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S 酒吧

BARS 酒吧

“突破音速障礙!”

酒保得意揚揚地轉了一圈,“啪”地把一塊髒兮兮的溼抹布摔在了吧檯上。但是他的觀衆向他投來的視線提醒了他,作爲公認的晨隊領袖必須得保持禮儀。“突破音速障礙。”他威嚴地輕聲說着。

“突破音速障礙?”一位站在房間右上角三英寸高的地方的參賽者猜測道。她說時改變了這個詞組的發音,沒有將重音放在音速二字上面。那些在酒吧看節目的人都揚起了頭,無聲地動着嘴脣。

“突破音速障礙。”這是來自節目領袖——主持人的肯定回答。

“你應該繼續看那個節目。”每天早上都有幾個沙啞的聲音在吧檯另一頭堅持要看這個臺。

酒保嚴肅地點點頭表示贊同。

本充滿渴望地看着電視。現在已經十點了,遊戲節目是他們每天的**。再也不需要打卡上班了——無論是今天、明天還是下個星期幾,都不用再工作了——早上三發強勁的蔓越莓伏特加已經灌下了肚子,還要繼續喝下去。他準備坐一會兒,看看遊戲節目的模特們展示獎品,看看漂亮女孩們和昂貴的獎品**。

他把視線從陰極射線管上移開了,進入了更深層次的幻想中。他正看着一個好萊塢的美國明星,但是他看到一個穿着短皮褲和透明蕾絲,看起來很危險的女人。她凌亂的黑髮遮住了大半個臉,看起來好像剛被睡過,或者更準確地說可能她剛睡了某個人。現在她正看着他,和他說話,隨時都歡迎他。

好好看看他媽的這個錄影棚吧,本,她說道。這裡堆滿了閃閃發亮的獎品,讓人血脈賁張的豪華大獎,其中還有一份特別爲你挑選的額外的獎品!一輛超級無敵的黑色寶馬機車,上面還掛着幾個包,裡面滿滿的都是成百上千塊的美國鈔票!那麼現在,讓我們找一個酒吧,一醉方休,然後騎上一程吧。然後我們就可以去某處找個套房,用客房服務叫上些波本威士忌、伏特加,或者任何你想要喝的酒。我們就傻傻地自己幹自己。然後早餐來點兒香檳,再來段他媽的急速飆車,去更多的酒吧。就是這個,只爲你一人,本,因爲你是這麼有耐心,因爲我想上你、照顧你,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沒什麼其他事好做。

等等……哇哦,是的,噁心的感覺已經被壓下去了。也許接下來該聊聊天。不,還沒沒沒沒到時候:伸個懶腰,肩膀朝後動一動,深呼吸,打個哈欠。啊哦哦哦哩哩哩恩斯嗯卡,就好像醒來了一樣。他覺得那樣會更好。他已經準備再喝第四杯酒了,他已經等得夠久了,那麼現在:咔嚓,他的一天可以開始了。噁心的感覺已經又被壓下去了,他必須要扮演角色,必須要注意時機。第四杯酒,接下來他喝酒的間隔變得越來越短,而且沒什麼規律可循。這樣喝酒能讓他維繫着那種身體還很健康的幻想,能讓噁心的感覺在接下來的一天裡都無計可施。他可以在穿過地獄的旅行中安然前行。啦啦啦啦啦啦。

他盯着去拿那根細細的紅吸管的手看着。沒有看到任何顫抖,沒有任何明顯的顫抖,他把吸管從它本來要執行功能的地方拽了出來,把它扔在了杯子下面的餐巾紙上。一小滴蔓越莓汁滴在一個頭上頂着卡通泡泡的卡通男人的臉頰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小污點:我的老婆不理解我。

本現在並不需要吸管,至少到明天早上都不會需要。只要他想,他可以隨時舉起杯子喝酒,並且不會弄灑一滴。咔嗒,咔嗒,咔嗒,他又迴歸正常了。事情並沒有那麼糟。他突發奇想地將這種感覺和他自己短暫的幸福——追求、得到、享受——和那個剛通過解“天空就是極限”的字謎贏了三千二百塊的來自克里蘭夫的學校教師的幸福相提並論起來。他們都得到了小小的獎品,他們都從小小的線索開始下手。她的是:一個四個字母的單詞,包含一個標點的十五個字母的短語。他的是:你每個該死的早晨都做什麼。

這裡的吧檯是很特別的鎖眼形狀,本像以往一樣,坐在圓弧較低那邊能看到街景的椅子上。酒保也展現着這個早晨,他總是讀着《洛杉磯時報》,這是一個小小的規律,而且總是對昨天晚上的酒水品頭論足。一個相對而言衣着體面的商務人士正把一杯混合了番茄汁的啤酒灌進肚裡——通常都還會有第二杯。酒精讓一切變得可以預知。這些人本一個都不認識。他在這裡說過的僅有的話就是嗨、伏特加、蔓越莓還有謝謝。事實上,這裡是他常來的幾個酒吧之一,這個髒兮兮的小酒吧讓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在這裡沒人會找他或者是打擾他。他可以置身事外,也可以參與其中。但他還是選擇和美酒單獨待在一起。不過現在這些說多了只是徒增痛苦——從很早以前開始,不管在哪兒就已經都沒人找他,也沒人打擾他了。

電視可能是房間裡最亮的存在體,當然也是這個房間裡最亮的光源。這是件好事。他可不想看見酒吧高腳凳下面發出氣味的來源。這個地方相當不整潔,這大部分要歸咎於客戶的素質。雖然他討厭污穢,但他知道這也是驅使他來到這裡的元素之一。如果是他的話,他總是在要吐時跑到男廁所裡的水盆前。水盆是最適合快速嘔吐的一個地方,如果去廁所吐的話實在太噁心。紅色的蔓越莓汁漂在白色的瓷磚上,就好像是把錢扔到了排水溝裡,但至少下一杯會好好地待在原處。

吧檯的表面外圍是一圈紅色的塑料靠墊,上面滿是撕裂和灼燒的痕跡。它在他用手支着下巴盯着電視看的時候,爲肘部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休息處。它勾勒出了吧檯的形狀,以免他找不到。這個裝備不錯,這樣他就能找到酒吧在哪裡了。吧檯外圍的紅色對他來說是需要逾越的一道線。跨過這條線你就出局了。他坐在那裡盯着電視看的時候可以跨過紅線,他可以不用離開舒服的高腳椅就跨過這條線。

這就是他的晨吧,他的遊戲節目吧。但有時他會不巧晚點纔來這裡,這個時候電視上充斥的都是無聊的運動場面。他沒法忍受看這些運動,所以這種時候他都會把目光從電視上收回來,轉而看向成排成排的酒瓶,這讓他的幻想變得更加絢麗了。他查看着後排、前排和旁邊的酒瓶,監控着剩餘酒瓶的數量,尤其某個黑乎乎的酒瓶安安靜靜待在那裡的時間有多久,還有它瓶蓋上堆積的灰塵有多少。他盯着形狀奇特的容器裡紅色和藍色的**看着,直到開始感到噁心才迅速地看向別處。考慮到管理能力,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少瓶子裡實際裝的是他們標籤上貼着的名字,又有多少酒被稀釋或是摻了更便宜的牌子、年份更近的調和酒、假貨以及一般的伏特加:給我們一塊錢,我們會讓它物有所值。他總是喝同樣的酒——他的早餐酒,但每次他走進來坐下的時候都像是聖誕節的早晨,或者這裡就像是一家糖果店,好像所有他記憶中的孩童時的快樂回憶都在這裡重現:好的、壞的以及舒心的事。許個願吧,像嫖妓一樣付錢就能滿足慾望的酒瓶大軍會迴應你的。這是一個無限制選擇的舞臺,它讓他所得到的——他一直在得到的那些東西變得更富有魅力了。

“我們明天再見。現在要說拜拜了。”電視主持人的話一下子就淹沒在攝影棚裡如雷般的觀衆掌聲中,掌聲聽起來有點大得不可思議,感覺好像是被要求這麼做的。接着節目立刻就被黑屏取代了,然後傳來了讓人感到安心的聲音:“好戲剛剛開始,還有更多精彩節目。所以不要換臺,我們有一早上滿滿的笑聲和獎品,就從……”

那就得到十點半了,他想。他還得消磨一個小時的時間,真正的酒吧才能開門。一個小時後,他就能坐在西洛杉磯的比弗利山莊裡,喝着上好的美酒了。直到那時他纔開始真正的一天。他的胃會準備好迎接波本威士忌和啤酒,或者是馬丁尼酒,或者無論什麼酒都行。他會坐在那裡邊喝邊消磨下午的時光,看着從本來的時區裡被趕出來的電影人或者西海岸的股票經紀人,或任何不用回去工作的人微笑或大笑。一個小時正好。他要先回家乾一杯伏特加,再洗個澡,然後穿上件帥氣的衣服,在十一點半到十二點之間去比弗利山莊。還是快十二點的時候去吧,就十一點五十。這樣的話,就不會顯得他是在等酒吧開門了。

時間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比原來他有工作的時候還要重要。很多次他在早上三點醒來,消除了前一夜的昏迷,卻發現房子裡一滴酒都沒有。他覺得當時鐘的指針在他和似乎永遠不會到來的潮溼世界裡的六點之間擺動的時候,他的恐慌在按照指數增長的速度飛昇。他小心保管的庫存,也就是支撐他熬過兩點到六點這段荒蕪時段的庫存,通常都會在他越過謹慎地躺在牀上這條線後,被狂亂地填入無底洞。有一次他終於放棄,衝到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滿心感激地用高價買了一瓶家庭裝的李斯德林漱口水。八分鐘後他將車停在了自己的公寓前,瓶子已經空了一半,他也慢慢平靜下來了。他熄了火,停下了內燃機。

