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MS 梅子

PLUMS 梅子

毫無疑問,在接下來的幾天還會這樣,本一邊盯着他光禿禿的手腕一邊想,他希望能再找到自己最珍愛的勞力士手錶,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就像計劃的那樣,他在拉斯維加斯總是讓人心情愉悅的一家當鋪裡把表當了,換了點錢。現在,他用那隻價值三千五百塊的瑞士表換回來了兩百五十塊加空蕩蕩的手腕。他想把這筆錢和其他的流動資產分開,深思熟慮後單獨用在一件事上面。畢竟他當這塊表並不是爲了錢,只是爲了重新確認一下自己的決心,並將這個作爲自己人生最後一個章節起到證據作用的腳註。所以,通過這筆交易得到的每一分額外的錢都適合用來完成這部作品,以創造情節上的對稱。不僅適合,它還很重要,因爲他需要一些對自己重要的東西。

也許找一個開高價的妓女是個不錯的選擇,某個接受他最後一次**的人,他最後的基因聲明。如果要在旅館沖洗的話就不能給這麼多錢了,那個女孩應該穿着溼溼的內衣離開,然後回家洗澡。幾小時後,他最後的DNA——可能死得比他更晚——將會在出租車後座上被紙巾擦掉。

他的房間實際上更像是汽車旅館的房間,而不是酒店的房間。也許是因爲它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汽車旅館,而不是酒店。他本打算住在點綴着拉斯維加斯大道那衆多色彩斑斕的高樓裡,但覺得長期住在那裡費用不划算。而且還有其他問題。他的動機有點可疑,身體狀況也讓人懷疑,他試過的大酒店都不願意爲他提供每天的女服務員客房服務,並且本也不希望自己臥牀不起的開懷痛飲被清潔夫人打斷。他也不希望任何人碰他的酒。他最後和全年旅店的經理或老闆達成了可接受的條件。這家旅店的名字讀作你進入的洞穴——就坐落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放眼望去很容易被看作空停車場的這種地方,是那種比較小的汽車旅館。本住一週的價格是一百五十塊,日用品在服務員種類豐富的小推車上自取,並且製冰機和游泳池可隨意使用——沒有值班的救生員——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他可以隨時換酒店,雖然他已經提前支付了一週的費用。不管怎麼說,他會盡力安排好時間,這樣他就能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找一個在他最後的日子裡能好好看風景的地方了。不管是一週還是幾周,美國運通卡會註銷他們所有的損失。

搬家可能要來回幾次。無論何時回到房間,他都會帶回一兩瓶這種那種的酒,在這裡住了還不到一週,他就已經積攢下了狂歡所需的小小庫存,這是他在洛杉磯絕不可能做到的把戲,因爲那裡總是對飲酒會有限制。小小的房間裡裝了好幾種。牀下、刨花板梳妝檯的抽屜裡、行李箱裡、廁所的水箱上,到處都是酒瓶,水箱裡面還有一隻;口袋或髒衣服裡面有一些小的酒瓶、他買來的泡沫冷藏箱裡面還冰着一些,更多的還是堆在牀底下——以備不時之需。邊看電視邊啜着伏特加時,他能感覺到自己所有這些酒的存在,它們環繞着他,總是那麼讓人感到心動和舒適,但是卻無法讓人感到安心。

這個早晨他當了表後,在游泳池旁待了一會兒,看着一個從中西部來的肥胖家庭在髒水中擊打着水面。他們是來這裡旅行的,已經在旅館裡待了兩天,而且對這裡的設施似乎感到很滿意。本和他們聊着天,對他們那種平凡的滿足感感到非常羨慕,但他知道這根本經不起考驗,他的生活不適合他們,他們的生活也已經不再適合他,而且他也不想要這種生活。他還對被膽固醇支配的這一家子的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友善記憶猶新,在中西部,這種美德似乎有氾濫成災的趨勢。現在,游泳結束後,他正放鬆地躺在牀上,看着前面的電視,最後一次試着說服自己今晚花錢找個姑娘,然後明天賣了自己的車。

