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又是大太陽?”
清晨,端着臉盆從宿舍裡走出來,擡頭看到東方那半露的日頭,李四忍不住就嘆了一口氣。已經接連好幾天都是晴天了,這日子還怎麼過?
“大太陽多好。你小子就是懶,非得下大雨,滿地積水,不能幹活你才舒坦是不是?”張成緊跟在後面也走了出來,同樣是端着臉盆,盆裡還有茶缸,茶缸裡則是牙刷和牙粉……這時候還沒有牙膏,牙粉就成了一般人用來清潔牙齒的主要物品。不過,身爲一名“落後”的大清子民,能用到這樣的高級貨已經讓張成十分滿意了。也就是唐州是自己人當家,否則,誰還會在僱工的時候連刷牙這種事兒也管?不扣你工錢就不錯了。
“得得得,我就是說太陽大了曬得慌,又沒說不幹活。你怎麼就那麼多廢話?”李四不滿地撇了張成一眼,說道。
“行行行,我廢話,我多管閒事,成了吧?”張成笑笑,“不過這大太陽多好啊?有活幹,還有冰水喝,你怕個甚?”
“你就不怕曬禿了皮!”
“沒讓你不穿衣服啊。”
“你就不怕熱死我?”
“有冰水嘛……”
“冰水又怎麼樣?天天喝也膩了,老子想喝冰鎮啤酒!”
“美得你……”
一邊說着,兩人一邊沿着小路走到了宿舍邊兒上的水槽邊。那裡,已經站滿了人,足有好幾十號。不過,人雖然多,大家卻並沒有亂,反而根據空位的數量排成了幾列縱隊,按照次序一個個地來。
“聽人說唐州現在已經用什麼水龍頭了,開關一擰就出水……哪像咱們,還得用河水!”各自找了一隊排到後面等着,張成又道。
“那你幹嘛不去唐州,非得留在這巴拿馬下大力?”李四反問道。
“錢唄!”張成嘆了口氣,“去了唐州,雖說日子可能過得舒服些,可終究沒有咱們這邊兒拿錢多啊。多下點兒力氣,多給老家寄點兒,這纔是正經。”
“話是這麼說。”前面一個人轉過頭來,“可咱們這活兒終究幹不了多久。頂多再就是幾年的功夫……還是不如去唐州掙長久的份子啊。”
“還不是幾年一簽合同?”張成嘆了口氣,“我還聽說,想成爲唐州的正式居民,還得先識字兒什麼的……學不到一千個字兒,只能算是暫住。雖說能住一輩子,幹活什麼的都不影響,可後代就吃虧了。”
“就是。聽說連上學都不免費!”又有人接口道。
“你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我就窩火。”張成抱着臉盆咧了咧嘴,“這唐州人好倒是好,做事兒地道,有章有度的,可你說他們非得逼着咱們上什麼學……這爲什麼呀?全都去當秀才了,誰還種地做飯?再說了,咱們是那認字兒的料嗎?”
“你自己不去上夜校,怪誰?”隊伍裡有人轉過頭來白了他一眼,“知識改變命運,知識就是力量。這可是人家老師嘴裡一直唸叨着的……聽說,就是因爲上過學,學過不知道多少東西,唐州那幫人才能打了勝仗,在洋鬼子的地盤兒上裂土分疆,成了一方諸侯呢。”
“吹吧你就。”李四撇了撇嘴,“我就不信,唐州那幫人之前能比咱們強多少……我看他們跟大清之前的長毛,還有捻軍也差不多。只是那花旗國沒有曾少保那樣的人物,他們才能成事兒的。”
“那也是本事啊。”那人道。
“廢話,當然是本事。我也沒說那不是本事啊。我就是說那些洋人沒用。”李四辯駁道。
“洋人沒用?洋人要是沒用,能把咱們大清朝逼成那樣兒?”那人不屑地冷笑了一聲。
“人跟人不一樣,那洋人跟洋人自然也不一樣。”
“行了行了,說這些幹什麼?”張成這隊輪得快,很快就到他洗漱了。從臉盆裡拿出茶缸,從旁邊早就準備好的桶裡舀了一缸水,喝一口吐出來,又用牙刷蘸了點兒牙粉,開始刷牙:“反正,老子在這兒是掙夠了錢了。等到這活兒幹完,就回老家置上幾十畝地,當地主兒去……”
“聽說唐州的地更便宜。回老家置上幾十畝,到唐州你指不定就能置上幾百畝了呢。”有人笑道。
“不稀罕。”張成擺了擺手,吐出了幾口白沫,“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再說了,唐州佔了人家花旗國的地盤兒,那些花旗國的洋鬼子能甘心?早晚必有一仗。咱們去了唐州,萬一就給碰上了,還不是自找苦吃?”
