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有四個地方最爲出名。
第一個是摘星樓,它是大唐歷史上最高的塔樓,幾與城牆比肩,就矗立在皇宮正中央,每逢變天,天樞處便會在此塔樓上觀星預卜吉凶;
第二個是紅樓,它幾乎聚集了全天下所有最漂亮的藝妓,格調高雅,是文人士子最熱衷的地方;
第三個是四方館,這是全國美食的集中地,即使是皇宮中也做不出此等美味,就連皇帝李天易也會時不時的偷溜出去品嚐一下這裡的食物;
第四個桔園,與前三個不同,桔園之所以出名,在於它的神秘和恐怖,據說這裡曾是千年前神魔大戰之地,其中埋着的森森白骨有幾層樓那麼高,白天霧氣繚繞終年不散,晚上鬼哭狼嚎陰風陣陣,即使武功再高,膽子再大,也從來沒人敢在桔園裡過夜。久而久之,這裡便成了禁地。
但在今晚,桔園裡卻來了三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人是個宮裝女子,她蒙着輕紗,讓人看不清面目,不過身材妖嬈,年齡不會超過四十歲;一個和影子的打扮差不多,也是全身都籠罩在斗篷裡,不過看其身形碩大,想來此人定是癡肥無比;第三人身穿黑色夜行衣,看着也就三十來歲,精神瞿爍,眼神中精光爆射,身形靈敏的像頭豹子,正是從秦鵬手下逃脫的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個圍在斗篷裡的胖子便發出一聲怪叫,說道:“絕不可能,這世上沒人能夠識得破這等下毒之術,上古《毒經》早已失傳,哪還有人能夠辨識出此等技巧?定是你聽錯了……”
黑衣人冷哼一聲,並不言語,那個宮裝婦人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今晚皇帝設宴,席間那個秦翼飛便替皇帝診病,在我看來,他那時想必已經看出皇帝所染並非疾病,而是中毒,我不放心,這才差無痕前去打探了一番,果不出所料,看來這個秦鵬不簡單啊,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他……”
“何止是不簡單,他有些可怕。這天下間,輕身功夫我要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公子又怎樣?我入皇宮數次,他雖有所察覺,但連我的影子都摸不到半分。這個秦鵬不同,今晚差點就抓住我,此人不除,早晚必成禍患。”黑衣人如今想來也有些心有餘悸,他做夢都沒料到一個看似文文弱弱的書生,修爲竟是如此之深。
“你以爲我不想除掉他?只不過他身旁有個老僕人,據傳便是那個與公子齊名的流雲,這個人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我派去跟蹤的幾波人就沒一個回來的,要除掉秦鵬,首先就要對付流雲,你們誰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殺掉他?”
宮裝婦人冷冷說道,其他二人均是沉默不語。黑衣人雖然說的輕巧,但他也知道,公子輕身功夫雖不及自己,但武功修爲實在可怕,兼之此人雜學頗豐,又懷五經易理之術,實在不好對付。流雲與公子齊名,想來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要說輕而易舉的殺掉這個人,他並無一絲把握。
“對了,我讓你去邕州查這個人的底細,結果如何?”宮裝婦人繼續問道。
“沒什麼結果。”黑衣人語氣中多少有些無奈。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沒結果?”
“我連着派去了三波人,每一波六人,全都是精於隱匿暗殺的高手,結果這些人全都未出城就被人幹掉了,我連日來偵查之下,竟沒有發現絲毫線索,這個秦鵬來歷詭異,很顯然除了流雲外,他身邊還有其他高手暗中相助,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來頭。”
宮裝婦人轉頭對着那個肥胖之人問道:“你說這種毒無解?”
