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發雪崩、闖下大禍的人,肯定要撇清責任、栽贓別人,這是他們的本能。這句話裡,藏着極其險惡的用心,一般人很難覺察,因爲大家都善良。”
“哦?我也沒看出來。”周春風好奇道。
“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就是,雪崩的時候,無論什麼人,都只是一片普通的雪花。我們普通人是一片雪花倒無所謂,可那些平時佔據權力與侵吞財富的人,這時候竟然也成了普通雪花?這句話惡毒就惡毒在,故意洗刷那些人的罪惡,讓大家忽視雪崩的原因,讓大家放棄追責罪魁禍首,讓大家不要去在意雪崩,反指責無辜者,逼無辜者承擔過錯。”李清閒冷笑道。
“你呀……話糙理不糙。那你姥爺怎麼說的?”周春風笑道。
李清閒皺眉想了好一陣,道:“我姥爺說的很玄乎,父親很敬佩,卻不是特別贊同。姥爺說,所謂‘遇到無法戰勝之敵’只是表面現象,深層的原因是,掌握這個國家力量的人,過於相信‘有限的存在’,然後就停滯不前,隨後遇到的困難,必然超越他們相信的有限,無法解決,因此國家崩潰。若追求無限,那這個國家就會一直前進,不會崩潰。我之所以記住這話,是因爲我聽不明白,覺得姥爺在胡說八道,可隨着這些年不斷思考,越發明白姥爺有見地。”
“說說你是怎麼理解的。”周春風道。
李清閒想了想,道:“比如,將軍相信自己的力量,就是有限的。文人相信衆聖經典可以治國,就是有限的。皇帝相信自己的權力,就是有限的。百姓相信明君,而明君也是人,人也是有限的。姥爺說,有限本身沒什麼,比如在古代,天下幾百年不會有什麼大變,好好活着,相信種地吃飯,就沒事。但問題就在於,這個世界一直在變化,人族總會遇到‘超越有限’的存在。”
“舉個例子。”周春風道。
“比如,齊國認爲自己的力量很強大,結果妖族超越了齊國的力量,導致齊國大敗。比如,舊王朝的皇帝其實是有限的,他卻認爲自己能控制住天下,結果天下起義,外族殺入。比如,武力是有限的,超品也是有限的,甚至連人類相信的神明,也是有限的。”李清閒道。
“那些邪派把神靈誇得無所不能。”周春風道。
“神靈是否有限無限,我們是無法論證的。關鍵在於,我從神靈獲得的力量和好處,是有限還是無限的?神靈對我們的幫助,是有限還是無限的?歸於我們自己的力量,是有限還是無限的?很顯然,是有限的。所以,所有相信神靈的,都在相信有限,就是因爲他們過度相信自己的有限,過度不相信自己,才把希望寄託在神靈身上。”
李清閒想了想,繼續道:“甚至可以說,咱們大多數人,都在相信有限。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幾乎所有老人,都會懷念以前、貶低現在、抗拒新事物,甚至於,許多年輕人,也總是反對新事物,這就是典型的相信‘有限的過去’,而不相信‘相對無限的未來’。”
“這個說法好。”周春風沉思許久,又問,“那什麼纔是真正的無限呢?”
李清閒想了想,道:“姥爺沒細說,我當時也沒懂,但因爲我從小就思考這件事,想了十多年,不敢說想通了‘無限’,只能說,接近無限。”
“伱說說看。”周春風笑眯眯望着李清閒。
“一種是大道,以及大道背後的更大道,不斷追尋更大道,其實就是追尋無限性。這裡的大道,是指萬事萬物的根本規律。另一種,是未來,這個未來,不是虛無的未來,而是,有人族的未來,只要人族不斷繁衍生息,不斷成長,不斷追尋大道,只要沒滅絕,人類就有一種無限性。”
“這個說法不錯。”周春風再次陷入沉思。
足足過了一刻鐘,周春風問:“岡鋒爲什麼不贊同?”
李清閒猶豫片刻,道:“父親說,如果人人都追尋無限,不腳踏實地,國家就亡了。西邊有個島國,就是最出色的人追求什麼空想城邦,最終被更西面的馬妖滅國。”
“確實是這樣,你姥爺怎麼反駁的?”
“我姥爺說乏了,睡去了。”
周春風啞然失笑,道:“你思考了十幾年,有沒有思考出結果?”
李清閒道:“這件事,我想炸了腦袋,也沒想出誰對誰錯,最後,我突發奇想,是不是兩人都對了,但都沒完全對?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人族與國家衰落的原因,既不是追求有限性,也不是追求無限性,而是沒能平衡好有限性與無限性?有沒有一種可能,人族可以既追尋有限性,也可以追尋無限性,平衡好兩者,就會立於不敗之地?你看啊,這個世界,除了白和黑,還有無數種顏色,可爲什麼我們人族,總是覺得自己相信的是對的,別人相信的是錯的呢?會不會,其實大家都對了,可又沒全對?就好像,人人都掌握拼圖的一角,但沒有人能掌握全部拼圖?”
周春風沉吟不語。
李清閒道:“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允許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比如喜歡有限性的,就老婆孩子熱炕頭、就種地做工賺錢養活自己。喜歡無限的,就去幻想思考,去闖蕩去冒險,去尋找更強大的大道,去改變世界與未來。也允許一個人,同時做兩種事。這些事本身不衝突,但我們人,強行認定是衝突的、是有對錯的,這才導致世間無數的內耗、痛苦、矛盾、悲劇與災難。”
周春風靜靜地望着李清閒,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周恨沉默着。
周春風問:“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李清閒搖頭道:“一半是父親、姥爺、書上和命術師筆記的,一半是我經歷生死危機後,慢慢領悟的。最後那些,不是結果,只是我的猜測。”
“你想追尋有限還是無限?”
“成年人,當然都想要。不過……有您、有趙移山、有大智慧的人追尋無限性就好了,我呢,找一個平平安安的地方,老婆孩子熱炕頭,就知足了。”
“這天下,哪裡平安?”
李清閒愣了一下。
“是啊,哪裡平安?”李清閒迷惘望向窗外,眸映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