他最後一次開車——從洛杉磯到這裡的旅行——事實上對他來說相當困難。在這最後關頭,要想改變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已經是不可能的事。從很早以前開始,他那模糊的視力就已經很難辨認太多和太少的界限了。所以他只是勉強開個車,這已經危及他本來訂好的計劃,更別提拉斯維加斯人的福祉了。這裡到處都有可以乘坐的出租車,任何時候都能感覺到那種去某個遠方的急迫性。拉斯維加斯也幫助他找回了走路的樂趣。雖然他身體不適,不能像以前那樣輕快地走着環遊威尼斯,但他還是很開心能夠跌跌撞撞地在晚上的拉斯維加斯大道走來走去,轉彎,失足,這僅僅對他是一種威脅。維加斯對他來說總是有這種吸引力,無論清醒着還是醉着,這裡都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散步場。所以他的車已經成了某種包袱,沒有了結的東西。他現在就能想得到:他躺在牀上,當意識到這口氣就是他最後一次呼吸時,他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卻被打斷了,全年旅館的經理/老闆救了他,他是來抱怨他隨意把車丟棄在他的停車場上。更現實點的話,有車這個事實對於他想在這裡過的匿名者的生活並沒有幫助。車子必須消失,明天他就把它帶到弗裡蒙特大街的二手停車場去,而且就像今早的勞力士一樣,毫無疑問,車子也會賣個好價錢的。

至於小姐嘛,考慮到她的裙子和他花錢買的甚至有可能沉溺於此的**,他的感覺是:當然要找了。他想找個姑娘聊天,姑娘,姑娘,姑娘,姑娘。如果他的**還好用的話,也許他甚至還會幹她。他的錢開支還算平穩,也能輕易地藏起來。他再也沒有什麼能失去的了。在他人生中的這個點——非常接近的這個時期——他唯一能苛求的東西,唯一和酒精無關的東西,就是一個溫暖的身體。它能更好地證明生命還在繼續。這是他的秘密交易,爲賣了表和車而雪恥的復仇。他會從一個還以爲他只是花錢買性的姑娘那裡偷走一點心醉神迷的感覺。她會來到他的身邊,運用她的機智,付出她來之不易的生存,而他會讓她毫不知情,爲他自己的人生舔上額外的一個小時。他會感覺到她的心跳,快樂地坐在她身邊,想着她有多奇妙,某個盡心盡力只爲艱難生活而努力工作的人:一個乾乾淨淨的嫖客。

* * *

莎拉看起來相當地陰沉又沒精神,但比起最近遭遇的事情來說,今天還算一切順利。她雙手叉腰站在人行道上,曾經裝點她臉龐的瘀青就像它們之前突然出現那樣,一夜之間已經消失殆盡了,只留下臉頰上的那道割痕,吮吸着營養,慢慢壯大成爲艾爾無法磨滅的簽名。移動中的車子的前大燈捕捉到了她的身影,挑逗了她一番,在她那冷漠的眼睛中有隱隱的影子在微微地舞動着。今晚她正按照艾爾的要求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拉客,但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無法想象自己從前怎麼會那麼心滿意足地站在這一小塊人行道上拉客……這一小塊人行道……和黑黝黝的路上一隻慌張的貓咪沒什麼不同。她正在實施自我催眠,進入了睡眠模式,在某種程度上是來往的車輛對她實施了催眠。“砰”的一聲,一個關門聲震醒了她,她轉身向傳來聲音的方向看去。

本正站在他的車外面,駕駛席的旁邊。“你好。”他說道。

“你好,你不該這麼站在街上,會被撞到的。”莎拉說道。

“你在工作嗎?”他問道。

“工作?你說工作是什麼意思?我在散步。”她說道。

她好像要證明自己在散步一樣走了幾步,然後停在了車子的副駕駛一側。他們越過車頂看着對方。本相當喜歡這個女孩,他喜歡她健康的膚色,還有不亂說話而是保持沉默。對他來說這更像是請求和他約會,而不是機械地找個妓女。他四下看了看。如果他太久不說話,她會起疑離開的;如果他什麼都不做就開門見山的話,她會覺得他是個警察的。他把手伸進車裡,一把抓起停車前在喝的那罐啤酒,一口喝乾,然後將空罐扔進了車裡。

“酒後駕車難道不是非法的嗎?”她說道。

“那真搞笑。”他說,“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收兩百五十塊幹我?也就是說,如果你願意來我的房間待一個小時的話,我會付給你兩百五十塊。”

他咬着嘴脣,等着她的回覆。他今晚在開車時想溫和一些的努力對他那從不安穩的神經毫無幫助。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已經滿腦子都想着酒了。

“你喝得太醉了。”她說道。

他看出來她會和他走了,所以稍微放鬆了一些,說道:“還好,我的房間不遠——就在全年旅店——如果你想的話,可以由你來開車,或者我們走路,或者我給你出租車費,怎麼都行。我在二號房。”

“先上車再給我錢吧,我和你一起去。”她把手搭在門把手上說道。她又一次輕易地落入了客人的圈套中,又是簡單的一小時,只要按照客人的指示行動,就能給艾爾掙更多的麪包錢了。這讓她沒那麼焦慮了。這套程序已經迅速地成了她得到他讚許的唯一萬無一失的辦法——那是一塊在老鼠走迷宮時放在迷宮中間的奶酪。