所以他的人生被立法機構規定的休息時間和習慣性的小紅旗割裂開了。早上六點,色情酒吧開門了,商店也開始營業——雖然它們有時候會選擇晚點開門,把它們的道德觀強加於一些可憐的流着汗顫抖着看起來一團糟的人身上。九點被認爲是酒吧合適的開門時間,雖然它們不想讓這麼早就喝酒的人進來,但也不想讓生意就這麼溜走。這些地方的酒保在遞過去一杯酒的時候,都會不爲人知的不情願地停那麼一下。下一個里程碑式的時間是十一點半。到了十一點半,處處都承認現在可以開始喝酒的一天了。於是它們驕傲地打開門,倒出它們的庫存。從這時一直到午夜之前都會順風順水,平安無事。等到午夜來臨——如果他們沒有把這個時間提前的話——大部分正常的酒吧都會打烊。其他過了午夜還開門的酒吧在兩點之前也都不會有什麼問題——通常是一點四十五左右——這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時候。它們從不會晚於兩點打烊,除非店裡的酒還夠你喝四個小時——那可不是小數目。

從洛杉磯開車到隨時都可以喝酒的內華達州要五個小時左右,但在那個時間沒有航班。當你在深夜兩三點鐘沒酒喝的時候,煩惱和痛苦會慢慢逼近你的後腦勺,漸漸地吞噬你。從理論上來講這很糟糕。本通常都覺得會熬過去的,但這並不能解決問題。等他到那裡的時候,洛杉磯的酒吧也開門了。

現在是十點三十一分,本喝光杯裡的酒,站了起來。他喃喃地說:“謝謝你。”然後不等對方回答就轉身向門口走去。外面的天空依舊十分陰沉——這就是洛杉磯的春天。他徑直朝自己的車走去,雖然搖搖晃晃,但他感覺沒問題。

回家的路上,他在路過的一家酒鋪停了下來,買了一罐啤酒。本感覺很高興,他的一天已經正常開啓了,一切都值得期待。他有了個計劃,現在一切都會變好的。他打開收音機,考慮着在換衣服的時候要聽哪盤專輯。他翻了翻口袋——雖然他已經知道那裡面都有什麼了,但還是確認了一下。他得在自動取款機那兒停一下了。

錢,錢,這些天他花了一大筆錢了。上週他丟了工作,換來的是一張金額可觀的離職支票。他的前僱主真的很喜歡他,對於解僱他這件事也覺得非常內疚。雖然他在不經意間因爲整個早上都待在酒吧而不是出於本意地耽誤瞭解職討論會,但在和前臺報過到後,他又在早早出去吃午飯的時候被老闆撞個正着。頗爲諷刺的是,如果他知道那天早上等待他的是什麼的話,他會特意準時來的。他在這方面還是很有責任心的。所以他們叫他過去——到了那個時候他已經知道是因爲什麼了——要他離開。他感覺很糟糕,並不是因爲被解僱了,而是因爲他的老闆就快哭了。他怎麼能責備他們呢?因爲在過去的一年半里,他每天的日常工作內容都是:遲到——差不多十一點纔來;和前臺調情;十一點半提前去吃午飯;三點左右才吃午飯回來;把今天要做的事情清單複製到明天;在辦公室裡快速地繞着圈走;不到四點半就早退。在這期間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這樣做,他也知道他們知道。一直以來大家都相安無事。但並不是說他已經毫無價值,他還是有用的。至少他在不讓任何事出亂子上還能靠得住,而且他修好了所有壞掉的東西,甚至沒讓他修的他也修好了。因爲他有這個能力,所以他就修了。他知道好手藝是能讓別人容忍你的某種特殊技能。他們包容了他,甚至儘可能長時間地喜歡他。他們給他開了一沓支票,以減少自己的內疚。塞滿了假裝是假期補貼和請病假的錢,給他發他根本沒資格領取的供他玩樂的離職金,好像這樣就能幫助他重新振作起來,再找另外一份工作。但他們和他都知道這真正代表的只是他媽的放浪豪飲。

錢,錢,他的離職支票,還有他之前剩下的可觀的儲蓄,這些都加起來有差不多五千塊錢。除此之外,他的信用卡至少還能再刷那個數,他的信用一直不錯。在紅色警告開始在顯示器上他的名字旁出現,和賬單從亞利桑那州寄出之前,還有六十到九十天。

錢,錢,現在他有一萬塊酒錢。如果他不付賬單,就是說,只付一個月的房租,同時還保持着他事實上仍未停止的社交活動和吃飯習慣的話,那麼這筆錢幾乎都可以用來喝酒。如果他每天喝一百塊錢的酒——他的確能做到——他就還可以喝一百天的酒。這只是一個算術運算,簡單的邏輯而已。

他去廚房拿了那瓶伏特加——放在白瓷磚臺子中間的酒瓶總是快要見底的感覺。這是他的家用酒瓶,這是他的醫藥瓶,他的救急瓶,他在路上時的酒瓶,這是他的萬能瓶。他倒了一大杯酒,然後往裡面加了些奎寧水。這真是相當多的伏特加,它代表着早上的最後一道坎。現在他感覺還好,但他知道如果能把這一大杯喝下去的話,就不會在公共場所感到尷尬了。在你的酒吧高腳凳上嘔吐這種事在比弗利山莊是行不通的。他帶着滿滿一杯酒去洗澡——爲了安全起見。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等到洗完澡,他已經感覺很棒了。現在他急需聽聽音樂。他就這麼溼嗒嗒地走到了音響旁,放了一首在喝酒時會反覆播放的二十幾歲的人喜歡聽的歌。他會一直一直放這首歌。他又倒了一杯酒,跳着舞回到了浴室裡,準備在早上好好地刮一刮鬍子。

對本來說,刮鬍子能夠證明一切都還好。這寥寥幾分鐘暗示着社會性的行爲似乎能夠讓他相信他和其他正常世界裡的人一樣,只是在過着自己的生活。他只是某一個起牀開始例行一天的傢伙,平凡無奇地度過了一天,然後回到家裡,上牀睡覺。他是機器裡的一個小齒輪,他是被肉體驅動的一個字母,湊巧被想象力所困擾。比如說,他的習慣是先刮嘴巴周邊,這樣的話他就能在完成之前喝上幾口了——他總是不安心。

他看了看鏡子,並不介意自己是個酒鬼。這個話題完全和他無關。他從容不迫地帶着目的在做這一切。沒錯,我當然是個酒鬼,他這樣想道。那又怎麼樣?這並不是重點所在。抱怨的方式有數百萬種,他只是丟掉了一塊生活。讓它見鬼去吧,上帝。控制思維的方法有一千種,就像他和朋友們經常開的玩笑那樣:是時候剪頭髮了,找份工作吧,就那麼放棄吧。哈哈。他並不是錯在是個酒鬼,真是了不起!他錯就錯在迷失了方向,幹得漂亮。

他邊聽音樂邊穿好衣服,不時地看着鏡子跳舞:你會和我一起出去嗎?爲了掩蓋酒精散發的獨特的味道,他噴了太多昂貴的古龍香水。領帶打好,看起來不錯,西裝筆挺的他扭着腳走進了起居室,卻被矮腳的咖啡桌絆倒,撞到了上面的玻璃。一開始他還呻吟着,過了一會兒則打起了呼嚕。

* * *

現在公寓裡非常安靜,就好像任何一間空的公寓或是房子一樣,家人們都在工作,或是去度假了。本正在和其他一動不動、耐心地在自己位置上等着被找麻煩的物品們交流。他是自帶裝置的物品。冰箱開開關關,忠實地冷卻着它近乎空空如也的內部,遵照着作爲主要傢俱的協定行事。指針在鐘上移動着——事實上指針都在鐘上移動着——但有意識地帶着目的來看的話,它正保持沉默。一顆心臟正在跳動。器官們正在變得衰弱。在這個地方有些事情是被禁止的,在拇指和食指間可以感受到它,就像有毒的噴漆對盲人來說的感覺一樣。從目光所及之處可以看到,噴漆的顏色確實很糟,要麼就現在離開,要麼就懷念從前的外表。

等本醒來時天色已晚,他大驚失色,本能地去看錶。現在是十點半,他稍微放鬆了些。被撞碎的玻璃在他腳下吱嘎作響,讓他清醒了過來。這一天已經結束,但看起來一切好像還在有序地進行着。他試着走進了廚房:有點疼,但到目前爲止還沒見血。真他媽的是一團糟。他把瓶子裡的伏特加都倒進杯子裡,走到了鏡子前。一點血都沒有。他把頭髮上的碎玻璃擦掉,再次穿上撕壞了的西裝外套,套上了一件運動夾克,然後走出街區,來到酒鋪,買了點酒,這樣他就能解決白天不幸的扭傷,再爲晚上制訂個計劃。事實上他感覺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他現在完全能走着去酒鋪了,這種情況真的很少見。他想念走路,腳步輕快地走在威尼斯的人行道上,或是沿着運河走,抑或不那麼輕快地在沙灘上走着,結果就是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那麼陌生,無法掌握平衡。走路讓他感到無拘無束,一個快速移動的訪客在觀察着那些他經過的人的生活。以前他走得很快,比任何人走得都快,在那時,走路對他來說根本就不費力氣。他會用正常的速度舒服地徐徐漫步,經過人行道上的每個人,讓不幸的同伴時而快走時而小跑才能跟上他。從前他的足跡遍佈各處——圖書館、雜貨店、聖莫尼卡的購物中心——現在他則開車出門。身體因爲酒精中毒已經廢掉了,而且從精神上來說,也害怕離酒源太遠。他的走路範圍就只有從前門到車的距離。酒鋪在這個參數的半個街區外,所以他破了個例。但他的確想念那些長距離的散步。那是他所知道——或曾知道的能夠比別人做得都好的事。