“這話在理兒……”旁邊不少人都在點頭。唐州跟美國人的關係他們雖然並不是很清楚,可從最樸素的心理推斷一下,洋鬼子那麼兇惡,如今反倒被唐州給咯了牙,肯定是要報仇血恨的。自己如果貪好處去了唐州,那以後真的就跟那些洋鬼子幹仗?大家這幾年都掙了不少錢,拿回國去就是好日子,何苦冒那個險?
……
“你都聽到了吧?不是我們不努力,敢出來混生活的,哪個不是有點兒腦袋瓜子的?都精着呢!”
工人們擠在一起洗漱聊天兒,並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們的不遠處,一個臨時搭好的涼蓬內,隔着一張草簾子,三個穿着襯衫短褲,頭戴草帽的人正在仔細地聽着他們的談論。而說話的,正是其中一個黑瘦黑瘦的年青人。
“確實是個麻煩。”另外一個長得有些白生的中年人搖了搖頭,“咱們的政策有偏差啊。”
“何止是偏差?我看就是州府那些人自以爲很聰明,總覺得這天下沒他們搞家不了的才導致的現在這個局面。他們太自以爲是。”黑瘦青年又道。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這不是來了嗎?”中年人苦笑了一下,“上面對你們的報告還是十分重視的。”
“你們還好意思說。”黑瘦青年冷哼了一聲,“重視?真要重視,會等到現在纔來?運河再有兩年說不定就能完工了,你們再拖上一會兒,人家就拿着薪水回老家過好日子去了,還招收個屁?”
“就是。”第三個人同樣也是一個年青人,皮膚同樣也是黑黝黝的,聽到黑瘦青年的話也緊接着說道:“再怎麼說,這巴拿馬運河基地也有好幾萬人,最多的時候差不多有七萬……都快有唐州一半的人口了。你們真要是重視,早幹嘛去了?”
“早幹嘛去了?嘿,當然是跟美國人,跟加拿大人,跟英國人死磕去了。”中年人嘆了口氣,“剛剛那個工人不也說了,你們也都聽到了,咱們唐州是美國人和加拿大人的眼中釘,內中刺兒……不趁着咱們立足未穩地先收拾了,難不成還等到咱們羽翼豐滿了再動手?”
“你少來吧。”黑瘦青年冷哼了一聲,“當我們在這兒窮鄉僻壤的不知道情況?美國人什麼時候動過手?還有那加拿大,不也被咱們郭大司令給打得割地賠款?這也敢叫立足未穩、羽翼未豐?”
“那按你的意思,就眼看着給加拿大修鐵路的那些華工被人迫害,咱們就當沒看見?”中年人臉色沉了下來,反問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黑瘦青年連忙搖頭,“我就是不舒坦。憑什麼我們這邊兒就跟後孃養的似的?”
“你是後孃養的?”中年人臉色更加陰沉,“在這巴拿馬,管着幾萬工人,每年的投入少了你一分沒有?那些工人該有的東西少了供應沒有?從手扶拖拉機開始,唐州有了新的東西,凡是能用得着的,哪個不是先供給你們?你們是後孃養的?那誰纔是親孃養的?你說給老子聽聽!”
“我……”
“我什麼我?就說你不會說個話!”見黑瘦青年被中年人噎住,第三個人瞪了他一眼,又伸手拍着中年人的背,“老何,別生氣。我們怎麼可能是後孃養的?這麼說,還不就是爲了讓西雅圖重視咱們一點兒嘛。”
“重視,當然重視。”老何嘆了口氣,“可這重視也得分情況啊。再者,你們自己的工作就做好了?”
