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一夜,他把我帶回了他的家。
他並沒有開車來,我們坐的是出租。他先把我扔到後座上,然後自己坐了進來。車子開動以後,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腳。”
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我沒有做任何的反抗和拒絕。任他把我的左腳擡上來,扒開我的襪子,檢查我的傷。
當然還是疼,但事實證明疼痛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下是可以被忽略的。就在他對着我已經紅腫的腳踝進行着無情的拍打和揉捏的時候,我腦子裡冒出來的竟然是老爽讓許願時腦子裡冒出來的那些奇怪的念頭。就算那是我的第一直覺,可是他呢,他爲什麼會在這個特定的場合特定的時間出現呢?
“你爲什麼會在這裡?”我問。
“不知道。”他答。
“等人嗎?”
“也許吧。”
“你看到什麼了嗎還是聽到什麼?”
“什麼跟什麼?”他顯然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把我的腳放回原處,他呼一口氣說,“還好,沒大事。”
我繼續問我的問題:“你是看到我摔跤的麼?”
他狡猾地答:“你不摔跤,我怎麼看得見你?”
“很爽?”我擡起頭來,看着他問。
“還行吧。”他說,“只可惜沒骨折。”
這欠揍的問題明明是出自我口,可是聽他這麼一答,我又偏偏不服氣,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車門邊挪了挪。沒想到他也往他那邊挪了挪,和我隔更遠一點的距離,審視般地看着我。然後說:“我的馬大記者,剛纔你問了我五個問題,到家後輪到我審你,你最好做好準備。”
“你爲什麼不現在就問?”
“因爲我不想。”他說,“六個。”
好吧,我閉嘴。
13弄27號。我又來到了這裡。他扶我下車,我看到門前那個黃色的大燈泡還在,彷彿十年如一日,它都是這樣,遇風就擺,沒風安靜。很奇怪,對於一些跟隨歲月變遷成爲古董的東西,時光在它身上好像也漸漸停滯不動了,就像妖精,活一千年和一萬年一樣年輕。
“你的車呢?”我問他。
“賣了。”他說,“七個。”
“爲什麼要賣?”
“我的‘問題’少女,來吧,我們進屋。”他開了鎖,把大門推開,一直把我扶到堂屋的一張木椅上面坐下。
他開了燈。燈光不亮,舒適柔和,正正好。我環顧四周,和我上次離開時凌亂的情景相比,屋子顯得要乾淨和整潔得多。看來,他又回到這裡居住了,只是不見夏花,不知道她一切可好。真要命,我又忍不住想要問問題了,但想到他給我取的新外號,我最終識相地選擇了沉默。
他進了裡屋,很快拿出來一小瓶正紅花油。“忍着。”說完這兩個字,他在我面前半蹲下來,替我脫掉鞋襪,把藥倒入手掌,幫我塗抹上去。他手法嫺熟,看上去好像很精於此道,我慢慢感覺到腳踝的滾燙,一開始的疼痛也漸漸變得麻木起來。在他忙碌的時候我擡起頭,又看到了天頂那該死的月亮,整個晚上我好像中了它的魔咒,所以纔會跑到酒吧去大喝一氣,匪夷所思地好好走路被扭到腳,再被以爲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的人“綁架”到這裡來,不可思議,莫名其妙,神經兮兮。
“現在,輪到我問問題了,如果你不老老實實地回答,結果就是這樣——”他話音剛落,捏着我腳踝的手就開始使勁,我疼得尖聲大叫,下意識地伸出右腿去踹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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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讓,我聽到他的胸口發出“咚”的一聲,嚇得我縮回了腳。
就在我剛剛覺得有一丁點愧疚之情的時候,他恬不知恥地解開了自己的襯衣,看着他不懷好意視察胸口的動作,我別過頭去。
“如果你把我也踢傷了,你必須照樣替我擦藥。”他說完,把我別過去的腦袋掰正,直視我躲閃的目光,“我猜,你的心裡,一定很想很想把我踢傷吧?”
我沒有回答他。在那處在曖昧和明亮邊緣的燈光照射下,我儘管不是故意,但仍然看到了他胸口黝黑的皮膚。我可恥地臉紅了,又或者,因爲自尊受到嚴重的挑戰,而氣得臉綠了。
但是臉紅臉綠此刻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知他接下來想要幹嗎。
他一直沒有去扣上胸前那幾粒釦子,直到幫我擦完藥站起身之後也沒有。他把那個小藥瓶蓋好,收好。又到水池邊優哉遊哉地洗完手,這纔回到我身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面對着我開始了他的審訊。
“我們開始吧。第一問,今晚那個一背起你就抖得像篩糠的衰人,請問就是你所謂的‘配得上’的那一個麼?”