在從酒鋪回家的路上,他走在一個遛狗的美女後面。他沒有看到她的臉,但從後面看她還是挺漂亮的。並不只是身材漂亮——雖然身材也很不錯,她走路的樣子、她的那種感覺和動作都很好看。這個女孩現在心情很不錯。他考慮了一會兒,發現這也許是他所能記得的唯一懂得如何去欣賞的藝術,並且他也不確定那是他人格中好的一面、壞的一面,還是中立的一面。她現在看起來很漂亮,如果他沒有看到她的臉,或者如果他看到了她的臉但不喜歡,她還是漂亮的。他把這個特別的見解看作一個優雅而成熟的視角,這樣他才能感覺自己像個男孩。要是以前,他會希望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當然他現在還是希望如此。但對他來說,現在她的美麗已經不再取決於她的臉蛋了。他在神遊時想着她的內褲,這讓她披上了一層誇大的夢幻色彩。對於在稍作散步時跟在一個陌生女孩後面這件事來說,內褲這個話題也許有點重口味。他又在想心理扭曲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他最終將它定義爲積極的,因爲這已經是最重口味的了。但無限小顧名思義一定和無限大一樣無限。她已經停了下來,他突然就站在她旁邊,看到了他一直好奇的臉。他感到很失望,笑了笑走開了。她的確非常年輕。

回到家後,他喝了幾杯伏特加,洗了杯子,然後又穿戴整齊,在出門前又把杯子滿上了。他決定開車去比弗利山莊,先找一兩個地方待一下,然後再去某個離家更近的髒兮兮的酒吧做個今晚最後的總結。他的車速一如既往地非常平穩。只有外行的酒鬼才搖搖晃晃地開車,他可不是。他不止一次地和警車並排開了數英里,完全大醉並且滿不在乎。他知道自己不會因爲亂開車出亂子而被逮捕的;他只會在某天因爲沒有及時對當下情況做出反應而殺死自己或其他人。他覺得後者——謀殺很可能成爲事實,這讓他感到無法忍受,所以儘可能地不去想它。

去年他在聖地亞哥405高速公路上被攔了下來。當時是凌晨四點,路上幾乎空無一人,所以他在下坡時開到了九十五邁。他原本一般不會這麼明顯地違規的,但他那晚嗑了很多可卡因——比平時還要多。他本來並不喜歡嗑藥,並且他很着急回家,好再喝他的第N杯酒來解解可卡因,他真的不喜歡嗑藥。他不經意地向左邊的窗外一瞥,卻看到一輛警用摩托車跟着他——沒有開燈,只是跟着他。警察朝他揮了揮手,他也揮揮手笑了笑。警察示意他靠邊停車,於是他照做了。他從車裡出來,站在駕駛室的門旁等着被銬上手銬。

“開得挺快啊。”戴着頭盔的警察說道。

“是的,我猜是挺快的。我回家太晚了。我的臉上有脣印嗎?”本伸出脖子等着警察來檢查,並且對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感到很驚訝。

“家在哪兒?”警察問道。

“威尼斯。”本說道。在警察要求之前,他就把駕照從錢包裡取了出來,不過被警察無視了。

“慢點開。”警察騎上摩托說道,“回家吧,沒事了。”

所以本上了車開走了。他小心翼翼地開回了家裡,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這件事情。他一點也沒感覺自大或是有多機智,只是覺得很有意思。他無法理解那點小幸運是從哪兒來的。

除了在405高速路上狂飆之外,他在醉駕後唯一做過的另一件真正的傻事就是打碎了自己的車窗。他喝光了一瓶啤酒,將空瓶扔到了車裡面。這是他的一個習慣,他更喜歡把空瓶子扔到垃圾桶裡,而不是亂扔到街上。這點小小的環保意識一直都保持得不錯,但偶爾在某些場合,在有官員在場的時候——比如說繳費站或是不得不掉頭的時候,某種可能性迫使他不得不清理車裡可能會成爲證據的東西——也就是那些空的啤酒瓶。一天晚上在月桂谷,他並沒有開得很快,卻看到有個抓超速的警察跟在他後面。正好樹蔭濃密的道路前方有個急轉彎,所以到了安全的一側,他便從車裡撿起空酒瓶,往他以爲開着窗的副駕駛窗戶扔了過去。突然,“砰”的一聲,安全玻璃“譁”的一下掉進了車裡。結果警察並不是要抓他,而本則一想到窗戶就忍不住大笑。他故意一直沒有換車窗,第二天他甚至還找到了酒瓶,它就躺在後座上,完好如初。

他在踏入比弗利山莊時極爲小心,對於這個城市滲透在各處的警力極其謹慎。他把車停在了半住宅區的新月車道上。這裡離酒吧足夠遠,直接從車裡走到酒吧或是從酒吧回到車裡都不會被看到——這是在比弗利山莊喝酒時必備的特別預防措施之一。

他曾經的第一站停留地早已燈火輝煌,雖然他們都很瞭解他,而且在最後一次打烊提醒後還會爲他服務,但他還是沒有停步。他得儘可能先用信用卡,爲他之後的日子剩下現金。比弗利山莊比威尼斯更適合刷卡的酒鬼。但是如果有一個在最後一次打烊提醒後只要你刷卡還會爲你服務的地方,好吧那其實並不是什麼好事。還有其他選擇,只是午夜而已。

他沿着戴頓街向幾英里外的水邊漫步,街道和行車道是互相垂直的,但也要看是從哪個角度算。如果把威爾希爾區看作X軸的話,那麼就不會在比弗利山莊找到太多的垂直線和水平線;如果把聖塔蒙尼卡看作X軸的話,那你就分不清北方和南方。街道看起來不錯,但也說不上有多好。這是個名過其實的城市,這裡有很多錢,但是很多地方也都很有錢。白天這裡的人口並不算少,至少在南加州不算少,到了晚上,餐館裡則擠滿了遊客和硅谷的人,他們檢查着自己的支票總數,計算着該給多少小費。比弗利山莊至少是洛杉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沒什麼特別的含義,甚至它其實並不真的屬於洛杉磯。

他溜進了一個關門會稍微晚那麼一點的地方。酒吧裡已經坐滿了一半,大部分顧客看起來好像都剛來了一會兒。他喜歡這個時間的酒吧,午夜還在酒吧喝酒的人一般都是非常喜歡喝酒的——或者說跟他一樣愛喝。下一件最棒的事就是在六點去酒吧了……那是絕無僞裝的,真的很棒。在六點喝酒的人是那種無時無刻不在喝酒的人。在餐桌上就能看出來:早上好……早……早上好……嗨……您要點什麼?……你今早如何?蘇格蘭威士忌和牛奶……早上好……請給我一杯威士忌和水……那個,你試過七七酒嗎?……哦,拜託!我一大早的第一餐可吃不下那麼糖……早上好。本點了酒,拿到了雙份的威特基波本101威士忌和一瓶德國啤酒。他坐在那裡喝着,又點了更多的酒,並把美國運通卡遞過去押在了那裡。他看到酒吧裡有個女孩獨自坐着——當然,他一進酒吧就注意到她了。現在他正看着她,而她朝他笑了笑,又把目光收回去,投

在了自己的酒上。他朝她走了過去。

“晚上好。”他說。

她往後退了退,皺了皺鼻子。“喝了一天了?”她說道。

“那是當然。我是本傑明——本。”他說道。他感到很不爽。他這輩子都無法理解爲什麼每個人都能在一英里外就聞到他的氣味。這真讓人灰心喪氣。無論他怎麼洗澡、漱口或是噴香水,聞起來還是一身酒味。由於它已經成了他固有的體味,所以當然是構成他的一個必要的部分。這就解釋了他爲什麼聞不出來酒味——不僅聞不出自己的,也聞不出別人的,甚至聞不出其他酒鬼身上的酒味。

“我是泰瑞。”她說道。本伸出了他的手,並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她用兩隻手端起杯子,用吸管吸光了酒。她特意把杯子吸得吱吱作響,以便讓他明白自己什麼意思。

“我會再給你買一杯的。”他把自己的雙份波本也一飲而盡,說道,“我自己也再來一杯。介意我和你一起嗎?”

她擠出了一個微笑,但臉上還是帶着一種被冷水淋過的小狗一樣的表情。她看到他醉成這樣覺得很失望。當他走進酒吧時,她想象的可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我們喝完酒去我在沙灘上的公寓如何。我們可以看看電影,我給你做一杯甜甜的混合飲料。”他說道。其實內心裡他有點害怕。他身體裡的一部分知道這樣做有多蠢。每當有人表現得對他感興趣的時候,他內心小小的防禦機制就會啓動,踢翻並摧毀他的自信。那讓他知道他已經越過了酒精中毒和感傷、愚蠢、令人討厭的酒鬼之間的那道界限。但起碼這次他意識到了這點,他會盡力放鬆下來的。

“噢,謝謝了,但是我不想去。我馬上就喝完走了。明天早上我還得早早起牀。”她說道。

他們拿到了酒,都喝下一大口。現在本已經喝斷片了,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行動,也無法美化自己了。之後他會知道這點的,但是現在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已經不受控制了。

“我真的很希望你和我回家。”他口齒不清、斷斷續續地說,“你是這麼可愛,而且我在牀上真的很棒……相信我……你聞起來也很香。”他停下來皺了皺眉。“不,好吧。”他喃喃自語地埋到了杯子裡,轉着自己的高腳椅,用手臂撐着吧檯來保持平衡。

她說了幾句後就不說話了。只是看着他,眼中帶着一種無以言表的悲傷。本沒有注意到,但這表情也沒浪費,因爲這讓本對她比原來更感興趣了。可是這並不是她的本意,對此她感到非常驚訝。

“也許你不該喝這麼多。”她說道,“我得走了,謝謝你的酒。”她起身迅速走向門口。

她的矜持似乎激起了他的鬥志。“也許我不該這樣大口喘氣,泰瑞!”他在她後面叫着,“嘿!嘿!”但是她已經走了。酒保搖了搖頭,放下了手裡正在洗的杯子。

“老兄你該走了,”他說道,“我們打烊了。”

