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隻羊

五隻羊

五隻羊

他的下巴抵在茉緹肩上,雙臂緊緊收攏她的腰彷若怎麼樣都不肯放,軟如白羽的髮絲就在耳際,茉緹楞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少年的雙臂卻熱的讓她想哭,那體溫與衣料下的漂亮的體魄無比真實,就在身邊,還有奇犽身上那她再熟悉不過、帶着暖意的氣息。

不像其他人般,忽遠忽近弄不清真假或者是一再回避,彷佛下一刻會離去。

彷佛早就該來到的瞬間,她回擁他,兩人的胸口貼在一起,無端而生的窒息感。閉上眼感受這寧靜,嘴角的笑卻一點一點的淡下去。

也曾經窩在俠客的懷中取暖,那個人就算在電腦前忙卻也不會將溜到他懷中的自己趕走,就任自己坐在他盤坐的腿上對他的頸子聞嗅磨蹭,也從不吝於用體溫溫暖前來尋求溫暖的她。指尖拂過俠客脖頸的觸感依稀還殘留般,而俠客一直都不知道撫摸頸子是血族間一個極親密的動作。茉緹擁着他就像擁着一隻沒有情感的大玩偶,空殼般,一如茉緹一再遭受挫折的心。

但俠客卻在一切都已經毀滅殆盡只餘灰燼時又再來到面前,那樣虔誠哀婉的懇求。

他單膝跪下,說回到他身邊,把命當作玫瑰那樣的贈送予她,卻仍固執的不肯說愛,就像他往日那些偷偷贈送的花朵和寶石,迂迴表達總不肯直說的彆扭。

知道嗎?小王子其實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誰是誰的玫瑰?誰又遠遠拋下誰。

茉緹感覺到奇犽輕輕的低頭來尋找她的脣,一路逡巡。脣邊傳來奇犽的氣息,茉緹睜眼,她看見奇犽低頭親吻了了自己。很慢的一個吻,奇犽的脣貼上了她的,輕輕摩擦着。

微光中,幻象與海風中,海浪聲好遙遠就像在耳語。

那脣輕輕的覆上了茉緹的,帶着戀的味道而純淨的,一個茉緹生命中少見的、初戀般的輕吻。他們的氣息交纏,吻輕巧的像是早晨的薄霧,綿密微溼。奇犽幾乎是虔誠的,一個讓茉緹慚愧到快要眼眶發紅的吻。

胸口的窒息感卻逐漸加重,茉緹眼前竟一幕幕出現俠客的模樣。

黑暗中他們躺在同一張牀上凝視彼此,相似的綠眸;俠客溫熱雙手輕放在她背上替她打開精孔,以他自己微涼的念引領她;她挽着俠客手臂一階階走下晚宴的臺階,衆人豔慕她心中是卻難以言喻的微苦;他們摟着彼此在繁華舞池中旋轉起舞,快步的華爾茲,握持的雙手與有着力度的旋轉,裙襬與他的髮絲一同輕輕飄動,彷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俠客偶爾那麼幾次真實的微笑,回想起來都讓她覺得疼痛的想哭。

荒涼如戰後的嘉年華會,殞滅的繁華熱鬧空餘一地鮮血與死不瞑目的屍首,她和俠客站在其間,利爪下俠客溫熱的心和他跪地膝上沾染的鮮血,俠客眼中帶痛眸光彷佛隨着他那顆脆弱不堪的心一同跳動着,那樣不可一世的他在懇求。

那樣的俠客,竟然在懇求。

怎麼能忘?怎麼能放?花了那麼多力氣愛的一個男人,愛到發痛。

她緩緩推開奇犽,帶痛的淚涌出眼眶,低着頭,她不敢去看奇犽此刻的神情。

“我……”茉緹試圖說些什麼,聲音卻像哽在喉間般破碎微弱。

於是她轉身就走,一步步奔向另一個人。

殘酷的天性在此刻嶄露無遺。

奇犽,一定在後悔認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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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茉緹心裡住着人。

