。原本聚攏在一起,聲勢浩大,卻進展緩慢的滿清左翼軍,頃刻間變爲四隊,奔襲不同的方向。
各地明朝守軍困守城池,各自爲戰,盧象昇所屬也不過兩萬人,野戰中無論面對哪一股清軍,實力都相差的太遠,清軍卻以騎兵爲主,機動靈活,在這河北平原上,很容易的便可以做到時分時合、時聚時散,這樣一來,作戰空間無疑大了很多。明軍再想以小股偷襲,沿路狙擊等手段消耗清軍,無疑是增大了難度。因爲,明軍的騎兵人數實在是太少了。再說,數以萬計的清軍鐵騎散開在平原上,就連移動速度都加快了許多,明軍想守株待兔無疑是死路一條。
一連數日之內,河北各鎮相繼告急,清軍也不死纏爛打,劫掠地方,攻城戰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參與,即便攻破了城池,洗劫一空之後,便迅速離開,完全將河北平原當做了關外的草原。
而明軍,最怵的便是這種戰法。
清軍四路大軍,劫掠地方的同時,卻是向着三府的方向擠壓而來。三府成倒立的品字形,順德與廣平兩府東西相對,大名府卻在兩府的南面。盧象昇退進三府,多爾袞始料未及。但多爾袞卻能確定,盧象昇是萬萬不敢撤出河北之地的,甚至連山東他都不敢去。身爲宣大總督,一退可以說得過去,要是一退再退,恐怕朝中文官的唾沫都能淹死他。更何況。還有一個多疑刻薄的皇帝在眼睜睜的看着河北的戰事呢。
高啓潛率領四萬多關寧軍屯駐在雞澤,就在順德與廣平兩府之間,擺明了架勢,如果清軍再度逼近,他便立刻可以從容退到山東或者南下大名。要想讓他這隻驚弓之鳥參戰,真是比登天還難。
目前的宣大軍團實有軍力兩萬人,刨除老弱病殘,尚有一萬五千可戰之兵。這還沒有算上朱平安的兩千中都人馬。退到三府的這些時日,姚東照很快便招募到總數高達三萬之衆的民軍,但經過朱平安的篩選。其中真正可以作戰的只有六千人。
而其餘的人等,朱平安在和姚東照商議之後,將其全部編作民夫營,專門負責爲大軍運送糧草和兵甲器械。一時間,三府之地上,到處是遍插着紅旗的民夫。推着簡易的小車,將百姓本就不多,卻慷慨捐獻出來的糧食一點一滴的運送到宣大軍營中,就像是一隊隊歸巢的螞蟻,將一切有用的食物都彙集起來,運回巢穴。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盧象昇一拳猛擊在木几上,“恰逢大荒之年。三府之地本就貧瘠,這些年屢遭流寇和韃子洗劫,百姓困苦不堪,能將手中的糧食送到軍中已屬不易,但咱們這三萬人馬的人吃馬喂,堆積在一起便是不小的負擔,長期以往,百姓也會堅持不住的!”
朱平安算算日子,如今已是十二月月中,韃子來勢洶洶。這一分兵,將河北之地攪了一個天翻地覆,這已經連續五天沒有收到京師的消息了,也不知朝中到底計議如何了。之前籌備的種種,便是爲了能讓朝廷出兵解救宣大軍團。但歷史究竟會不會改變,即使是朱平安做了這麼許多準備,但事到如今,誰也沒有把握!
楊嗣昌如今隻手遮天,深得聖眷,單靠一些民間輿論上的壓力,是萬萬打不垮他的。所以,朱平安纔想盡辦法找來了周延儒,所押的賭注,也不過是這位前閣老心中熊熊燃燒的權欲之心,可他能不能佔據優勢,扭轉朝廷的決議,現在依然是未知數。
就像盧象昇所說,退守三府只是權宜之計,最終還是要面對清軍的正面進攻。範氏在河北的據點被一一拔除,多爾袞的暫時失去了消息的來源渠道,於是,他便用了這個笨拙但是卻極爲實用的辦法,一點點的積壓明軍的生存空間,逼迫着明軍與其做最後決戰。朱平安不得不承認,多爾袞這一點很高明。盧象昇受困於身份地位,是不可能離開河北的。
有一點必須清楚,如果決戰之時,援兵遲遲未到,那盧象昇還是逃不脫歷史的宿命,就算是朱平安,恐怕也難逃厄運。
不行,絕對不能坐以待斃,無論如何,一定要讓高啓潛的關寧軍動起來。
“督帥說的對,清軍四處洗劫,一是爲了糧草,一是爲了壓迫我軍,力求與我儘快決戰!咱們死守在邢臺不是長久之計……!”
楊廷麟也是滿面愁容,聽見朱平安這話,頓時便發作起來,“辦法!辦法!咱們現下需要的是辦法,這些個消息這幾日軍議已經說了無數遍,再說亦是無益!”