他把本的信用卡放在了吧檯上,等着他來簽名。本在底端和總單上籤了名,然後把收據放到錢包中日益增多的一沓收據裡。他得想着把這些東西扔了。

離開酒吧這種總是讓人喪氣的經歷讓他感覺非常失落,感到有點受打擊。他應該繼續這個夜晚,已經很晚了,他的表在快兩點的時候會走得很快。爲什麼不是呢?他想。從兩點到六點總是有很長的一段休息時間。剩下的時間只夠去他家附近的一個酒吧稍作停留。但是首先他會先去商店備貨。他還有足夠的現金,取款機之旅、在家清掃碎玻璃——那種事情可以等到凌晨在做,反正那時他正好沒什麼事情可做。

在向車子走去時,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一切都開始迅速崩塌。他站在臺子上,眼看就要失去控制,再也無法握住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扶手——酒精。他已經早有準備,準備好坐下看着。在他的生命中,時間就是觸怒他的最大的導火索。拉斯維加斯在他的後腦若隱若現。全天開放,到處都有酒喝,毫無疑問他會在那裡終結。他所要做的就是記得不要醉酒賭博,也就是說根本就不要去賭,這樣他就能最大限度地留着錢來做最後的了結,舒舒服服地了結。腦海中的一個自己害怕去那裡,因爲意識到這個顯而易見的想法必定會在貪得無厭之城中避開他。不管怎樣,他必須在工作時間儘快去一趟銀行,把大部分的現金都提出來,留一點可以在維加斯或其他地方的ATM上隨時取出來的錢。他應該把所有現金都拿在手上,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現在比以前更重要的底線:一直能喝到酒,一直能喝到酒。

在商店裡,他沒法讓自己去買半加侖便宜的普通伏特加。他想起家裡還有一些這種酒,於是換成了五分之一加侖的波蘭伏特加。爲什麼到現在還會搞糟?純粹地去完成這件事只會給整個不幸的一團混亂添加上一些藝術氣息。最終的解決方法讓他鼓起了勇氣。他耐心地站在快速通道前,沒關係的,他想,我買的東西不到十二件。

對他來說,度過一天的標誌就是在夜晚最後一家酒吧裡坐在他最後能喝酒的地方。這就是家附近他常去的一站。他並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也不願意總去那裡,但這個地方的位置太好太方便了。這個地方和公衆安全這個詞真是太相稱了。這裡散發着濃濃的煙霧,還有騎行者們重口味的談話;外面人行道上骯髒的女人們不到兩個街區就能走到本的前門,這讓他得以就算喝死也不用擔心會摔在車輪下。因爲有那麼幾次,他甚至瞭解了以自己的智商絕對沒法操控摩托車,這和安不安全無關。所以說如果他在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沒在車裡,也想不起來這是哪兒的話,只要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來到拐角,就會發現它就在那裡,向他保證他前一晚正是從那裡離開的,也許他只是在一個停車場裡而已。

他坐在骯髒的酒吧裡,在一羣穿着背心的胖子中間。酒吧破舊的檯球桌、比他身上的氣味還難聞的娼妓、比他更酒鬼的酒鬼、上面沾滿了嘔吐物、尿和血塊的地毯、大腦受損的行屍走肉,耷拉着腦袋的時間比他活的時間更長、黏糊糊的人行道上想和他做夥伴的黑人們,還有其他腦袋空空塞在座位裡的剩下的配角們。他的座位前面放着他的杯子和瓶子。他在今天最後的時刻坐在那裡,直到燈光熄滅爲止。他安靜地坐在骯髒的酒吧裡,見證着他的手錶從他的意志到他獨自操作摩托車技巧的改變。他的心臟在酒喝完時隨着音樂進行伴唱。他抓起裝着伏特加的包,歪歪扭扭地往家裡走去,直到來到家門口。他把手裡的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即使連他的身體也知道它有多重要——然後踉踉蹌蹌地上了牀,關了燈。伴隨着心跳聲,他進入了夢鄉:現在他已別無所求。

這是另外一天,本坐在另外一間酒吧裡,現在是午後,他成功前往比弗利山莊吃了午飯:一杯公牛子彈酒和六隻生蠔,還有隨後的伏特加甜品。他已經準備好再去一次同樣在比弗利山莊內的銀行了。

他之前試過一次,但是進行得不太順利。他對着自己的神風酒低聲傻笑:“我今早在銀行的業務進行得並不順利。”他在喝過早上的酒後感覺不錯,決定趁着自己還清醒,把其他的現金從銀行取出來。最近這種大筆交易並不是他喜歡做的事,而且銀行在他經常多疑、充滿酒精的想象中簡直就是敵人地盤上的建築。在嘗試着和這污穢之地打交道時——其實只是把支票兌現這麼簡單的流程,他卻不想靠近櫃檯——他決定在去比弗利山莊喝下午的酒之前去銀行。他已經事先簽好了支票,四千六百塊,他人生的指望——但別忘了他還要當着銀行出納員的面在支票背面簽字。一聽到“能幫忙在背面簽字嗎先生”這句話,他輕微顫抖的手腕就會將其震動的頻率加快兩倍。一到銀行就會尤爲清醒這件事已經讓人冒了足夠多的冷汗,而不得不在出納員的注視下在支票背面簽字這件事更是讓人難以想象。

“你不能就那樣直接兌換嗎?”他露出最具挑逗性的笑容問道。他的脖子上已經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汗珠。

“不好意思先生,有什麼問題嗎?”出納員問道。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已經走投無路了。

“呃,”他開始說起來,連聲音都變了,“說實話吧,我現在手有點抖。”只是稍微有點,他想道,“我昨晚沒睡好,我想我需要一點解醉酒。”其實他想說的是很多解醉酒。“要不我還是等吃完午飯感覺好點了再來吧。我們到那時再處理它。”他拿起本質上已經處理完的支票離開了。

可憐的女孩毫無頭緒地笑了笑,想知道這位顧客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他當然不可能沒問題。她不會知道之前他倉皇逃竄以及用搞破壞這種惡作劇來報復的這種特別的歷史。對她來說,他只是她知道的一個拒絕在自己的支票上簽字的客戶。她又想了想整件事情,不過既然在整個過程中她並沒有打開過自己的現金抽屜,所以也無所謂了。

他一邊聽着午餐服務生朝超負荷工作的酒保喊着客人下的單,一邊糾結着。該去銀行了。只要這次一次性了結地去了銀行,以後就再也不用去了。他嚥下了剩下的酒,對酒保說他一會兒就回來。他從來都沒不付錢就走過,這對他來說是標準流程。他和他的自我沾沾自喜地對話。他們認識來這裡的我。

他在那條金黃色的道路養護帶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血液裡混着酒精那種不斷涌上來的難以捉摸的感覺讓他感到很開心,實際上也是如此。這個時候正是他浮現出神奇幻覺的時候,一切都那麼美好。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呢?他正在遠離許多歡樂。但切切實實存在的,是他品嚐的第一杯美妙的美酒。這是酒精的奇妙世界中一個小小的更加清涼的課程。飛行愉快,等你厭倦了凡人俱樂部後再來我們地獄咖啡館吃點什麼吧。這是到達終點前的最後一站了。

“我回來了,我帶了支票,準備好簽名了寶貝。”他朝同一個不幸的出納員拋了個媚眼,彈了彈支票,用精心準備過的姿勢簽了名。“我他媽的穩若磐石,想要和我一起吃晚飯嗎?”

她數好了給他的現金,在遞給他的時候盯着他看。“很高興看到你感覺好多了,先生。”她冷淡地說道,“你需要確認一下嗎?”

對他來說那聽起來很不錯,但即使她是這個意思,她也不會知道該從何下手。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要確認。他把錢裝進口袋裡,謝了她後離開了。

他又回到酒吧喝酒補充能量。口袋裡鼓鼓的鈔票讓他浮想聯翩,他知道他少不了會亂花一些錢——即使他痛苦地意識到這筆錢對他的未來非常重要,他必須非常慎重地省下來喝酒,他還是會如此。他並不確定在特定的環境下,這個特別的未來會是長期的還是短期的,但和做什麼沒關係。他從他的財產中拿出兩百塊,把它們和其他零錢一起放到兜裡。剩下的四千四百塊錢被他塞進錢包裡。被撐得鼓鼓囊囊的錢包,好像在對自己從未預料到的這種負擔表示抗議。

在上衣左邊口袋放點現金的習慣已經成了他的一種救急方法,這要追溯到幾個月前了。他因爲犯了酒癮醒來,並且抖得非常厲害,但房子裡一點酒都沒有了。於是他急匆匆地跑到酒鋪,卻發現它不可思議地關門了。他抖得越來越厲害,根本沒法開車去任何地方,於是他走着去了街那邊的酒吧。等他到了酒吧點了單後,手卻因爲抖得太厲害根本沒法從錢包裡拿錢。不滿的老酒保還以爲本是這種場合來得太少,最後同意自己拿出錢包取了錢。四十分鐘後,四杯酒下肚的本恢復了原狀,但整個事情太尷尬了,更別提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安慰那種心情。所以從那天早上開始,他總是在上衣口袋裡留至少二十塊錢,這樣不管他的情況如何,他都能想辦法把左手伸到口袋裡,抓住錢扔在吧檯或是櫃檯上。這一套非常好用,以至於後來他養成了把所有的現金都放在那裡的習慣。這樣做不僅不會把一個酒鬼和他的錢分開,而且還讓他離自己的酒更近,這種情況總是他最感興趣的主題。

轉着手裡灰白的波本,他感到心情不錯,還把它含在嘴裡品了品,去感受在吞嚥後漸漸瀰漫到喉嚨和鼻子裡的香醇感覺。他的思緒又飄到了那個小小的銀行出納員身上。也許她在外貌上並不是很引人注意,但她是他記憶中最近一位聯絡過的女性。當然只是……業務上的。但她是不是也很有魅力呢,她是不是也讓人神魂顛倒呢?也許如果她能和他一起喝威士忌的話,會對評價她有所幫助。也許如果她喝了波本然後親吻了他,那麼他就能感到喉嚨裡刺了一下的感覺;也許那會有所幫助。也許在赤**的時候一起喝波本的話,他會更喜歡她。如果她帶着一股波本味上他的話,那就會提高他對她的評價;如果她把波本倒在自己的**上並說“把這個舔了,弄乾淨”的話,他也許會學着去愛她。