“不。”我回避他裸露的皮膚,低頭答,聲音弱,但很堅定。
他命令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問題。”
我迅速地擡起頭來與他對望,我沒有撒謊,因此沒什麼好怕的。但不幸的是我又一次在他的眼睛裡看到我自己,這是讓我自己害怕的自己。一個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變成的自己。好在他繼續的提問轉移了我內心的恐懼,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我真希望他能一直這麼問下去。
“你喝酒了?”
“是。”
“爲什麼?”
“爲了救同學。”我說。我知道這個問題我的答案聽起來很搞笑,但是上帝作證,我確實也沒有撒謊。
“很好。”他忽然咧嘴笑起來,問我說,“問到第幾個了?”
“該第四個了。”關鍵時候我可一點兒也不糊塗,“接下來還有三個。”
“看來我得挑點重要的來問。”他傾身,靠我近一點點兒,“告訴我,寒假後,爲什麼要選擇突然消失?”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一個他問過的問題,在那個該死的假山旁邊。沒想到這麼多時間過去了,這個問題依然會讓他感到糾結。我別過頭去,不敢看他,順便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應該如何回答他是好。他卻不放過我,迅速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再次面對他。
巴掌大的月光不知道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直落到他臉上。那是輪廓分明的一張臉,潛伏在我腦海深處的記憶的惡魔或仙人。我半張着嘴,老毛病又犯,忽然吐不出一個字。或許,我只是不想讓我的實話加重彼此之間的難堪。
“如果你不想被我狠狠揍一頓,再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狼,你最好在三秒種內回答我的問題。”他威脅我。
天知道他這套把戲對我早就不起作用了,這個紙糊的狗尾巴狼,我早就看透了他的一切。但恰恰因爲如此,反而讓我下定了決心告訴他真相:“因爲,我去過艾葉鎮找你。”
“什麼時候?”他吃驚。
“放假後的第二天。”我說。
“我怎麼不知道?”他努力回想的樣子。
“因爲我看見了你,而你沒有看見我。”
“瞎扯。”他說,“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
“七個,你問完了。”我直視着他說,“到此爲止。”
我話音剛落,他的手已經握住了我的左腳踝,並開始稍稍使勁。痛,但我沒有用力掙脫,我知道那對我沒好處,我只是儘量坐直我的身子,警告他:“不可以這麼無賴。”
“我本來就是個無賴。”他面無表情地說,“你不信這個邪可以繼續試,我一定好好配合你。”
“我看見你和她。”我說,“在那個懸崖頂。”說完這句話,四周忽然變安靜,連牆角的小蟲都忘記了呢喃。而我覺得自己也輕鬆多了,就好像一個裝滿了無數灰塵的瓶子,忽然被誰擦得乾淨透明。
就在這萬籟俱靜中,他咧開嘴,笑了。
“你,看見什麼了?”他的手繼續用力,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俯身看着我的臉,逼近我。他的鼻息好像撫過了我嘴角的小絨毛,我甚至數得清楚他睫毛的根數。我想大叫,因爲混亂的思維也因爲陷入劇痛的左腳。我絕對不可能回答他荒謬且下流的問題,因爲,這是我的底線,我必須堅守,不讓自己進入他的圈套。所以,我下定決心裝聾作啞,即使等待我的是暴風驟雨。
可是,又如同好幾次那樣,他又一次忽然站起身來,把身後的椅子用腳往後一踢,大聲對我說:“你在這裡等着,我去把房間收拾一下。”
他好像去了很久,我一直坐在那裡,心仍然怦怦直跳,爲自己剛纔悲哀而自作多情的想法感到羞恥。我不知道爲什麼他會有那種令我覺得“自作多情”的能力,在他之前,我不曾發現任何人可以做到這一點。我對別人從來沒有需索,所以沒有失望,沒有幻想,也沒有認定。但是對他,一切都變得不一樣。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擡頭看天上的月亮。這個月亮我看了很多年,但我敢保證的是,今晚,它真的和以前任何一個晚上都不一樣。它好像忽然有了生命,像某個人的眼睛正在看我,在和我交流,它好像一直在說馬卓你十六歲了,以後都不許孤孤單單。
我好不容易纔把視線收回,裡屋好像還是沒什麼動靜,我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到門邊。竟然發現他在鋪牀,舊牀單被他拆下來,扔在地上,他正在鋪的是一牀嶄新的牀單,還有明顯的皺摺。他幹活的樣子很認真,一點兒也沒有了往日的暴躁,彷彿脫胎換骨,根本就不是那個他。
我倚在門邊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不說話,直到他頭也不回地大聲對我說:“腳沒好呢,別一直站着。”
我大吃一驚,難道他背後長了眼睛?