那日看着茉緹幾乎是狼狽逃走的背影,奇犽知道她還沒放下心中的那個人,那個人,仍舊在折磨着她,一如茉緹之於自己。

從獵人試驗開始茉緹就會不自覺露出帶痛的落寞神情,而那個讓她露出那樣表情的男人八成是飛行船降落時那個,年紀看起來大上茉緹許多的那個男人。

可是茉緹說她已經對那個男人失望,所以他一直以爲他們兩個是有機會的。

茉緹那日初來他家時的憔悴迷惘恍惚怎麼會看不出來?但那些自然都是他無法過問的、茉緹的私人生活,是啊,他們兩人總不可能一直活在獵人試驗最風光明媚的那段萬里天晴,必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傷痛自己的掙扎。

所以他對她笑,拉着她到處瘋玩暗地裡偷偷讓着她,甚至犧牲三毛陪着他們胡鬧,還拉上想法最亂七八糟連老媽都哄的極好的雪安姐去陪茉緹,好不容易讓她恢復成獵人試驗裡那個有着笑容的茉緹。

“最有名的盜賊團和最有名的殺手家族,這不是很相稱嗎?”

雪安姐一句話是那麼的讓他嚮往,如此希冀。奏敵客家族與幻影旅團,都屬於黑夜,他們理解彼此身上的血腥,有類似的價值觀也能互相欣賞並肩同行。卻是自己一時感動躁進的吻毀了他趁虛而入的希望,毀了他的愛情。

茉緹爲他做的魂隨石被他緊握在手中,地下室沒了幻象,有人悄然無聲的走近他。

奇犽沒有回頭,但他知道那是楊雪安,她一直很關切他與茉緹的動向,想必剛剛一切她都已經猜到。但就是因爲如此,他更不想要回頭面對楊雪安,這個像是他姊姊又像是酒肉朋友的女人。可是楊雪安卻在他身後緩慢的開口了:

“你知道茉緹和俠客是怎麼相遇的嗎?”楊雪安的聲音很輕,“是基裘和工作經過的伊爾迷發動念能力把俠客弄的垂死,然後茉緹救了他。”

“你們從來沒提過!”奇犽目光驚愕,瞳孔縮小:“爲什麼不說!”

“沒什麼好說的,我們殺過那麼多人,誰知道你們會認識?走到今天這一步也已成定局,說什麼解釋什麼都沒用了,“楊雪安說得清清淡淡的,一如她和煦外表下的漠然冷酷:“就是我們欠那叫俠客的傢伙的,怪基裘也沒用。”

言下之意就是現在她把真相告訴他,但奇犽不準去跟基裘吵,不然她楊雪安可是會翻臉。好友當然比好友的兒子重要多了,她與基裘一起在流星街相依成長,什麼都動搖不了他們的往日。

奇犽此刻的心情卻彷佛一人被扔在狂風之中。

如果老媽和老哥沒有濫殺俠客就不會垂死,俠客沒有瀕死茉緹就不會出手相救,他們也就不會相遇,茉緹也就不會愛上他。那麼,他們將會共享獵人試驗的陽光如有生之年以來的珍寶,不會有人住在茉緹的心中,而他們今日也不會是如此殘破的結局。

就像骨牌,喀咑喀咑一路倒下,荒謬的命運安排是何時開始的他竟都不知。

命運這種東西,真的太過離奇,太過讓人心碎。

茉緹寧願遍體鱗傷也要回到那男人身邊,拋下他這顆還熱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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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約兩年的時間裡她斷斷續續的和俠客同居,最開始幫他療傷那一段後茉緹就由俠客帶領加入旅團,集合期間他們幾乎都住在一起,但解散後不一定。就算突然跑去跟俠客住他不會說什麼,但茉緹人間蒸發到處亂竄去他也不會有任何挽留,只會在需要的時候提醒茉緹集合時間,茉緹拜託他幫忙的事情他也不曾拒絕。

她一直是痛恨這樣不拒絕又不接納也無法靠近他內心的俠客。

俠客面對外界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是真的人畜無害到讓人以爲他只是個愛電腦又腦子聰明的娃娃臉,但他對茉緹撤下那騙外人的假面具時下面又是一張漫不經心、漠然到像是另一張面具的臉孔。