“什麼意思?”黑瘦青年有點兒不悅,“這巴拿馬運河沿線上百個工地,老子幾天就走一個來回。工人想什麼,做什麼,老子頭一時間就能知道。出了什麼事兒,馬上就給解決……你再看看這片工地。光看那些工人早上刷牙洗臉用的水吧,那也是老子安排人每天晚上就從河裡提出來,燒開,再裝回桶裡,給他們備着的……爲的是什麼?爲的不就是不讓這些工人喝生水得病嗎?”
“而且每個水桶還都配個蓋子,爲的就是擔心夜裡時間太長,被什麼蛇蟲鼠蟻的掉進去……”第三個人也趕緊說道。
“就是啊。”黑瘦青年拍了拍手,“老何你自己看,這叫沒把工作做好?”
“那爲什麼這些工人還都不願意去唐州定居?”老何反問道。
“何祿源,你找碴兒來的是吧?”黑瘦青年惱了,“剛纔你自己沒聽到啊?人家都不是傻子,人家也擔心去了唐州會被洋人給打過來……誰不惜命?這些人都是從大清那邊兒過來的,哪可能不怕洋人?你當他跟咱們一樣,屍山血海的殺出來,看着洋人就跟看死狗一樣?”
“那你說,唐州到底危不危險?”何祿源顯然也有些火了,瞪着黑瘦青年質問道。
“唐州當然危險。要不然,咱們佈置那麼多後手幹嘛?”第三個人拉住了正想說話的黑瘦青年,搶先說道。身爲巴拿馬運河工程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他當然知道郭金章等人在哥倫比亞安排的後手。從當初周小頂、朱初六一幫人頂着華工的名義踏上哥倫比亞的領土,再到展開訓練,還是他在美國工程師的面前打得掩護呢。而且,他們還是周小頂等人的後勤部門,按時向山地師提供必要的給養和彈藥。否則,以哥倫比亞的實力,怎麼可能供養得起那麼裝備精良的一個師?
“既然知道,那你們就應該清楚,巴拿馬在唐州的整體戰略規劃上有多麼重要。”何祿源冷哼了一聲,“後孃養的?……你們自己摸着胸口想一想,要不是信任你們,要不是覺得你們可堪重任,這麼大一個工程,這麼多工人,這麼重要的中轉關節,憑什麼交給你們?”
“那你憑什麼說我們工作沒做好?”黑瘦青年叫道。
“你還好意思問。”何祿源再次冷哼了一聲,“幾年了?嗯?你可別告訴我這些工人是在最近纔想透唐州很危險這個道理的。可你們都做了什麼?人家想不通,你們就應該給人家去開解,去勸導,可你們呢?只會躲在那兒叫喚,報告上也只會說難辦、難辦、辦不到……州府一直壓着這些報告,那是給你們面子。看在你周正林、席長壽在西雅圖防禦戰的時候,一直守在第一線的份兒上,看在你們在哥倫比亞城跟美國佬的南卡羅來納方面軍死拼血戰過的份兒上,給你們留了面子。爲的是讓你們自己能好好想想,好好解決這些麻煩。……你們知不知道?郭金章當時都把大溫哥華地區總督和唐州副州長的任命書都給你們準備好了,可就是因爲你們一連串的報告,那份任命書最後被扔進壁爐燒了個乾淨!”
“什、什麼……”
沒想到何祿源突然曝出這麼一個重大新聞,原本還有些憤憤的周正林和席長壽兩人頓時都有些傻了……大溫哥華地區總督、唐州副州長?郭金章居然曾想過任命他們爲大溫哥華地區的總督,還有唐州的副州長?
“後悔了吧?”何祿源又冷哼了一聲,“我看你們這就是活該。”
“老、老何,”黑瘦青年,也就是周正林一把抓住了何祿源的胳膊,“你說的是真的?那、那些位子不都是留給丹佛的那批人的麼?怎麼我們……”
“你也知道那是人家留給丹佛的自己人的?”何祿源瞪了他一眼,“劉通福想當州長,不願意當總督,其他人也各有職位,好不容易輪到了你……可你倒真有出息,遇到點兒難事就只知道訴苦。郭金章是什麼人?他能放過這個機會?”
“去溫哥華也不見得就比在這兒當工程總指揮強。”席長壽突然冷哼道。
“嗯,那你就繼續在這兒當總指揮嘛。兩年之後,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當這個運河公司的總經理啊?”何祿源惱道。
“那也不差。”席長壽彆扭道。
“你再說一遍?”