本坐到駕駛座上,伸手鎖上了副駕駛的門。

“我是本。”他從上衣兜裡抽出幾張鈔票,邊遞給她邊說。

“嗨,我是莎拉。”一時間,就好像靈魂出竅一樣,她聽到自己說道:“S-E-R-A,帶E的莎拉。”

他們握了握手,然後一起笑了起來。雖然她看起來好像只是在迴應他的笑,但她對自己能夠有衝動以一種超越責任的方式向他介紹自己而感到很滿意。這種感覺很新鮮,貌似是這些日子以來她第一次完全自覺地去做的事。

本又回到了車流中,朝不遠處的目的地開去。隨即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化學反應,這種感覺偶爾纔會在剛剛相遇的兩個人中間出現……兩百五十塊。

“我有點好奇,”在他們接近汽車旅館時她說,“既然你願意付我兩百五十塊的話——我並不是在意那個……我是說,我覺得沒問題——爲什麼你不去真正的酒店住呢?我覺得你能住得起。”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去找家酒店。”他擔心她會不同意,迅速回答道。

“不,沒關係,我只是好奇。”她說道。

他把車停到他房間前面的車位上,輪胎跨越了柏油路上噴着的白色“2”字。“好吧,”他轉向她說,“我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爲我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昏倒的酒鬼。只要我預付一週的錢,他們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裡。但這裡確實有點悶,我也許會很快搬到酒店去,找一個帶陽臺的房間去昏倒……或者說消失?”

關掉引擎後他陷入了沉默之中,但並沒有開車門。莎拉等待着即將發生的事情,常識告訴她她應該警覺起來,但是她的直覺卻不這麼認爲。這個人並不希望她受到傷害,她也沒有感到恐懼。她迅速地墮入了一種局外人的宿命論之中——或者這是一種無動於衷的冷漠嗎?她真的不在乎。她只知道艾爾對她有着某種期望。

“呃,”她小心地試着打破沉默,“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在車裡待一個小時,不過到那時我就得走了。現在是你的時間。”

“沒錯,”他說道,“對不起,我最近思緒總是飄來飄去。”他發現這句話相當好笑,於是笑着說:“我來給你開門。”

“我猜我也是。”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道。

“你什麼?”他沒太聽清楚她說什麼,但他覺得這可能是她的行話,就連這個他也想鼓勵一下。

“我的思緒有時也會飄來飄去。”她感到有點尷尬,對於重複一次這句話覺得有點惱怒。她本該否認自己說過這個話的,但沒想那麼多。

他有些措手不及,沒想到她會這麼坦誠。“噢……好吧,也許我們該同時出神或是交替出神。”他咧了咧嘴,半笑半皺眉地爲她對自己風趣的話做出的反應表示贊同。

“你說你要幫我開門。”

他起身下車,走到了她的那邊,驚喜地發現她真的在等着他爲她開門。他送上了他的胳膊,她欣然接受,他們下了車,朝着房間走了過去。橘黃色的熒光漆門在微弱的咔嗒聲後打開了,本立刻拍着右邊的牆尋找光源。開關被打開了,房間又恢復了生氣,和莎拉講着它的故事。

“這個地方需要的,”她看着無處不在的酒瓶諷刺地說,“就是不要有那麼多無處不在的酒瓶。”

“也許吧。”他說。

五英尺四英寸的她站在六英尺的他面前,足足差了一個胳膊的高度。她仰頭看着他,微微皺了皺眉說道:“你怎麼還不脫衣服?介意我用一下浴室嗎?”

“當然不介意,想喝一杯嗎?我要來一杯。”

“一杯龍舌蘭,如果你還有存貨的話,再來一罐啤酒。”她說道——口氣帶着一種未加修飾的挑釁——然後關上了浴室的門。

本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第一次約會的少年。一杯烈酒,一罐啤酒,再加上點譏諷:這個女孩也許很完美。他在酒店的塑料杯裡倒好了酒,然後把它和一罐啤酒一起放在了牀頭櫃上。他衝動地猛灌了一大口波本——大概喝了六盎司——然後把酒瓶放下,這樣就能在她走出來時裝作是剛拿起酒瓶。這個反射性的老習慣讓他感到很驚訝,因爲自從妻子離開之後,他已經不需要再玩這種偷偷喝酒的把戲了。他聽到浴室裡的水還在流,因爲不想被看着尷尬地脫內褲,他按照她的建議迅速地脫光了衣服,鑽到了被單下面。

莎拉從浴室裡出來,身上只圍着一條全年旅店的浴巾。看到本已經脫光衣服躺在了牀上,她漫不經心地扯下浴巾,赤**向放着她的酒的牀頭櫃走去。她一口喝光了杯裡的酒,坐在他的旁邊,將被單從他身上拉開。

她乾巴巴地告訴他:“兩百五十塊錢你想怎麼幹都行。你經常喝酒,所以也許我在上面更好,不過其他姿勢也沒問題。”她考慮着要不要讓他不要打她,但是又覺得他不管怎麼說都不是那樣的人。不過他沒戴戒指,而且有可能只要一個巴掌她臉上的割傷就會裂開。

“你想現在就幹嗎?”她問道。

“也許先喝杯酒,再來點龍舌蘭嗎?”