他喝完了波本,和酒保商量讓他帶着一瓶啤酒在開車去洛杉磯第二貴的脫衣舞俱樂部時喝。那裡多多少少是沒有妓女的,所以他的錢大概也是安全的,不會在虛弱的時刻受到正面攻擊。他又停下來買了半品脫的酒,因爲加州俱樂部不賣酒,只是以**爲特色。對他來說,這種煩惱是立法機關大膽提出的一種臆想,它所要實現的目標絕不會被可靠的遊說團體回擊。不把**和酒水混在一起,至少不能公然如此。那種娛樂需要清醒的頭腦和迅速的反應。

本在一邊口袋揣着波本,在另一邊明智地揣着錢,付了七塊錢,聽着最少要喝一杯飲料的話,踏進了俱樂部。他剛扭着身子坐進奢華的舞臺旁寬敞舒適的椅子裡,一位彬彬有禮服務周到的雞尾酒服務生就注意到了他。

“每場秀都最少要喝一杯飲料,希望在您進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那個提示。不過他們應該會告知您的。想來點什麼?”一位穿着泳裝的女孩託着盤子問道。她穿了一件連身的泳裝,但是非常短小,形狀也很奇怪。

“是的,我聽說了,”本說道,“沒問題,都有什麼喝的?”

那個女孩嘆了口氣,爲什麼她的人生要和無知的傻瓜糾纏在一起呢?“每種喝的都是三十五塊,這裡不賣酒。”她回答道。

“好的,但是你們都有什麼呢?”他問道。

“不賣酒,你得選別的了,都是三十五塊。現在你想點什麼?”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現在她覺得很煩,也不想永遠站在這兒等這個傢伙做決定。

他又試着問道:“你覺得我應該點什麼?”

這簡直是太過分了,現在這個蠢貨沒法下定決心了。她露出了自己認爲最可怕的表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無酒精的麥芽飲料、橘子汽水、咖啡、蘋果汽水和水。每場秀至少喝一杯飲料。每種都是三十五塊。告訴我你要喝什麼,否則我就拒絕招待你。”

“水。我要喝水,謝謝。”他說道,“而且拒絕招待我你要賠多少錢?”

她沒有回答就走開了。她走得很慢,但她一把水這個詞寫到餐巾紙上後就加快了腳步。

他在等她回來的時候看着臺上赤裸的女孩。女孩的膝蓋在半空中,雙腿分開着,朝坐在本對面的顧客放了放電。那個男人裝模作樣地把一塊錢放在了舞臺邊上,將目光鎖定在舞娘大張的雙腿之間,朝她的下體眨眼。他左邊的角落裡,另一個男人正在一張餐巾紙上緊張地畫着。看到這些,本準備去休息室來一口波本,但是他想先付了服務生的錢,省去更多的麻煩。他可不想被拒絕招待。

她端着一個塑料杯回來了,裡面是她從一個十盎司的瓶子裡倒出來的水。她把還滴着水的瓶子和杯子放在他前面的臺子上。

“三十五塊。”她說。她的眼睛沒看本,而是盯着他左耳上方大約五英寸的地方看。

“能給我找些五塊錢的零錢嗎?”他把一張一百塊的鈔票放在她的盤子裡問道。這是他在脫衣舞俱樂部自我表現的一種方式,目的是讓人知道他會用五塊錢的鈔票給小費,而不是普遍堆在其他客人面前的一塊錢。通常他會被一些用二十塊甚至一百塊的傢伙超越,但那有些過頭了。他需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在人羣中鶴立雞羣。他正在花錢買他們的注意,他們現在會裝作很喜歡他。“給你自己留一張。”他看着舞娘,心不在焉地說道。

服務生一言未發,但感到很驚喜。她已經把本看作一個白癡了。走開的時候,她暗自爲自己的想法鼓掌。本則盯着她泳裝包裹下的那具小小的軀體看。她個子很小,不超過五英尺,瘦瘦乾乾的,很可愛,適合開胃。在小個子女孩回到大部隊之後,其他女孩們都在看他。她們彎下腰聽着,然後朝他看過來的目光笑。他緩緩走進休息室,考慮着要不要離開這裡,然後喝了威士忌,回到了座位上。現在舞臺上是另一個舞娘,他的一沓五塊錢就在水杯旁邊。警戒地站在一旁的服務生朝他挑了挑眉,表示看到他回來了,然後轉身離開了。

他將注意力拉回到舞臺上的舞娘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舞臺側面牆上巨大的鏡子照出來的她的身影上。她身材高挑、金髮碧眼,鏡子裡反射出的舞蹈和它實體的夥伴一樣,都是爲滿房間吮吸着橘子汽水的絕望男人們準備的。對他來說,最美好的關係莫過於鏡子中的影像和創造它的女人之間的關係了。在脫衣舞俱樂部最棒的部分,就是有盯着這個場面看的機會,因爲即使對那些**的**癖們來說,這些妓女的影像都無可迴避地泄露了他們自己的幻想。他看着被暴露的遠遠高於付錢的希望和失望之上的自我溝通,幾近滿足。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的,這就是他的觀點。在欄杆和舞臺上收下小費時,她們親吻着他的臉頰,對他表示感謝,這時他就會覺得自己和她們很親近。如果她們的親吻稍微逗留了一下,或是他認爲那吻有逗留的話,他就會在酒後真正地愛上她們。

舞娘轉過身去背對人羣,隨着音樂搖擺着臀部,臉正對着舞臺角落裡的一臺電風扇。她閉着眼睛,沉浸在快速飄過的空氣中。她臉上的汗水在閃閃發亮,一滴滴地淌到了背上,在她的屁股上閃耀着。她轉了一圈,攀上了立着的鏡子,隨着風狂野地甩着頭髮。她現在低下了頭,分開了雙腿,雙腳跨開,雙手抓住高處,貼着鏡子裡的她用**的節奏動着。她轉過身,昂首闊步地走到舞臺前面,鏡子上現在看不到她,只能看到她留下的兩個手印。它們會在演出結束前一直待在那裡,它們會在其他舞娘的表演一場接着一場時安靜地懸在背景處。本在杯子未空就離去時會回頭看見它們。在安靜的俱樂部裡,它們會整晚都待在那裡。然後它們會被小個子的韓國清潔工擦掉——他就靠拿着帶凹痕的水桶、揮舞破抹布爲生。他從沒見過鏡子裡的影像,但他會盡職盡責地抹掉手印。

稍後在街上,血液因爲刺激的冒險而沸騰,因爲波本而稀薄,本決定去尋歡作樂一番。當然,他沒能耐也不想通過社交來和誰上牀,所以這意味着要找一個妓女。他本來對女人很有吸引力,但他爛醉如泥,嘟嘟囔囔,還流着口水的樣子讓她們對他不是很感興趣。事實上,一般她們一開始都是感興趣的,他猜測她們之後也會有興趣,但他們之間有那種無論是他還是她們都無法跨越的看不見的彼此瞭解的鴻溝。不管怎麼樣,對他來說再也沒有比花錢找人上牀更妙的社會和生物學機能了。它總是能讓他感到很滿足,對自己和大千世界感到非常滿意。他覺得驕傲地聲稱自己從未花錢買過性的男人很搞笑。這種言論,雖然根本沒有什麼說出來的必要,但說話的人卻覺得非常必要似的將它說了出來。在本看來,這些傢伙要不就是根本在說瞎話,要不就是根本就是同性戀,或是感覺害怕了,又或者……他們爲什麼必須發表這種聲明,而且還總是使用完全一樣的詞呢?當然除非他們說的是錢對他們來說比性更神聖,這一立場能夠完全將一個人和他的同類們區分開來。

花錢買性已經不像過去那麼自由了,在執法部門迂迴打擊相關暴力犯罪的努力下,它已經變成了一種道德事件。所以如今本並不確定去哪兒能找到站街的妓女。過去他經常去西區的一所房子,但現在他並不想花那種錢,尤其是他已經拿到了全部的收入,而且也都安排好用途了。他上了車,朝房租低的區域開去——得節省開支——他過去常去的地方,也是她們常在的地方。他在一家酒鋪前停下,買了一罐便宜的麥芽酒,目的是爲了有精神繼續今晚的狂想曲。像這種時候,他喜歡把自己的人生看作一大段表演藝術。還沒能構建成真的戲劇,但充滿了不合理和瑣碎的細枝末節,並且只能從內往外看。曾經,如果沒有刪掉的話,他給這段情節加上的標題是:折磨**和妓女——在洛杉磯節儉的**。

開到日落大道的東端後,他開始慢慢朝西邊開去——在右側車道,保持在限速內。這和真正的開車出門不太一樣,因爲他並不打算去什麼地方,感覺更像在這個星球的轉動下坐在車裡觀賞路過的景色。他熱愛城市的這個部分,也熱愛這裡的人會因爲他兜裡的錢高興地割開他喉嚨這個事實。如果決定召妓的話,就要將這點牢記於心。他感覺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和這些人很接近,但同時他也知道這些人從一開始就看不起他,因爲無論他是誰——他們不知道,並且那個也不重要——都是他們無法成爲的人。街上還是飄着一股壓抑的空氣,並且似乎一年四季所到之處都被源源不斷的垃圾所包圍。公路上的垃圾被吹到了路邊,並從那裡向建築物逼近,最後來到了它們半永久棲息的地方——岩石下和廢棄大樓的門柱下。包着紙袋和報紙的空酒瓶爲一次性的人類充當着一次性牀的原材料。本來因爲停業而關着的大門突然開了,一些穿着皮夾克戴着貝雷帽的黑人從裡面出來,站在正在等人的凱迪拉克車窗前彎腰朝裡面看。過了一會兒那輛車開走了。鮑勃的第六號幸運站酒館要等到晚上纔開門。一個韓國男人——估計就是鮑勃——正順着金屬軌道把窗子上擋着的金屬摺疊門打開。玻璃上畫着畫,一個滿臉微笑、金髮碧眼的女人正在吧檯後面,她穿着黑色絲絨的衣服,手裡拿着一杯威士忌。本的夢想:成爲酒鋪的囚犯。不過到目前爲止還沒找到站街女,而且他也開得太往東了,也許應該離西區近點。於是他繼續向前開去。