他不再說話,直到把牀完全鋪好才轉過身來,一直走到我面前,微笑着問我說:“試過嗎,和男人共度一夜?”
他的言語充滿了曖昧的氣息,還有一絲絲恐嚇的意味,可是我真的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於是,我也只是對着他用微笑來表示回答。
“你居然敢笑?”他說,“我覺得你該哭。”
“爲什麼?”我問他。
“少給我裝!”他厲聲說。
我又笑。我不能不笑,因爲要說“裝”這項本領,他和我比起我來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他低聲問:“你爲什麼跟她們都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的。”我說。
他耍臭屁:“至少跟我頂嘴這一項,就沒人比得過你。”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繼續微笑。
“來吧,馬小羊!”他忽然伸手,攔腰抱起我,在我的驚呼聲裡,把我輕輕地抱到了他牀上。新牀單還散發着棉布和染料混合的化學氣味,但是卻讓人覺得貼心。枕頭很軟,我一靠着它就想閉上眼睛。他打來熱水,幫我洗臉洗腳,我很順從地做着這一切,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我甚至不允許自己去想,我對自己說,就這樣吧,哪怕是冒着死去的危險,也要去體會這短暫的美好。
終於,他也上了牀。並沒有躺下,而是靠我坐着,伸出了他的胳膊。我遲疑了一下,靠近他,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像鼓點。我猜想他一定聽到了,可他一反常態地沒有嘲笑我,甚至,我覺得他也有些許的緊張。爲了緩和這種氣氛,我故作輕鬆地對他宣佈:“今天,是我十六歲的生日呢。”
“是嗎?”他很高興地說,“那我們是不是需要慶祝一下?跳舞,K歌,放煙花,或者,至少來碗長壽麪?”
我搖搖頭。
“女生都爲生日狂。”他說,“你又玩特殊。”
“我是活不長的。”我低聲說。
他好像是被我的話刺激到,展開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順勢在我的臉頰上給了一巴掌,不重,卻也不算輕。
“胡說八道。”他說,“一定要受懲罰才行。”
我用雙臂抱着我的小腿,下巴頦抵在膝蓋上,一字一句地跟他講故事:“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是一個孤兒。我爸媽沒結婚就生下了我。兩歲那年,我爸死了,被人用刀捅死的。他死後我媽就丟下我一個人跑了,我跟着我奶奶長大,九歲的時候,我媽忽然回來接我,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陣子。但沒過多久,她也死了,也是被人殺死的,至今兇手都逍遙法外。後來,我回到家裡,差點被小叔打個半死,奶奶也死了,我無處可去。幸好我媽以前的一個朋友收養了我,他叫阿南,他真的很愛我媽,只可惜他們沒有緣分。阿南把對我媽的愛都轉到我身上,我跟着他從四川來到這裡,爲了我能過得好,他一直都沒有再結婚,我想要的,不想要的,他都想方設法統統給了我。我常常想,我這樣活着,成爲別人的大負擔,上帝遲早是要懲罰我,說不定有朝一日,也要想個招兒取了我的性命去……”
“好了。”他一隻手從後面摟住我,一隻手在我的頭頂響亮地打了一記,粗暴地在我的人中上掐了一下,說,“住口!”
“所以,”我摸了摸疼痛的人中,含糊不清卻固執地說,“我沒法跟別的女生一樣,你明白了嗎?”
他鬆開了我,把我的身子調過去,讓我面對着他。
他端詳了好一陣我的人中,才很認真地問:“疼嗎?”
我沒回答,而是用力拉起他胸前襯衣的一邊,毫不猶豫地蓋住了他裸露的肌肉,同時惡狠狠地對他說:“千萬別再對我說那些‘以後我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欺負你,包括我自己’之類的屁話。因爲,我不信。”
在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的前一秒,他卻哈哈大笑着,用力把我擁入了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