“好的。”她說。然後她有點惱羞成怒:“不過到底怎麼回事,你是太醉沒法幹了嗎?”

剛剛用喝下的波本補充了能量的本回應了她的挑戰。現在他的嗓音中帶着足夠的酒精成分,這足以掩蓋那種青春期小夥子愛情的調調。

“我不在乎那個,”他說道,“只要和我在一起待會兒就行。還有點時間,你可以拿到更多的錢;你可以隨便喝你想喝的酒;你可以把我的車開走——反正我明早也要把它賣了——你可以說話或聽我說,那就是我想要的。”

她看得出這都是真的,她體內那個妓女的身份從那個視野中跑開了。她也沒有什麼可以控制他的工具,因爲艾爾已經把它們帶走了。唯一能填補這種真空的只有她真正的自我中剩下的那部分。她沉思着低下了頭,看到了自己的**。她覺得自己可以和他聊聊,聊一小會兒也許會很不錯。

於是,因爲沒什麼好的話題可聊,而且她也很想知道這個,她問道:“你爲什麼要把車賣了?”

這個問題讓他笑了出來,他把酒遞給了她。靠在枕頭上,身邊有酒,還有個姑娘,這一切正是他想要的,現在就是這樣。

* * *

謹慎——他不想讓她覺得他有時間這樣胡言亂語——和厭倦——這個姑娘似乎喜歡神秘消失——讓艾爾今晚相對比較早地經過了拉斯維加斯大道和莎拉的家。他會在早上見到她。

這將是一出好戲,他將又一次無法跟外界進行任何聯絡。即使連陌生人都在躲着他。事實上,艾爾自己也開始嗅到了絕望的味道,絕望似乎如影隨形。

這個早上,整晚都沒睡的他堅持着洗了澡換了衣服,這樣他才終於能去取回典當的首飾,結果錢卻花在了吞吐着遊戲幣的老虎機上。他一直玩到天黑,對此他並沒有太過驚訝,而且他輸了兩百多塊。

她最好帶回家很多錢,他一邊生氣地將另外一個二十的籌碼塞進耐心等待的幣孔裡一邊想道。他輕蔑地注視着圍在他旁邊的男人們:全是酒鬼和色鬼,這個地方完全找不到一丁點的尊嚴。女人們——他原來有很多讓這些人看起來像狗一樣的女人——都是毫無尊嚴的木偶。她們毫無意義也沒有方向地在這些豬一樣的男人面前赤**。“再來一杯!”他將杯子揮向空中喊着,然後砰地又摔回了桌子上。她最好帶回家很多錢,他邊想邊從他的那堆籌碼裡面又拿出一個二十的。舞娘旋轉着彎下身子接了錢,爲他叉開了雙腿。艾爾看着她,他的眼神兇惡,呆滯無神。

* * *

透過廚房的窗戶,莎拉看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已經驅走了夜色,她坐在那裡,繼續喝着她昨晚從嫖客那兒順手拿來的龍舌蘭。她一直和他聊了兩個多小時,如果不是他睡死過去,她本來還會待更久的。龍舌蘭是作爲超時的報酬臨時起意拿的,而且她想直接回家,不想再去買酒了。

本,她有點搞不懂這個男人,並且對他開始感興趣了。他從來不像其他人那樣問她這樣如何……或是你爲什麼……又或是你怎麼能……這種問題,過去她經常從想要和她成爲朋友的善意的嫖客那兒聽到這些話。有很多次,嫖客們會不時地充當起社會研究員的角色,而根本沒意識到他們只是想幹她,或者更糟糕的是,以爲自己想拯救她。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男人,有着許多不同的怪癖,因爲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必須把自己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區分開,並且清楚地表明他們是她社會及精神上的導師。本看起來毫無此意,事實上他付錢給她讓她做的事,對接下來的對話並無影響,她聊起天來也非常自然,就好像又變成了兩週以前那個能言善辯的她。她完全想不起他有什麼虛僞的地方,除了有點小小的虛榮心之外,毫不做作。他是個酒鬼,他是個紳士。他能夠和隱藏在她身體中的另一個她聊天。如果他把她看作妓女的話——他並沒有——她確定他也是在接受事實,就和他把自己叫作酒鬼一樣。他好像對誰都沒有偏見,即使對自己也沒有——如果這是真的,他肯定很難適應真空——並且她想知道這到底是因爲他本身就是如此還是因爲他是個酒鬼。不管怎麼樣,這都是單純的,就像一捧滌盪了她周圍一些工業廢物的泉水,讓人精神一振。