諾曼底大街、維諾納大街、金斯利大街、哈佛大街、霍巴特大街、塞拉諾大街以及西大街,曾經一度它們是好萊塢的一個偉大地區,遍佈處於巔峰時期的賣春姑娘,她們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度過了她們的黃金時代,這一地區見證了短短几年內她們迅速起伏的街頭價值。現在那裡仍有一些絕望的女人,只是數量大不如前,日子也比從前更不好過了,死得也早——靠給嫖客提供海洛因爲生,這個世界還沒有破碎。但當本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地掃視整條街的時候,連這些垂死的餘燼也看不到。他平穩地邊看邊以近乎不變的每小時二十五英里的時速移動着,他和他的車子在西區和日落大道綠色的燈光下悄然滑過,準確無誤地駛入好萊塢的心臟地區。

他的左手放在方向盤上,無名指上還戴着一枚金色的婚戒,只是本來的意義已經不復存在。這是已經過去很久的婚姻剩下的唯一有形的遺物。兩年前他摘掉了戒指,因爲他終於說服了一個還想相信他的女孩,自己對任何人都不再有價值——至少對她來說如此,當然對他自己來說不是這樣。他們平靜地分手了,她滿懷遺憾,他則酩酊大醉。他最初只是對無可厚非的小酌幾杯和女色略有迷戀,但隨着狀況急轉直下而變得越來越糟,他也慢慢習慣瞭如此。回到當時,事實上他對此毫不遲疑,也沒有一絲驚訝。他從來都沒有解釋過前因後果,他酗酒這件事讓她變得更加憤恨不已,而她的憤恨也讓他喝得更多。如果可以再選一次的話,他寧願啜着伏特加去考慮它,以及她。一個月以前,因爲他的情況實在糟得嚇人,而且他發現這種想法開始讓他着迷,於是他重新戴上了戒指。現在他的手指正心不在焉地上下動着,戒指也擊打着方向盤叮噹作響。他的車子一直開過日落大道,威爾頓大道、凡尼斯大道、布朗森大道、羅望子大道,但依舊一無所獲:沒什麼送上門來的果子。

他瞥到了一個在角落裡窺視的女孩,但當他開到旁邊,減速搖下乘客窗向她示意時,她逃走了。他現在在高爾區,並且決定在那片一個髒兮兮的小酒吧停下。約翰·斯坦貝克曾經來這裡喝過酒——本好像是在哪兒讀到過。他走進去的時候正趕上打烊的最後一次通知。時間這麼晚了,這讓他感到很驚訝——這很不尋常——當他想到自己在家裡爲晚上囤積了足夠的酒時才放鬆下來。不得不按時間行事的不便感在逐步增加,因爲他這樣做的意願甚至能力都在大幅減少。這個時間

對於日落大道約會來說可能已經太晚了,但因爲還想接着找找,所以他讓酒保倒了兩杯加冰的伏特加,直接喝光了。關燈後他離開酒吧,回到了車裡。新的酒精進入了血液裡,他和他的黑色座駕又滑入了一度非常擁堵的車流中。藤街、晨邊大道、卡漢加大道直到高地,然後再到拉布雷亞大道上的好萊塢高地中心。直到抵達日落大道與塞拉利昂博尼塔大道的交會處,他纔看到自己願意花錢乾的姑娘。那是一個年輕的西班牙姑娘,本很感激她選擇了在這條街上出現在他面前。

他開到路邊說道:“晚上好。”

在看向他之前,她小心謹慎地先上下打量了一下街道。在滿意地看到沒人注意他們之後,她走近他的車,手放在膝蓋上,對着車窗彎下腰。

“想約會嗎?想約我嗎?”她說道。

她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轉動着:先是看看本,然後再看看她的左邊,然後又看看他的膝蓋,之後是看看街對面,最後又移動到他的腳上。她看起來好像在消化每次一瞥所看到的一切,所以當她再看那個東西的時候,並不是因爲她想看到更多,而是因爲她想再看到同樣的東西——看看她的初始信息是否需要更新。

本知道她知道他不是警察,而且覺得她這種防禦性的舉動有點好笑:一隻被關進籠子的老鼠不停地重複着進入籠子的舉動。爲了擔負法律責任,並且希望能讓她自在一些,他亮出了他的幾張牌。

“正常做四十五分鐘給你一百塊,你來負責找房間。”他說道。然後,因爲他從來無法抵抗詩意的結束,他給她看了看錢,引誘她的同時也收緊了自己的套索。

她的眼睛看到錢亮了一下,但她依然不動聲色地說:“房間是二十塊,你來付錢。”她這麼說倒不是因爲她不願意付,而是因爲她覺得他會同意。

一般這種情況會促使他放棄。他給出了一個好價錢反而被擺了一道。“好的。”他這麼說並不是因爲確實如此,而是因爲他突然覺得現在這個情況下應該妥協。

汽車旅館就在街對面,他會在路邊停車,然後在前臺和她會面。但當踏出車門站直時,他突然感到他被坐着時在身體裡面製造出的酒精大軍擊中了。加冰的伏特加真是太棒了。當他終於找到妓女時,卻比自己希望的更醉了,醉得都意識不到,失去控制,纔是當下他最需要的東西。

* * *

他在自己公寓的地板上醒了過來,就在門前,唯一的記憶已是十英里外六個小時前的事情。他跪起來檢查了自己的錢包,它就在口袋裡,裡面還是他在酒吧塞進去的那四十四張一百塊的鈔票。他就那麼四肢着地盯着地板,好像那兒寫着他的下一個方向一樣。他掙扎着站起身來,打開了門。雖然不可思議,但是不足爲奇——他的車好好地停在街邊。斷片居然還能開成這樣也太誇張了。他只能希望自己在開車回家的時候沒有傷到任何人,不過他很確定,如果有的話,他肯定已經一陣噁心,回憶排山倒海而來了。爲了進一步證實,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了車前,車上並沒有刮痕,他鬆了一口氣。他又回屋裡喝了一杯,坐下來努力回想昨晚和那個妓女之間發生了什麼。

他坐在廚房的桌子上,猶猶豫豫地喝着伏特加,隨便拿了點冰箱裡的東西吃,腦子裡不斷閃現出來斷斷續續的回憶。它們就像陌生人家裡的幻燈片展示一樣,毫不顧忌順序地在頭腦中閃過。幻燈片盒在放映前被扔到了地上,又被倉促地組合到了一起。他對這些自己生活中觸手可及卻想不起來的參與過的事情,總是感到非常不舒服,而它們在頻率和強度上都在逐漸增加的事實,則讓他感到更加惱怒。他沒想起之前的事,只想起了拉斯維加斯以及顯然該去那裡了。如果他不能至少建立起昨晚記憶的大概輪廓,那麼他今天一直都會感覺不對。以前他會隨便叫一個當時一起喝酒的人,問問他們或是甚至從他妻子那兒找找線索——因爲那時他經常在斷片之前回到家裡的電視前。現在他已孤身一人,所以他必須竭盡所能地去回憶。冰塊在他的空杯子裡“叮噹”作響,外面是清晨的各種聲音。

他想起當時離垃圾車很近,應該是在汽車旅館的後面。他對汽車旅館房間裡面的樣子完全沒有記憶了。順着那個畫面他又想起那個女孩從他那兒拿了房間的錢,自己去了前臺。等回來時她含糊其辭地說了某種理由,帶着他來到了樓後面。顯然她注意到了當時他的情況。她肯定是自己留下了房間的錢,因爲他的口袋是空的。事實上,在看到他掏出那二十塊錢後,她很可能從他的前面口袋裡拿走了其他的錢,並且覺得自己已經把他掏空了。所以他的錢包才得以原封未動地留了下來。

他想起靠着骯髒金屬的畫面,女孩跪在他前面。

他想起那個女孩抱着他親吻了他的脖子,他想親她的嘴卻被她迅速避開了。

他想起她拖着他的手過了馬路,爲他關上了車門。他在後視鏡裡看到她又回到了馬路另一邊。

他想起了自己沒完沒了地開着車,路過了關門的酒鋪,到了英格塢,並且找不到回家的路。

好吧,沒有我想的那麼壞,他想。我還能想起來很多。他又倒了一杯酒,感覺好多了。現在他決定去洗漱,到街邊的酒吧喝幾杯,然後在那裡好好想一想去拉斯維加斯的事:什麼時候走,所有的東西該怎麼辦。事實上他其實已經知道要怎麼處理這些東西了,他只是需要想一下細節。

他在洗手的時候才發現結婚戒指沒了。他停了下來,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確定了一下自己本該是戴着它的。也就是說,昨晚他還戴着它的,也不記得自己有把它摘下來了。推理補充了他記憶之外的事情,一定是這麼發生的。賤人這個詞已經到了嘴邊,但他忍着沒說出來。畢竟她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

陰霾不散的酒精陰雲瞬時變得更厚了,或者也許只是他的生存本能在掙扎。不管怎麼樣,他在動身去最近的酒吧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些時候沒吃過東西了,而且更久沒有吃過固體食物了。雖然他一點都不餓,並且一想到固體食物就會明顯地立刻感到一陣噁心,但他知道他必須得吃點才行,他必須得試着吃點什麼。如果不是爲了給喝酒墊一墊,爲了支撐將融合着酒精的血液輸送到大腦的心臟,他纔不會想要什麼營養。