胖子很肯定的點點頭,說道:“那昏君中毒已深,就算此刻被人察覺,也只能讓他稍晚幾天死亡而已,結果都是一樣……”
婦人冷哼了一聲,心中卻道:結果大不一樣。這個死胖子,如果不是還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今晚就殺了你泄憤。
“傳說千年便有聖人出,自上代白天愁後,已經過去了一千零四十多年,也並未聽聞有人可比白天愁者,不過那邊有消息傳來,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件事的查訪,就交給無痕去辦吧。”婦人隨口吩咐,顯得理所當然。
被稱作無痕的黑衣人點了點頭,轉瞬間便隱匿與黑暗中不見。
婦人淡淡的吩咐了一聲“回宮”,林子後面幽靈般的閃現出四個轎伕,她緩緩入轎,不着痕跡的瞪了一眼包在斗篷裡的胖子,那人渾身一個激靈,趕緊低頭退出了林子,目送着婦人走遠,他才長舒了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喃喃自語道:“難道傳聞不實?”
……
……
秦鵬第二天起的極早,昨晚發生了很多事,他幾乎一夜都沒怎麼睡,不過看他的精神,並無絲毫疲累。打拳、吃早飯,然後二皇子便很準時的過來。對於秦鵬來說,守時是邁向成功最關鍵的一步,二皇子作爲他的學生,自然而然的必須按照他的規矩來。自從某一次二皇子因晚上看雜耍導致第二天起牀稍晚,被秦鵬一頓板子後,他就再也沒吃到過。
“先生早!”一看到秦鵬,二皇子便躬身行禮,這和後世中老師上課之前學生必須起立喊“老師好”是一個道理。這點倒不是秦鵬的要求,估計應該是宮中固有的禮儀。
秦鵬點點頭,說道:“你先把昨天我教你的那些鍛體之術演練一遍,完了我要聽你背誦《治國十二策》那篇政論,今日下午沒有別的課業……”
二皇子先是恭恭敬敬的低頭聽着,當他聽到秦鵬說下午沒課時不禁擡起頭,有些疑惑的問道:“先生,下午可是有別的活動?”
秦鵬搖了搖頭,說道:“我今天下午要出門一趟。”
二皇子眼前一亮,問道:“那先生出門時是不是要帶上學生?”
秦鵬瞪了他一眼,不悅的訓斥道:“我出門有事要辦,你跟着幹什麼?乖乖在宮裡讀書,回來後我還要考較你的功課……”
“先生您這話不對,我是您的學生,您也曾教導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既然如此,有什麼事不能是我參與的?再說了,先生您也說過‘君子行事,無不可言耳’,莫非先生從一開始就是在騙我?”一段時間下來,二皇子知道這個老師和別的那些夫子們大不相同,看着雖然嚴肅,但很好說話,所以他對秦鵬只是尊敬,並無畏懼。
秦鵬聞言窒了一窒,頓覺啞口無言。二皇子心性品格是極好的,就是有些孩子式的頑皮,這段時間下來,秦鵬對他也頗多喜愛,看着這小子一臉的倔強,眼神中又露出的狡黠,秦鵬無言的苦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能拿出老師的架子,只是他囑咐李睿出宮後一切都聽從自己的,如果一旦發現他有別的心思,定然不饒。二皇子滿嘴答應,秦鵬便讓他給皇帝說一聲,不管怎麼說,皇子要出宮,自己總要給皇帝一個交代。