他給她講了自己來拉斯維加斯的旅程。從做決定開始講到處理那些個人的財物,還有危險的醉酒駕駛。他們並肩光着身子坐在牀上,仍因前一天晚上艾爾無情的撞擊而隱隱作痛的她,很高興能夠暫作休息。因爲不希望過度表現出對嫖客的興趣,她好多換個環境就會問的或是見到他之後冒出來的問題都忍住沒問。比如說,她不清楚他爲什麼來城裡。他宣稱是因爲他喜歡不分時候地喝酒,而她當然能夠相信這個解釋。她看不到哪裡是盡頭,作爲一個特權階級的成員他並沒有打擊她。他還說他喜歡隱姓埋名,而拉斯維加斯是一個很適合這樣做的地方——兩週前她也許會對此表示同意。不過他看起來似乎只想喝酒不想做任何事,雖然這比她想的多了那麼一點,但她怎麼也不能把他和自己想象中的酒鬼聯繫到一起。

她就那麼聽着他說,一半是因爲感興趣,一半是因爲有共鳴。就這麼過了規定的時間,因爲她覺得很舒服,而且他沒打她,也沒有撞擊她或是在她身上撒尿。他的演講漸漸變得口齒不清,然後便沒聲了。她還以爲他在沉思,回過頭一看,卻發現他坐在那裡,頭垂了下來,嘴巴張着,靜靜地打起了鼾。看了他一會兒後,她起身穿好衣服,叫了輛出租車,拿了瓶酒走了。

現在天色已經大亮,她也準備上牀睡覺了。她把酒瓶推到廚房桌子的一角,放在本給她的錢旁邊,然後走進了臥室。她把睡袍扔在地板上,把他從腦海中推開,閉上了眼睛,等待入夢。

* * *

“還不到五百塊?我讓你在街上待了一晚上,這就是你的最好成績?”艾爾不習慣喝酒,昨晚在脫衣舞俱樂部豪飲了一晚摻水的酒後,現在感覺一點都不好,他對着莎拉的臉大聲咆哮着。

她是被他的敲門聲吵醒的,身上還穿着睡袍。莎拉說道:“對不起艾爾,昨天晚上沒什麼進展,我……”她搜腸刮肚地想着該怎麼說,“我就是總不成功。”

“你以爲你是誰,在好萊塢瞞着我的十六歲女孩嗎?莎拉,你很有頭腦的,不至於這樣。”他突然揚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一記沒什麼破壞性和懲罰性的巴掌。

而她喜歡這個。她不知道爲什麼,但感覺像是解開了某種東西,她喜歡這個。她又試着說道:“別無理取鬧了,艾爾,你再瞭解不過了。也許只是因爲沒人願意幹一個臉上帶着割傷的妞。損毀貨物?那會留疤的,你知道。”她猛地把臉伸到他面前來大膽地舉證。藉着酒勁,帶着一股被虐狂被釋放的狂放,她也對自己膽大妄爲的行動覺得不可思議。“最好把以前的刀子游戲玩到底,哈?眼不見,心不煩?”她轉過身去,從抽屜裡抓過一把牛排刀,把它扔到他腳下的同時,她脫下了睡袍,將臀部對着他說道:“就是這兒!來吧,艾爾!”

他對她的咒罵感到十分震驚,竟然呆住了。他低下頭看着她從屁股到大腿上排列着的一道道刀疤,這些年裡他也一直記着這些刀疤。別擔心,莎拉,他以前總是這麼說。不會在你臉上割的,現在給我轉過來吧。如此多的刀疤,是他賜予她的禮物。她是唯一見證過他眼淚的人。那個記憶,這幅場面,她的憤怒,這些對他來說都難以負荷。“你昨晚去哪兒了?”他怒不可遏地睜大雙眼問道。他的聲音在發抖,整個人充滿壓力,感覺好像就要爆炸了。

“我告訴你了,昨天晚上很不順利,我去熱帶花園喝了幾杯。”她看着他說道。她覺得好像有另一個人在房間裡無動於衷地看着這一切。現在他殺了我,我睡了,然後他會離開。但她依舊記得那些眼淚,她身上的每道割痕在他身上都要更深。而即使在流血她也知道,她的割痕終究會好起來的。