虎大威所部近日曾向鉅鹿一帶移動籌集軍糧,接連在晉州、任縣都吃了閉門羹。當地官吏只知死守城池,拒絕向宣大軍提供糧草,甚至連城門都沒有開,只是用籃子垂下千兩白銀,直接將上門而來的虎大威部打發了事。結果在任縣一帶又與進攻隆堯之後南下的豪格所部相遇,激戰一場,損失不小,就連虎大威的胳膊上都中了一箭,這幾天都是以白布裹着胳膊,吊在胸前。
氣咻咻的將面前的熱水一飲而盡,虎大威也是一拍桌子,“孃的,這什麼時候是個頭,督帥,倒不如和韃子面對面的趕上一場,也省的在這裡半死不活!”
楊國柱老成持重,趕忙解勸。
朱平安也不和楊廷麟爭辯,只是等幾人都說完了,這才緩緩站起身,“督帥,事不宜遲,是時候在京師的局勢中加把火了!”
盧象昇躊躇片刻,艱難的點頭同意。“本官在軍中十數年,想不到最終竟要用此等手段換來生機,真是……!”
朱平安緩步來到楊廷麟面前,“伯祥先生。爲宣大三萬將士的生死計,您是時候到京師一行了!”
……
李如靖這些天格外的心煩意亂,這種心情從未有過。自小隨義父張獻忠起事,也算南征北戰,雖然年歲不大。卻已是經歷過幾十場廝殺的老卒。想想在義軍中的歲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那真的是無憂無慮。
然而到了高牆衛的輔兵營中,每日聽一衆軍官所言,以及朱平安的潛移默化,李如靖卻忽然間學會了思考。義軍的生活雖然快活可卻似乎少了點什麼。
就像現在的這種軍營生活,雖然艱苦,可心中卻是異樣的滿足,難道這就是朱平安所說的“責任”?以及“軍人”和“國戰”的自豪感和榮譽感?
躺在帳篷中的草甸上,李如靖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旁邊的幾名兄弟包括瞎子早已是鼾聲如雷。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總是張獻忠對自己的恩義和愛護之情,自己這一出來便是幾個月,也不知道義父他老人家此時怎樣了。
忽然間,李如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張獻忠本欲連兵一陣風王金勇,東進江淮,卻被朱平安一手破壞,自己原本來就是報那一箭之仇。怎麼現如今卻婆婆媽媽起來。
李如靖努力的回憶當時在朱平安面前所遭受的失敗,還有大哥李可望被朱平安打傷後的慘狀,希望以此來一點點的激起對朱平安的仇恨,可醞釀了好半晌,卻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李如靖不由得有些頹喪,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能對仇人激不起一點仇恨之心呢?
李如靖狠狠的猛擊自己的腦門,暗罵自己不爭氣,一咬牙,將手邊的佩刀和弓箭抄在手中。無論如何。今日總歸是要嘗試一下刺殺朱平安,不然是在對不起將自己撫養成人的義父。實在不行,那邊是朱平安命不該絕!自己離開便是!
一有了這個念頭,李如靖便不再猶豫,盡力使自己不再去胡思亂想。偷偷穿戴整齊。兩名手下還在別的營帳,再去找他們難免會驚動其他人,還不如自己去嘗試一下來的穩妥。
朱平安每日晚間總有巡營的習慣,不管颳風下雨,這總是不會更改的。之後,便會在親兵的護衛下回到自己的大帳,這時候,也是他身邊防守最爲鬆懈的時候。
李如靖用黑巾蒙上面孔,偷偷的溜出輔兵營,向着朱平安的中軍營摸過來。
到了中軍營附近,李如靖卻不敢貿然進入。在高牆衛這麼長時間,李如靖知道,朱平安的中軍營防衛異常嚴密,口令隨時更改,一旦對不上,便會被當場格殺,朱平安身邊的兩大親兵首領王金髮和張二狗一個勇猛過人,一個卻心思縝密,都不容易對付過去。
但經過這幾天的觀察,李如靖卻發現了一個漏洞。在朱平安中軍大帳的背後,是一個不算太大的山包,山包上林木茂密,因爲山包旁邊便是盧象昇的督標營,所以這裡防守不算很嚴密,只要佔據樹木的最高點,便有機會以暗箭刺殺。
李如靖順利的爬上了一顆古樹,以繁茂的枝葉爲掩護,偷偷的觀察朱平安大帳的情形。
大帳依然是燈火通明,朱平安卻依然沒有睡,帳簾一挑便從裡面走了出來,看樣子是打算活動一下身體,幾名親兵散在四周,但沒有一人發現山包上的情形。
天賜良機,李如靖緩緩的搭上一支重箭,慢慢的拉開弓弦,卻發現自己微顫的雙手手心全是汗水。
山上的李如靖便和山下的朱平安開始長時間的僵持。
箭頭牢牢的鎖定了朱平安,李如靖有自信,這樣的距離,自己完全可以百發百中,一箭射中朱平安的要害。但幾次想要拉開弓弦,李如靖卻又泄了氣。
就這樣,小半個時辰過去,直到朱平安疏鬆筋骨完畢,回到大帳中,李如靖依然沒有出手。
大帳中的燈火熄滅,四周歸於沉寂,李如靖頹喪的的放下手中的弓箭。
此時,李如靖的身後卻忽然伸出一隻手,在他的肩頭輕輕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