“哼!”
“老何,既然都已經把任命書籤好了,我們怎麼沒得到消息?”沒想到自己居然平白丟了一個大溫哥華地區總督的顯赫職位,周正林深感鬱悶。要知道,大溫哥地區可是緊鄰着唐州的,而且多是平原,又正處在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西端,挨着太平洋,未來的發展自然可以預期。甚至於,因爲地勢平坦的優點,它未來的前途甚至還有可能超過唐州。可自己居然就這麼錯過了……真是想想就讓人憋屈。而不自禁的,他心裡也生出了一絲對郭金章的怨念。
“郭金章一直躲在埃弗裡特,他想任命誰,都是到了議會纔會提名的。可誰想得到,提名剛在議會通過,你們的報告就來了?你們知道郭金章當初看了你們的報告說了什麼嗎?”何祿源問道。
“什麼?”
“守成尚可,開拓不足。”
“開拓不足?我們怎麼開拓不足了?”周正林叫了起來,“這巴拿馬運河,還不是我們從無到有一點一滴地給整出來的?這兒幾萬勞工,不也是我們從少到多的聚起來的?這也能叫開拓不足?”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何祿源瞪了他一眼,“巴拿馬運河還需要你們怎麼開拓?事兒都定下來了,招來人就開工,有什麼啊?還當別人幹不了怎麼的?要不是這事兒不難,從李阿生、劉通福那些人往下,萬功祥、丁懷遠……發改委現在塞着那麼多人,輪得到你們兩個小輩出馬?”
“你也太小看我們了吧?”席長壽不滿道。
“還就小看你們呢。”何祿源白了兩人一眼,“你們自己琢磨琢磨。這幾年你們除了打報告訴苦,給自己找完不成任務的理由,還做過些啥出彩的事情?”
“可這從工人裡招收移民,確實不容易啊。我剛纔就說了,人家也不是傻子。”周正林道。
“那你就不能轉換個思路?就說到唐州只是暫住,不會跟美國人開戰,萬一美國的打過來,由他們自行選擇走還是留?”何祿源道。
“哼,你覺得這話那些工人能信嗎?”
“那你們這麼說過沒有?”
“……”
周正林和席長壽相互看了一眼,他們還真沒這麼說過。他們派人去招收移民的時候,說的就只是唐州的好,既有地,又有錢,還能自己當家作主。可這樣一開始還行,招了不少人,往後就差了。這些工人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消息,說唐州沒有女人,還隨時要面對美國人的攻擊……原本一年能招差不多一萬,現在能有兩百就不錯了。要不是着急上火,他們剛剛聽到那些工人的話後,也不會對何祿源發脾氣……畢竟是自己沒完成任務麼。
“自己不想辦法,只顧着向上面反映問題……要是事情都讓上面解決了,還要你們幹嘛?”何祿源又瞪了兩人一眼,看到兩人紅着臉低下了頭,他又嘆了口氣,“自己不爭氣,就別怪別人。別忘了,唐人街小一輩兒的,就只剩下你們和黃三德這寥寥幾個了。你們現在可是咱們舊金山唐人街的臉面啊。”
“現在誰還記得什麼唐人街……”周正林忍不住嘟囔道。
“你說什麼?”何祿源瞪了他一眼。
“沒、沒什麼。”周正林搖頭。他纔不會就這些問題跟何祿源這樣的唐人街“老人”爭論,因爲一旦爭起來,只會越爭越糟。
“算了,我也懶得再說你們。”何祿源又了兩人一眼:“實話說了吧,我這次代表發改委來視察,倒也不是真個兒地來找你們的碴兒……是有任務。”
“任務?”
“沒錯。大任務。”何祿源盯着兩人看了一會兒,壓低了聲音:“你們跟本地那些哥倫比亞人相處得怎麼樣?”
“勉強吧。”席長壽搖了搖頭,“那些傢伙,經常來咱們工地偷東西,屢禁不止,報警也沒用……跟工人衝突過不少次。不過,他們的政府還是站在咱們這一邊兒的,所以咱們倒也沒吃虧。”
“一個月內,想辦法鬧一次大的,最好是能讓整個巴拿馬都亂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