身體裡的一個他想用他的雙手扼住她的生命,或者不停地打她,一直到她心跳停止。他從沒殺過人,更別說是女人了。也許正因如此,他的生活才如此不順。但與此相反,他感到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身體搖搖欲墜,只好扶住桌子,纔沒有倒在地板上。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她想走向他,幫助他。一切都沒改變,她想承擔他的痛苦。

他回過神來,恢復了之前的自己,站了起來。他從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的這種樣子。他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他吐了口口水說道:“今晚去找活兒,結束後把錢給我帶來……無論幾點。”他轉身走了,只留下被猛地關上的門在身後咯吱作響的聲音。

“我會的。”她光着身子站在廚房裡說道。

* * *

雖然莎拉還沒意識到這一點,但她知道她還想再見到被她稱爲酒鬼客人的本。她的生活變得有點不得要領,甚至失去了知覺。他是比她認識的其他人都更好的伴:其他人都在極度排外的小團體中。關於他的一些事情——要想熟悉黑色就得首先完全瞭解白色——這讓她又喚起了對走路、工作、吃飯和睡覺的獨特而美好的感覺。現在那些感覺都去哪兒了?也許她是在他的房間裡感受到的這一切。

所以,當發現自己又來到昨晚兩人相遇的那段人行道上時,她絲毫都未感到驚訝。她對每輛經過自己時慢下來的車都滿懷期望,但發現這些車和司機她都不認識時,她的希望又破滅了。在談價格的時候,她比平時更多地討價還價,這讓她丟掉了不少客人,但她並不覺得有多遺憾,因爲她寧願一直待在街上,而不想冒錯過他或是把他丟給其他姑娘的風險。她所知道的是,他當時因爲爛醉如泥而根本不記得她長什麼樣,至少她懷疑是這樣的。一輛豪華的白色轎車開到了她身旁的路邊,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她預感到了將會有客人上門,而且也許很難拒絕。

事實上,她並不是有意地想從本那裡得到什麼。也許他會邀請我和他約會,她諷刺地想道。此時她正跪在酒店套房的牀腳邊,爲一位來自得克薩斯的日本商人履行着她討價還價後的義務——吹一次就給這麼多錢,她實在無法拒絕。她向後攏了攏頭髮,告訴日本人她得趕緊回街上去了。回到街上後,她發現本拿着一杯酒坐在公交車站喝着,好像在參加雞尾酒會一樣。

“別跑!”他一邊鼓勵地擡起手一邊站了起來。

“我爲什麼要跑?”她問道。現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她整夜都在幻想的事情終於變成了現實。她有些防備且不確定:“我知道你不是警察,那麼今晚怎麼過?再給我兩百五十塊看你睡覺嗎?”

“不,”他坐了下來,停了一會兒說道,“我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了,我很擔心自己是不是很粗暴或對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如果我做了的話,對不起。”

“沒有,只是喝酒而已。”她體貼地說道,“但那沒什麼。”

“我來這裡是希望今晚還能找到你,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給你錢,但我想像朋友那樣帶你出去,也就是說,我喜歡你,而且基於社交層面想要見你,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不知道你是否有男朋友,或者說是否有女朋友,但如果你有時間的話……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

“你是認真的嗎?”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如果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們都知道我可能不清楚——我想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什麼時候?”她問道。

“現在時間還早,好像在拉斯維加斯這個很重要似的。”他又站了起來,感到有些頭昏眼花。

“我剛接了一個很多錢的活兒。”這是試探性的發言,她緊緊盯着他,等着看他的反應,卻什麼也沒有看到。“我今晚可以停工了。如果你想吃點什麼,那也不錯——不過我得先回家洗澡,不會太久的,如果你不介意等一會兒的話。你的車在哪兒?”

“我今早把它給賣了。”

“你說的時候我應該買的。”她聽到他真的是要賣車感到有點驚訝,這個小小的發現在某種程度上讓他所說過的話變得更加真實了。“我打賭你從城裡非營利的汽車經紀人那裡拿到了一個好價錢。”

“只夠我打車回旅館的車費,我不在乎這個。我總是喝得太醉,沒法再開車了。我們可以打車去你家,打車是我最新的愛好。”

他們都笑了,陷入了一種全新的默契中。他們對還沒有說的話題都有着沒說出口的期待。

“我們應該先去買一瓶龍舌蘭。”她說道,“我欠你一瓶。”

“你當然得買了。”他說道。

穿過街道買了她堅持付錢的酒後,他們招手攔了一輛空駛的拉斯維加斯出租車,向她不遠處的公寓進發。她從來沒讓嫖客去看過自己生活的地方,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對此也都不關心。莎拉不是那種接常客的類型。但在那時,在她決定帶他回家的那一刻,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嫖客了。