在本打開冰箱門的時候,冰箱突然開始運轉。現在它在長長地打了個盹兒後醒來了,朝着本的臉呼出了一口白氣。本掃視着冰箱裡面,想着自己該選什麼。近乎被廢棄的冰箱裡面非常空蕩整潔。沒有會讓其他東西腐爛的東西,沒有發黴的乳酪和惡臭的牛奶,也沒有各種各樣就要壞了的不明物體——在幸福健康家庭擠滿東西的冰箱裡經常能發現這種東西。裡面只有半根巧克力棒、一個烤過但是沒吃的土豆——他把它扔到了垃圾桶裡、一桶人造黃油、一個裝滿水的冰格——他把它放回了冷凍層、幾瓶已經沒了汽的汽水和蘇打水、一小袋咖啡以及上週買的一個青椒。現在在可食性的層面上,他傾向於綠顏色的東西,於是他選了青椒,嚥了一口伏特加來獲取勇氣,然後把青椒切成了四塊。他把變乾的地方扔掉,留下了兩塊坑坑窪窪的部分,把它們擺在了盤子的正中央。他把其中一塊咬了一半,開始咀嚼,他的額頭上冒出了一滴滴的汗珠。他嚥下了一小塊嫩的部分,然後邊等邊看着街對面跑過的一隻走了很遠的垂頭喪氣的貓,好讓自己分分心。他餓壞了的空胃開始抗議,他下意識地從桌子前彈開,稍稍向前探了探身。他決定不能就這麼放棄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這一小塊食物,於是僵在椅子上,慢慢地用嘴巴呼氣——以前他多次在公共場合用這種方法成功地克服了噁心的感覺。他面色蒼白,痛苦地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打了漂亮的一仗,安然無事地嚥下了這口青椒,熬過了危機。他看到了希望,又活了過來,並對自己的勝利感到自豪。他感到非常心滿意足,扔掉了剩下的食物,高興地出了門。

到了酒吧後,他坐在自己的高腳凳上,開始構思去拉斯維加斯的細節。在推斷出這次旅行的必然性後,看起來他已經毫無耽擱的理由了。等到了維加斯他首先要……他先要喝一杯,然後他要把表當了。時間就是金錢,幸好他將永遠都不必知道現在是幾點。如果他想喝一杯的話,只需要出門去買就行——不管何時何地。酒保重重地放下了他的伏特加,然後從本面前的一小堆鈔票中拿走了幾張,並且從頭到尾都在搖着頭無聲地表示不贊成。

“我想等我喝完了這杯我會來一杯金湯力——孟買金湯力。”本只是在逗他。

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的酒保瞪着他說道:“你應該喝的是咖啡!在這裡一直都該喝咖啡。你知道現在幾點嗎?你還年輕。這不關我的事,但你能否看出來,我覺得你不該這樣對待你自己。”

本感到很感動。也許他在無意中把這個關心別人的人拉入了本的個人悲劇劇場之中,但現在是怎麼回事?這個人是個酒保,本是個酒鬼。有什麼問題嗎?問題變得棘手了,這個老傢伙想要展示一些越界的憐憫,一些狀況外的關心。本如果全情投入的話能當場大哭,所以他決定斷了他的念頭。

“我明白你在說什麼,也知道你爲什麼這麼說。”他對酒保說道,“我對你的關心表示感謝,並且我不是有意讓人感到不舒服的。今天再爲我服務一天,明天我就不會再來了,如果我還來的話,你可以拒絕爲我服務。”

“當然,當然,如果我想的話,現在就可以拒絕爲你服務。”他拿起一瓶金湯力酒,把它倒進杯子裡,怒氣衝衝地摔到了本面前。“算我的,孩子。”他用指關節敲了吧檯兩下,對本說道。

本轉身背對着吧檯,看着房間。他的袖子被猛地拽了一下,他轉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箇中年人。他之前曾見過這個人,他經常在大街上自言自語,有時也在酒吧裡這樣。這個男人正在對本嚷嚷什麼,但讓人感到莫名其妙,聽起來只是在哼哼和嘟囔着什麼,偶爾聲音卡在喉嚨裡。本覺得他也許是酒保找來的現身說法的視覺教具,便譏諷地向一直在吧檯另一端看着的酒保點了點頭表示感謝,然後給了這個智障男一張五塊錢的鈔票,智障男抓過錢,拖着腳走開了。這一幕讓本感到悲傷,每次遇到受傷的人——生活的受害者時,他都會有這種感覺。起身準備離開時,他感覺到了一陣熟悉的噁心感,並且呼吸短促。這些天他的心跳變得非常快,因爲他一直都無法爲它提供任何適當的燃料。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不會比大腦堅持更久,但如果它比大腦活得更久會怎麼樣呢?那樣的話就更可怕了,他是這麼認爲的,大家也都是這麼認爲的。

他直接去了酒鋪,補滿了家裡的存貨,這次備的是金酒:改過自新、重新出發,並且改頭換面。他還買了一卷能承重的垃圾袋,還有一罐木炭點火器,還說服了不情願的店員讓他帶走儘可能多的空酒箱。本把箱子套在一起以節省空間,把自己買的酒放在了最裡面的箱子裡,最後把它們打成了一個相當緊湊的包裹。他不需要回家取車,他用手臂就能輕鬆搬動這些裝備。

他先處理一般性的東西,那些即使消失也不會對他或他的人生造成影響的東西。他有條不紊地檢查了擺在書架上的每本書,從中找尋所有者的線索。一個手寫的名字:如發現請返還至……用鋼筆題的字:帶着對總是喜歡幹她的本的愛……或是一張購物單、一張妻子忘在這裡的便箋:葡萄柚、半打或是促銷的一打、雞+?行嗎?——給本打電話。

這些細節在發現後都被去掉了,書被包裝整齊擺進了箱子裡。平底鍋、檯燈、舊衣服,舊衣服等一些還能用但是價值有限的東西都和書一起裝進了箱子。箱子用完了就用包來裝。桌上的裝飾物、工具、電話、吸塵器,還有一部舊電視——就像格林奇偷走了聖誕節一樣,本把鼓鼓囊囊的行李塞進巨大的塑料垃圾袋裡,然後把袋子塞到了車裡,接着一趟一趟地花了好幾個小時地把這些曾屬於他的東西送到了當地的各個機構。好意慈善超市得到了一些東西,一個威尼斯的重返社會訓練所收到了廚房用具和電視,在步道上徘徊的男人們已經超載的購物車裡又增加了衣服和罐裝食品。街那邊的熟人幸運地得到了立體音響,還得到了本正急着搬到丹佛接手新工作的第一手消息。本一直幹到晚上,酒不離手,興致勃勃。他把袋子放在關門的慈善機構門外。鄰居的一個男孩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成了一輛幾乎全新的法國十速自行車的主人,自行車就放在後廊上,閃閃發亮,座位上放着一張便箋。他竭盡所能地迫使自己努力完成這些工作,因爲他無法容忍看到浪費,更別說親手製造浪費了。同時,他也有了很好的理由這麼做。所以和他及每個人分開的東西不再有什麼要講述的故事,它們被分解成了元素、蓋樓的磚或是現代化的美國式存在。所有的部分再也無法合成一個整體,它們不再有共同的意義,而只是他人生頁面上一個被擦去的痕跡。

他的能量和他一起奔跑,熱情高漲、源源不斷。對他來說,這種具體化的傾向之中有一種冷酷的悸動。就像一個女人如果要悔婚的話會把戒指送回一樣,這種行動就是這樣的,這種事就是這樣完成的。這讓本又回憶起了他最近所有的迂迴曲折。很久沒有出現過的行動,現在讓人更加神清氣爽,他在做的正是朝着他未來走去的行動。這一切的匆忙行事都是切切實實且帶着強烈的意願的,這樣纔不會前前後後、來來回回、從生到死地想來想去,這些詞語並不屬於當下,可以說它們不屬於任何時候。他正在解下來的這幅掛毯從來沒有真正地講述一個最初的故事,它只是不帶任何修飾和意念地被編織出來的東西。

爛醉如泥但鬥志激昂的他開始處理更加具體化的任務——清除非常私人的東西。他在天井的火盆裡點了一小團火,到那裡去的是他創作的一些業餘水平的藝術作品,包括照片、一個松樹雕刻品、一幅根據寫給妻子的情詩所作的水彩畫,以及他寫的一個故事;到那裡去的是他的文件夾:醫療記錄、1040表格複印件、修車的收據、擔保、出生和婚姻證明;到那裡去的是剪貼簿:派對的拍立得照片、從夏威夷寄來的明信片、長廊商場和集市上買來的圖騰柱式樣的柱子。他把燒完的碎片和灰燼挖了出來,用木炭點火器帶着摧毀而不是破壞的努力,讓它們變得毫無價值。他把那些不會再保留也不想讓別人擁有的東西全都扔進了火堆:照相機、機車夾克、妻子留下的衣服、在巴黎買的鬧鐘、父親製作的黑檀香菸盒、祖父在二戰中帶回來的雙筒望遠鏡、他銘刻於心的信件、只有和他在一起纔會有很深含義的禮物、只有摧毀才能徹底擁有的買來的藝術品。他把灰清了清,火又旺了起來——火焰充分地燃燒了起來。在他幹活兒的時候火一直燃着,直到這項任務結束,火焰也隨之沉寂。

已經是早上了,他給房東打了電話,稱自己月底就要搬去丹佛從事新工作了。很抱歉這麼急,不過不用把押金退給他了;他會把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但是不是留些傢俱會比較好?他確定該退給他的押金用來抵消拖走傢俱的費用綽綽有餘。他對一切都表示感謝,並祝好運。此房可以出租了。