不得不承認,從某些方面來說,李睿的確繼承了乃父的絕大部分性情,尤其是在意志力和自制力上面,比同齡的孩子更要顯得出類拔萃。明知道下午便要出宮去玩,年僅十歲的李睿並未因此而躍躍欲試,對於秦鵬教導的東西他總能夠靜下心來完成,這點秦鵬尤其欣賞。把握心性,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困難,尤其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但二皇子對此並無絲毫敷衍,做事一絲不苟認認真真,秦鵬不斷的點頭。
不覺間已到中午,二皇子在兩個太監和四個侍衛的陪同下去見皇帝,秦鵬也胡亂扒了幾口食物,叫上馬德和白軒,略一準備,就要出宮。
他此次出宮是有目的的。來京城已三月有餘,自己也恢復的差不多了,據這段時間的觀察,京城萬雁塔該是第三個陣樞之地,所以他打算今天去將白虎石嵌在塔裡,不管怎麼樣,這座大陣纔是他目前最爲重要的工作。
三人一路行來,和往日並無多大的不同,但秦鵬能夠感受到宮中似乎瀰漫着一種嚴肅而緊張的氣氛,想來應是和皇帝中毒有關。侍衛們臉色嚴峻,平日裡見到秦鵬都會笑着打招呼的一衆禁衛今天卻連半絲笑容也無,明顯是緊繃了神經,太監宮女也都是形色匆匆。秦鵬來到宮門,二皇子早已等候在那裡。他換了一身便裝,後面緊跟着一對侍衛,倒是沒有太監隨行——皇帝對自己看來倒真的是頗爲信任。別人不知道,秦鵬可是知道這個李睿以後是要當皇帝的,如此輕易就將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隨意託付給秦鵬,心胸氣度非正常人所能爲。
和侍衛們不同,小皇子臉上滿是興奮,即便如此,在看到秦鵬後他也是老老實實的施禮,然後轉頭向着白軒,甜甜的叫了聲“白姐姐”,看白軒的神色似乎也並無所動,只看神情,很難發現二皇子和白軒孰大孰小,但白軒無意中總會流露出某種天然的氣質,兩人私下裡爭辯了幾次,現在每次見到白軒,李睿都不得不喊她姐姐。
白軒摸了摸李睿的頭,說道:“乖,出去後姐姐給你買糖吃……”
出了皇宮,那些侍衛便都散開,隨意隱匿在人羣之中,不遠不近的輟着二皇子一行,四人施施然閒逛,秦鵬原想直奔萬雁塔,可架不住白軒的嘴饞,走一路吃一路,李睿屁顛屁顛的跟在她後面,兩個孩子一邊吃東西一邊嘰嘰喳喳的說話,倒也算得上是其樂融融。
馬德低聲說道:“少爺,今天就做事,你身體撐不撐得住?我原想着你怎麼也要再休息一段時間。”
對於馬德能夠如此清楚自己的目的,秦鵬並無絲毫詫異。這個老僕人看似老眼昏花,成天好像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但其精明程度不在自己之下。
“應該沒問題,早一天完成,我也早一天放心,雖然暫時還未發生什麼事,但我心中卻一直有些不安,問你你又從不正面回答,那我就只能靠自己了……”言語間,也不無怨懟之意。
馬德只是苦笑,並不接話,秦鵬無奈,只好埋頭一路向前——他早已失去了試探的興趣。
不多時來到了千佛寺,這也算是京城有名的一處聖地,之所以稱其爲千佛寺,據說裡面光是大大小小的佛像不下數千座,而且在這個並無任何信仰的年代,千佛寺卻是常年香火不衰,傳聞這裡的佛祖很是靈驗,幾乎有求必應,不只是京城裡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連京城之外好多地方的人們也會來這裡求一支簽上一炷香。
秦鵬來京城已有一段時日,不過很少出來逛街,對這些也就不是很瞭解,此刻看到人羣簇擁着向前,他多少有些奇怪,喃喃自語道:“莫非京城中人對虛幻之事都如此熱衷?”