* * *

大牀房就是他的家,不管怎麼說也算個家。艾爾能夠聽到從他牀頭板後面那堵牆的另一邊那間房裡傳來的聲音。他已經非常專注地在黑暗中坐了好幾個小時,就是爲了聽清那些陌生人都在說什麼。

“……六個小時……相信……每次……不能就這麼坐着……託兒所……”

牀腳有一個被打翻的客房服務的盤子。還沒切開的土豆和羔羊肉灑在了地板上,豌豆和葡萄乾也漂在一攤茶水裡,已經面目全非。艾爾不記得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在他被響聲從小睡中吵醒時,房間裡就已經成了這樣。那本來是他的晚餐。

“……修好了這個……可以到支票……打開……救生員……”

艾爾睜大雙眼聽着,他可以發誓,不到一個小時前他們還提起過他的名字。也許他在拉斯維加斯太顯眼了,到處打聽的太多。他必須做點低調的工作了。從現在起,他必須加倍小心才行。

* * *

“你知道嗎,上週我看到你了。”她又邁出了試探的一步,對他說道,“我看到你倒在人行道上。”

“沒開玩笑吧?什麼時候?上週我昏倒了兩次——我知道的有兩次。如果和我在一起,你還會看到很多次。”他說道。

她選擇不去評判習慣性暈倒的利弊,繼續說道:“離你待的地方不遠,不過是在馬路的另一邊。而且是在深夜,就在上週初。我朝你喊了幾聲,但你好像沒聽到。你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怕你會招來警察——你知道的,躺在那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屍體一樣。”最後一句話本來是個玩笑,但她剛說完就後悔了,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他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

“我不覺得我躺了那麼久,難道我不是馬上就起來走掉了嗎?”

“好吧,我不知道。你說你已經習慣了,但看到你那麼躺着讓我覺得有點擔心。”她在說擔心這個詞的同時揚了揚眉毛,還看了看他。這種充滿愛意的暗示讓對話陷入了困境。她覺得自己恐怕離題太遠,沒有再說下去。“我擔心每個人。”她說道。

“我知道你的確如此。”他說道。出租車停在了她公寓前的馬路邊上,他們到她家了。

對於正在洗澡的莎拉和初次來訪的本來說,公寓本身在他們的夜晚中成了一個積極的參與者。它很顯然地沉默着,更像一隻不聲不響的家貓,用懷疑的眼光觀察着本。他耐心地坐在廚房桌前等待着——莎拉去洗澡前就和他一起坐在這裡。然後他禮貌而好奇地站了起來,一手端着酒杯,另一隻手這裡摸摸那裡碰碰,查看着各種不同的東西,開始繞着屋子轉了起來。一開始他在廚房裡繞了繞,然後大膽地踱進了她的起居室。

她其實沒有太多東西,所有東西都井然有序地擺在那裡。看到她整潔的習慣,他好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這個發現讓他感到很欣慰。在廚房有一套十五個還是二十個的紀念牙籤筒。瓷釉塗層上畫着這個城市的傳奇:我在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輸得一分不剩。每個牙籤筒都按照容量裝着合適數量的牙籤。他猜是她給自己的禮物,還故意弄得很俗氣,可能是在夜晚拉斯維加斯大道的漫漫長夜裡買的小玩意。他的雙手敬畏地繞過它們,因爲毫無疑問這些對她來說很重要。冰箱上用膠帶貼着一張帶着小貓和線團圖案的賀卡,他想打開看看裡面的簽名,卻發現裡面一片空白,它出現在這裡純粹只是因爲女性對此類圖案在某種程度上的喜愛而已。傢俱既不貴也沒什麼創意,頂多還算雅緻。這個女孩很明顯對室內裝潢這個領域沒什麼熱情。事實上他注意到這間公寓以傳統的眼光來看,不管怎樣都有些缺乏藝術元素。就像一個震教徒的家。這個地方有些柏拉圖式地否定一切,只看重功能,正因如此,它渴望更深層次的藝術氣息:基於最基本的現實之上的實用性藝術。電視是黑白的,看起來很少有人用;書架上有個簡易的收音機,上面還有不少英美文學作品,都是平裝本;室內和室外的地毯都是灰色的,沙發是亞麻布的;沒有粗毛也沒有天鵝絨,沒有粉色也沒有黃綠色。公寓裡看不到對高端電子產品的專注,對媒體、期刊、海報、繪畫也不着迷。但它卻沒有那種緊緊巴巴過日子的感覺,佈置得很有品質。本用後腳跟支撐着轉了一圈,模模糊糊地看着房間,一聽到水聲沒了便迅速停了下來,結果一下把酒灑在了地板上。這個家看不出主人的身份,他覺得這肯定是一位天使的家。