讓人生氣,讓人難過,無比挫折沮喪。

但茉緹這種自尊心高又執着的傢伙絕對不是會傷心跑遠遠的那一種,她反而對俠客百般刁難、到處惹麻煩讓他來善後、用盡銳利的語言是突刺傷俠客,試圖盡一切力量讓俠客好好的看自己,引起他注意,讓他關切。

這樣偏激的茉緹無疑是最糟糕的那一型追求者,雖然她的所作所爲並不算是追求。茉緹一切之所作所爲,大概就像是一般小說裡最討人厭的那一型女配角吧?

但這樣的人自己何嘗不會覺得狼狽不堪又徒勞?更多還有,絕望。

茉緹一直以來都覺得沒有感情的牀伴與擁抱是可以接受的,但她就是無法接受俠客那樣。因爲他是特別的,因爲她喜歡他,想佔有他的全部,不管是俠客的眼眸、呼吸、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與隻字詞組,她都想要。

不準看其他人,不準對其他笑,不準看着她的目光中沒有認真。

茉緹已經在沒心沒肺的愛情中打滾許久,幾乎都忘了動心的滋味,所以一旦遇到了,就深陷其中如被流沙困住的小動物,窒息的,狂亂的。

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想逃。

就是這樣的感覺,茉緹有時會覺得無法再忍受留在俠客身邊一分一秒,連一瞬間也不行。

所以她逃了。

逃到獵人試驗裡去接觸新世界新朋友,希望有一些不同的際遇與邂逅。她也認識了奇犽也喜歡奇犽,卻怎麼都無法像喜愛俠客那樣深刻,想要認真去放感情時卻總有根刺哽在心口,明明奇犽就是個比俠客那冷漠的混蛋還要好上好多的傢伙。

但就是不知道爲什麼,茉緹還是自己回去了,往回到俠客身邊的路上,就在現在,她盯着自己手機裡面的定位地圖,一步一步的往他身邊奔去。

又坐上了火車最好的包廂,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奇犽坐在對面對她微笑、歪着頭和她說話一起玩蝙蝠,更沒有人陪她爬上火車頂去胡鬧。夜色襯着外面城市星星點點的燈火,在火車的行進間快速流動,模糊成一種幻夢般的華美絢麗,而等在面前的是她愛了兩年卻一樣恨了兩年的男人。

一個再孤寂不過的時刻。

前一個世界的記憶紛紛上前,試圖讓此刻脆弱的茉緹迷失、瓦解她假裝不再在乎的假象,敲打拉扯茉緹發酸的眼角,讓那些思念沿着臉頰滴滴滑下。

這兩年的事情一件件掠過腦海,在模糊的視野裡成像,那些一切一切,關於俠客、飛坦、念能力、奇犽、獵人執照、雪安……她一步步的去參觀那些原著中所謂名勝景點,也擁有富足的經濟能力和武力,甚至學會了念力又得到了獵人執照,還輕而易舉的保護自己並傷害了許多人……

然後茉緹才突然發現,她其實一無所有。

在剛來到這世界時茉緹告訴自己不要流連於往日,相信這世界也可以找到如她族人般的人,只要她去找。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個人,在她每個突然驚醒而鄰近孤寂的瘋狂時緊緊擁住她,親吻她,安撫她,然後再陪着她入睡,一如茉緹在年幼時族人對她的那樣。

茉緹其實一直希望那個人是俠客。

她深陷於他的眸子、他聞起來的味道、血的鮮甜、他夜裡的溫暖寬厚懷抱與綿密親吻,他的縱容他的彆扭他不完整的殘酷,還有每一個的轉身回眸。

茉緹愛他。

如果這次俠客再度拒絕了她,她是不是永遠也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狐狸對小王子說,“如果你馴養我,你之於我,我之於你,都截然不同於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們。”

茉緹嘲諷的笑了,哪,俠客,你說……

我們之間,到底是誰馴養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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