二皇子聞言笑了一下,對着秦鵬說道:“先生有所不知,朝廷雖未對此類教派嚴加干預,但像今天這般盛況空前,也是少有。只因今日是佛滅日,所有千佛寺纔有這麼多的僧人和信徒……”
秦鵬恍然,所謂佛滅日,也就是佛祖涅槃之日,又稱大惡日。據傳乃是佛祖釋迦牟尼入涅槃的佛教節日。釋迦牟尼,意譯“能仁寂默”,是開創佛教的教主。大乘佛教有三世佛之說,釋迦牟尼是橫三世佛之娑婆世界教主,又是豎三世佛之現在佛。釋迦牟尼本是古印度迦毗羅衛國太子,父名淨飯,母名摩耶,二十九歲出家,三十五歲成道,說法四十五年,八十歲時示現涅槃。而今日正是紀念佛祖的涅槃之日,無怪乎人山人海。
秦鵬皺了皺眉,心下多少有些不喜。不知爲何,他對這些神佛拜祭無比反感,心中隱隱的還有些許不屑,子不語怪力亂神,無論前世今生,他於一些虛妄之事大多持否定態度,尤其是對食盡人間煙火卻無甚作爲的所謂的神佛一類,他打心眼裡反感甚至是厭惡。秦鵬對自己這種怪異的情緒也有些不解,但心之所向,自己便想轉身離開。
二皇子看到他的行爲後有些詫異,心說老師你即使清高,但於幽冥一時又何至於如此,不拜也就罷了,爲何看你一臉不喜甚至有些厭惡,這也太另類了些。
馬德目光閃動,也不知道想些什麼。白軒心直口快,她和秦鵬幾乎是一個表情,看到接踵擦肩的人羣,她厭惡的皺了皺眉,說道:“一幫和尚禿驢,就知道騙吃騙喝,也不嫌害臊……”
話音未落,旁邊正好有位知客僧聽到她的言語,不由大怒道:“小女子焉敢如此口出狂語,見到佛祖居然不下跪,還在這裡妄言,真真是豈有此理……”
聽到白軒說話的人不少,但大部分人看到白軒等一行人身着華麗,此地又是京城,誰知道這女娃會不會是某位大臣的親眷,所以也只能怒目而視,此刻聽聞知客僧出口指責,旁人便覺有了主心骨,“哄”的一下子全都開始七嘴八舌的詰責起來。
秦鵬心中怒氣漸增,他原本並非衝動之人,從某種程度來說,秦鵬甚至是一個心胸大度到了有些誇張的地步,但此刻聽到這些信徒惡言相向,尤其是自己對此類信仰似乎更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他便極容易生氣。旁人不說也就罷了,大不了自己心頭煩悶一會兒,走開後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但現在,一羣人竟然圍在一起責罵一個小女孩子,而這個孩子又是自己非常在乎的人,他心中漸有殺機涌現。
人羣突然靜默了下來,然後自覺的分開一條道,有位中年僧人緩緩的走了過來,所過之處,所有人盡皆低頭。這個人是千佛寺的主持,法號梵虛,是位有名的得道高僧,據說此人已有九十多歲,但看其樣貌,充其量也就是四十出頭。他走到秦鵬等人面前,宣了聲佛號,說道:“這位小施主,今日乃佛祖涅槃之日,各地信徒不下數千,佛門本清淨之地,緣何小施主竟口出惡言,可是寺中僧衆有所怠慢?”
白軒高昂着頭,這一刻,小女孩竟然隱隱的有了種大家的氣派,她朗聲說道:“佛家講求渡人先渡己,敢問大和尚,你的修爲現有幾花?”
梵虛臉色一肅,收起了輕慢之心,沉聲說道:“小僧悟性欠佳,修佛已有六十餘載,至今仍未有花。”
白軒說道:“既如此,你若想渡人,須得多少時日?”
梵虛低頭沉默不語,臉上並無絲毫難堪之色,但心頭着實震驚不已。
佛家有“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一說,此刻看白軒年紀輕輕,竟能知曉此秘聞,想來必是大有來頭,而且看此人靈力充沛,怕不是和佛門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知客僧剛纔的說話,多少顯得有些孟浪了。
白軒看他不言,冷哼了一聲,說道:“家父於十五歲時,便已能三花聚頂,你這老和尚怎麼也有七八十歲,竟然一花未成,還有臉當千佛寺主持,照我看來,速速回家種田爲上……”
“大膽……”
“放肆……”
“小丫頭信口雌黃,不知天高地厚……”
面對衆人的指責,白軒只是翻了翻白眼,並無絲毫懼色。
秦鵬目光微閃,愈來愈覺得白軒有意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