除了他的牀和一些沉重的傢俱,他把剩下的東西——還剩下的他自己的東西裝到了行李箱裡。本打量了一番身邊,又環視了整個公寓。他完美地完成了整項工作。這是多麼明智啊,他想。我在這裡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放手。事實上,他一直在做一個孜孜不倦地毀滅着自己的建築師。

小睡片刻後,他決定稍晚的午餐就來點兒金酒,再吃個蘋果,這個搭配好像比伏特加和青椒更容易下嚥。他能吃下兩片蘋果。雖然他沒有什麼再待在洛杉磯的理由了——他早已拋棄了在那兒也許曾經有過的朋友——但一想到離開洛杉磯去拉斯維加斯,他還是不太情願,甚至有點惴惴不安。也許只是因爲他知道,對他來說不合時宜的那五個小時的駕車時間,對他當下的身體狀況來說將會非常困難,甚至是地獄般的考驗。他更像在經歷一次沒有說出口的深度思考,從他的認知中衍生出的不合理的焦慮在告訴他,這是一次單程旅行,如果他能避開這次最後的旅行,他就能避開自己最終的目的地。但事實上,他現在已經極其接近這場旅行了,去拉斯維加斯這個想法已經從一個小火苗變成了熊熊大火。很快他就會去那裡,他想去那裡。不管怎樣,今晚還在這裡,所以他收拾了一下自己,出門去酒吧。他穿上了自己的西裝,想着一杯酒花上個四五塊錢。他發現再也沒什麼比那些定價過高、裝模作樣的餐館裡的酒吧更搞笑的地方了。一個孤獨的酒鬼,雖然衣冠楚楚並且從前一臉帥氣,但他會讓粗魯的員工尷尬,還會勾引一直在找可卡因和保時捷的年輕女孩。

這時他發現自己開到了馬利布的某個地方。在沿着海岸線心情舒暢地開車時,他就預想到了,這就是他在洛杉磯的最後一晚。他以前從沒來過這個地方,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酒保也從沒見過他。能夠作爲陌生人坐在這裡喝酒他感到很慶幸。在維加斯他會好好享受這種感覺的。曾有一度,他作爲一名常客在全洛杉磯的酒吧裡爲自己樹立起了名聲。他會特意去一些離他很遠的酒吧,只爲了再次確定他對這些酒吧有多熟悉。他很享受別人叫他的名字,並在點單前就備好他的酒,或是至少猜猜看的感覺。但現在這些酒吧都把他看成一個可悲的酒鬼。就像在威尼斯酒吧發生的那件事一樣,現在他必須把忍受歧視也看成賬單的一部分。他們痛恨見到他,他們會把目光移開,然後搖搖頭。賣酒給他對曾經隨心所欲地給他倒酒的酒保們來說,成了一個道德問題。算我的!他們會大喊着說道。然後驚訝他喝這麼多也一點都看不出醉。他曾經是個明星,現在他則成了一個反面教材。

現在是傍晚時分,他的內心還激盪着一股想要做些什麼的熱流,渾身充滿了無窮的去實現的力量。他的頭還沒垂下去。他在喝着酒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吧,如果忽略他臉上浮腫的狀態的話,本看起來還不錯,甚至算是精力充沛、信心滿滿地坐在大理石的吧檯旁,看起來就像是那種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像那種忍着不知名的痛苦鼓起勇氣的人。一位獨自來酒吧的三十多歲的迷人女子恰好看到了這幅景象,她坐在了本對面的椅子上,透過一大片鉻合金的酒瓶看着他,希望能和他對上眼。之後,她意識到這也許是她和他唯一的溝通方式,於是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甚至有些高深莫測的微笑。

這是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非常熟悉,但是毫無一絲職業感的味道。本想知道它到底有什麼深意。這是一種接觸,一個交流;她給他的微笑是一個大膽的擁抱,懇求得到回答;這是一場賭博,對人性的肯定;這是一場一拍即合的演講,目的是跨越他們在哪裡的事實,及他們將會在哪裡的建議。它在說,也許你能拯救我的人生,我知道我能拯救你的;它在說,我知道你認識我,我認識你。它僞裝得深陷絕望,但還保留希望。那是對力量的一種聲明,它渴望得到但卻並不需要。本對此完全心領神會,但卻發現自己無法迴應。他被禁錮在無法得到的邏輯怪圈之中,他心裡想:我不夠好,不會和你在一起;因爲我不會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不夠好。他的視線立即垂了下去。那個女人在她的酒來之前就離開了。已經再明白不過了。酒保拿着她的酒掃視着酒吧找她。本把他叫了過來,解釋說那個女人是他的朋友,突然有事離開了。本爲她的酒付了錢。

面對着他根本無法履行身體機能、實現價值的進一步的證據,他的情緒一落千丈。一個來自……城的天使在他待在她的城市的最後一晚來到了他的眼前,而他所做的就是看着自己的玻璃杯。這個夜晚的冒險已經被毀於一旦,因爲他中了大獎,卻把臉轉了過去。話說回來,他到底在期待什麼?他懷疑要和加繆來場關於存在主義振奮人心的談話,才能鼓舞他熬過這段特別的荒謬時期。

現在他又整理好了自己,開始瘋狂地投入到自己的酒中,狂熱地點了一杯又一杯,喝得比平時多很多,即使對他來說也太多了。他發現自己在到處給酒吧裡的人買酒套近乎,而那些人都快速地把酒喝掉,然後離開去吃完飯或是挪到其他座位上。雖然他們並不確定他是怎麼回事,但也感到害怕。雖然他喝了很多,但他一直沒有越界,並沒有變得過於讓人討厭。今晚是信用卡之夜,他想要大家都來分享財富。他會小心翼翼地灌醉洛杉磯,這將是他的告別派對。當他意識到酒吧裡的人在注意他的行動時,他會立刻在賬單上簽字然後開車去另一家酒吧。他感到很好笑,也許人們最後會這樣發現他的屍體:美國運通信用卡因爲追討賬單費用而來到了這張卡最後一次刷卡的地方,看到他手中還握着客房服務提供的波本威士忌,另一隻手則抓着心臟。即使死了他也會纏上美國運通的,他腐爛發臭的氣味傳到了房間外面,從而他們要被迫繳納額外的費用。今晚他在回家前有很多地方要去,而家是去拉斯維加斯前的最後一站。明天他會把電子郵箱取消,因爲之前他總是非常按時地還款,所以即使兩個月不還款,美國運通也不會多想什麼。等到電腦生成的信件開始寄到他最後的地址時,他的腳趾頭上已經被掛上標籤了。他一家酒吧接一家酒吧地走着,那些房間漸漸變得模糊,彼此重疊在一起,最後全都變成了流沙,他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 * *

他在冰冷的地板上醒了過來,地板很溼,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白色。當意識或多或少地完全恢復後,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間公廁的地板上,頭就放在小便池裡。地板上有沙子,他環顧四周,發現這是一間沙灘公廁。好極了。他坐起身來,發現自己毫髮無傷,沒受侵擾,分文未少,不管怎麼說,他最大的一筆財產還安全地放在家裡。他艱難地站了起來,衝了衝自己的嘴,洗了把臉。外面,他的車就在剛剛升起的太陽的照耀下,孤零零地停在一百碼以外的停車場上。車鑰匙在他的口袋裡,旁邊還有一張被揉成一團的藍色美國運通信用卡收據。他覺得自己能做到這個分上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換作一年前,如果醒來發現自己睡在小便池裡的話,他恐怕會當場自殺的——噁心至死。但他此刻卻在廁所裡儘可能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他認出了路那邊的一家餐館,發現自己正在馬利布的南邊。

他上了車,開上了海岸公路。他要先回家,洗個澡休息一下,然後帶上行李開車去拉斯維加斯。他在心裡記下了要提前打電話訂個房間,因爲毫無疑問,一到城裡他就會馬上需要一張牀。一張牀,而不是一個小便池,他想着。那種事在變得更嚴重之前應該停止……更嚴重?首先他需要喝杯酒,現在時間還早,他覺得自己可以先喝半打啤酒湊合一下,於是想找個超市。但他的運氣顯然不佳。他看到一家真正的可賣酒的餐館正在供應早餐。橫幅上寫着:特供魚翅。雙蛋、兩片培根、兩片吐司以及兩杯瑪麗、螺絲起子或者灰狗——供您選擇。

“嗨,看過菜單了嗎?”一個生氣勃勃梳着馬尾的年輕女孩拿着筆問道。本坐在陽光燦爛的露臺上,服務生有禮貌地忽略了他說得好聽是衣冠不整這個事實。

他嫉妒看起來很幸福,忽略了他的窘迫情景的她。他猜自己身上一直散發着來自小便池的臭氣,而他希望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臉。但又一次,他沒有像應該做到的那樣剋制住。也許這個想法就是這麼開始的。一種精神疾病的初期症狀:患者毫無困難地接受他自己臉上的尿味。

“早上好,”他說道,“給我來一塊乾的白吐司和兩杯雙份的金湯力。”他等着她的迴應。他內心裡的焦躁已經擡起了它骯髒的小腦袋。他知道自己在昨天晚上喝過之後能量還是滿載的,但是時候再來點酒了,現在就喝。

“就這些嗎?”她把這些寫了下來。好奇怪,她居然一點都不驚訝,也許她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年輕。

“先要這麼多,”他說,“噢,這兒能刷美國運通卡吧。”

“可以的先生,當然能刷。”不知爲何她聽到這句話變得眉開眼笑,“但需要最低消費十塊錢。”

“沒問題。”他說道。尿都快憋到他的鼻孔裡了。“能告訴我洗手間在哪兒嗎?我有點情況。”

她收起了他的菜單。“就在那邊。”她指着說道。

他站起身來艱難地走着。咖啡機四溢的香氣飄到他的身邊,暫時蓋住了他來自昨晚的一身惡臭。他聽見海鷗在尖叫,一陣涼爽的海風撲面而來。他已經開始懷念洛杉磯這個該死的地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