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清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兩人已經站在了三有書屋的門庭中了。
時值下午,橘黃色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窗,落在棕黃色的地板上,留下一片輕微晃動的斑駁光影,給人一種格外暖和的感覺。
書店外,有人騎着自行車‘叮鈴叮鈴’路過,有貴婦犬與泰迪隔着低矮的灌木叢互相狂吠,還有更遠一點的地方,隱約可以聽到抖空竹傳來的‘啪啪’聲,以及一羣大媽在響亮的音樂聲中搖擺起舞。
書店裡,一個紅泥茶壺正在鐵爐子上‘嗚嗚’叫着,壺嘴噴出一道珍珠色的霧氣,就着橘黃色的陽光,顯得分外迷人。
先生走上前,撿起茶壺的蓋子,然後轉身沖年輕巫師招了招手,示意道:
“進來吧。”
“哈?”鄭清困惑的看了一眼那個紅泥茶壺黑漆漆的壺口,又看了先生一眼,茫然的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左右看了看,表示自己已經進書店裡了。
“進這裡邊。”先生嘆口氣,非常明確的指了指茶壺口。
珍珠色的霧氣瀰漫在壺口,讓人看不清壺肚子裡裝了些什麼,但那股沸騰的氣息卻清晰的告訴年輕巫師,隨意碰觸可不會有好果子吃。
“您是想喝茶了嗎?需要我去找茶杯?”鄭清帶着最後一絲僥倖心理問道。
先生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你已經炸掉了。”先生的語氣很平靜,描述的事實卻很可怕:“被炸的支離破碎,骨頭都沒剩幾塊完整的……破破爛爛的身子可裝不下一個健康的靈魂,更不用提這道靈魂裡還隱藏着一道禁咒。”
(男生低下頭,終於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道靈魂,正漂浮在半空中)
“茶壺裡是給你熬好的身子骨,原汁原味,費了我不少功夫。”
(是啊,男生在心底腹誹着,費了您一壺茶的功夫呢……)
“抓緊時間,趁熱鑽進去,免得一會兒涼了骨肉收縮,鑽進去就更費勁兒了。”
鄭清木着臉,聽完先生這番解釋,竟意外沒有太滑稽或者驚悚的感覺。似乎一年的大學生活已經很好的磨練了他的意志與接受能力,任何違反常識的情況他都可以輕易接受了。
話雖如此,但如果先生是用一個丹爐煉製,或者在地板上擺一堆蓮藕、荷葉,再不濟繪製一張複雜的魔法陣圖,說不定鄭清的接受能力會更強一些。
但是一個茶壺。
“煮,煮的哇。”年輕巫師微微吁了口氣,聲音雖有些磕巴,語氣卻還算得上平靜:“已經熟了是吧。”
鐵爐子胖乎乎的肚子裡傳來木柴爆裂時輕微的噼啪聲,幾縷乳白色的火焰從爐臺的縫隙裡冒出來,舔舐着紅泥茶壺光滑的肚皮。
茶壺通體棗紅色,柱形壺身,龍爪壺足,臥龍爲扭,盤龍壺柄,看上去色澤飽滿,形象大氣。壺柄上盤龍的鱗片,由一枚枚細小的秘銀鱗片嵌出,上面勾勒着肉眼可見的細密符文。壺嘴倒是光禿禿的,並沒有像壺身其他部位一眼做成龍形。
此刻,臥龍壺蓋被先生抓在手裡,露出圓形的黑黢黢的壺口。珍珠色的霧氣從壺口中冒出後,盤旋繚繞着,不肯離去,最後在壺口上方形成了一朵迷你的小云,雲朵厚重密實,彷彿再多攢一點水汽就會嘩啦啦降下雨似的。
“抓緊時間,明天週一,你還要去上課。”先生催促完,竟不再理會壺邊糾結的男生,轉身走向書架上擺着的一隻陶瓷小貓擺件。
那隻瓷貓寸許高低,瓷眉善目,鄭清看着有點眼熟,他多看了幾眼才恍然,那隻瓷貓是仿照‘黃哥’的模樣塑造的。
先生從書桌的筆架上拎起一支毛筆,敲了敲瓷貓的腦袋。
“叮叮叮……”
停了片刻,原本呆滯着的瓷貓驟然活了過來,眼珠轉了幾圈後,瞪眼看向敲打自己的傢伙,怒目而視:“說了多少次,不準敲我腦袋!”
“反正也不會更笨。”先生毫不在意的評價着,又敲了好幾下,叮叮叮,然後才吩咐道:“他們還在林子裡?讓大家都回去吧,其他事情我已經解決了……嗯,尼古拉絲與撒託古亞那邊稍後讓校工委髮質詢函,警告一下就行。撒託古亞丟了一部分概念,短期內應該會老實很多。”
瓷貓原本還是一臉怒氣,聽到這裡,臉色終於正經了幾分。
“那兩個孩子呢?她們現在的情況有點糟糕……”瓷貓坐直身子,嚴肅的看着書店老闆。鄭清總覺得它的眼珠子悄悄瞥了自己一下。
先生沉默了幾秒鐘。
“自己找路的巫師又不少見,只要還是巫師就好……學校還不至於因爲幾個外神就拋棄自己的學生。北區的戲法師還有吉普賽女巫團應該會高興的。”
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多少情緒的波動:
“只不過自己選的路,閉着眼也要走下去……她們有這樣的覺悟了嗎?如果還沒有,抽時間帶她們來書店坐一坐……她們還有選擇的權利。”
鄭清後知後覺,終於意識到先生與瓷貓說的兩個孩子是誰了。
在進茶壺的最後一刻,他止住了身形。
瓷貓瞥了年輕男巫一眼,‘哼’了一聲,似乎是回答了先生的話,然後尾巴一甩,重新化作了一座雕塑。
先生轉過身,看向壺口漂着的男生。
男生臉色有些忐忑。
“先生,伊蓮娜……”
“哦,那位可愛的吉普賽小姑娘,我知道。”
“她現在……”
“你很喜歡她?”
“嗯。”
“你知道她對你用愛情魔藥了嗎?”
“……嗯。”
“你還喜歡她?”
鄭清沉默了下來。他想起步行街上第一次衝突的時候,那個勇敢站出來阻擋阿爾法人的女巫;想起青白色煙氣後亦嗔亦笑的面孔;想起她在圖書館裡打盹兒睡出的鼻涕泡;想起新生賽上把他從陷阱中揪出的身影;想起兩人漫步雪景中、遊逛步行街、偷入阿爾法堡;想起那天那個冰涼的吻。
他的腦海中突兀冒出了李教授在第一節魔藥課上說過的話,‘魔法制造的愛情效果比真正的愛情更加浪漫,更像愛情。’
“不知道。”男生擡起頭,誠實的回答了這個問題:“或許以後我會找到答案。但如果她今天出了意外,那我永遠也沒有機會找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