“你沒事吧?”莎拉在浴室裡面說道。

“當然了,怎麼,我會有什麼問題嗎?你洗吧,我沒事。”他走回廚房,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浴室裡面又傳來她模糊不清的聲音:“我一會兒就洗完,你自己再喝一杯吧。”

他坐在桌旁邊喝酒邊等着。沒過一會兒,莎拉進房間時,發現他正一動不動地盯着地板。

“你還好嗎?”她問道。

他看起來好像沒聽到她說話似的,但隨即做出了反應,笑着看她又重複了一次。“當然,你看起來很美。”

“謝謝。”但一絲憂慮的神情浮現在她的臉龐上,她發現自己更覺察到他其實有多不好了。“現在肯定很晚了,”她說道,“你知道幾點了嗎?”

“不好意思,我的表和我的車一樣都被我賣了。我不只是喝太多沒法開車而已,我已經喝到沒法再參與這個守時的世界了——即使作爲旁觀者也是如此。”他舉起空蕩蕩的手腕,另一隻手端着酒杯。“八點二十。你看,在洛杉磯當時間太晚沒法出門買酒的時候我總是缺酒喝。因爲某些原因,明確的解決辦法就是搬到某個永遠不會太晚的地方。所以當然現在我來到了這裡,看起來已經解決了我的庫存問題——你看到我的房間了。但那種與衆不同的儲存方式一點也不足爲奇。不管怎樣,我已經厭倦了在早上六點走進酒吧的時候被人當傻瓜一樣看着……就連我家附近的酒保們都開始跟我說教了。這裡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喝酒,沒人關心這個。也許他們是有很合理的理由,比如休假什麼的,但這都無關緊要,因爲他們並不是長住在這裡的人。他們不會玩得太過火的。”他停了下來,因爲怕自己過早地講了太多。“我只是在瞎聊,我真的很喜歡你,你讓我有聊天的慾望,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我喜歡聽你說話,”她真心實意地說道,“如果你想散會兒步的話,我們可以去拐角那裡的一個地方,反正拉斯維加斯所有的食物都很糟糕,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用等出租車了。你覺得怎麼樣?”

“有酒嗎?”本問道。不過他其實並不怎麼關心這個。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帶上自己的酒。對他來說,他們在馬路上走這件事聽起來很不錯。

他們在餐館裡很自然地聊着天,在對彼此有了新的瞭解後繼續進行着沒什麼主題的對話。不過,這種新的瞭解比大部分人進行得都快。他們都感覺到了一種無須言語的對友誼的迫切需求。除了本感覺到的更明顯的時間原因,這種急迫也源於他們之間共有的一種更迫切的需要。他們正在看着和想着的是一個莎拉長久以來都沒有找到,而對本來說卻最基本的空間。他們都意識到這是一個阻止一場感情悲劇的機會。他們正掙扎於發現長期以來的假想可能並非如此的迷惑中。他們立刻頭一次領悟了他們曾經可能做出的那些選擇,和現在也許擁有的那些意料之外的選擇。

對本來說,這些感情和他對自己所做的是分開的,他分配給自己人生的這個短暫時期正在影響他的精神狀態,讓他日復一日的行動發生改變。他相信垂死——即將到來的垂死,是他人生中不可改變的事實,在他的現實生活中,這個想法也變得更加根深蒂固了,他和其他人想着自己的自然死亡一樣想着這件事情,但並沒有過分沉迷於此——雖然他的行動在潛移默化地對他造成影響。管理者們已不復存在,他現在追尋的是直接和故意,以及擁抱挑釁,避免辱罵。所以一個女孩就是一個女朋友,而一個女朋友就是一切。這是一個十四歲男孩的心理狀態,他對還無法預見的未來不感興趣。本愛慕莎拉,想讓她成爲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但改變人生,將其延長,早已不是會發生在他身上的選項了。她應該像他一樣接受這件事,雖然也許這只是個心願,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這種能力:這就是在他眼中她的魅力所在。

“所以說你是怎麼成爲酒鬼的?”莎拉問道。她一直看着他在未加調料的小份沙拉里面挑挑揀揀。他終於把沙拉推到了一邊,又叫了一杯酒。

“那就是你想問我的嗎?”他掂量着。

“是的。”她知道這不單單是一個問題,但還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場。

“好吧。”他說,“那麼我猜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或是最後一次約會,直到現在還不確定是哪個。”

“你很機智。好吧,第一次,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她投降了,“我很擔心,你爲什麼要殺死自己?”

“很會用詞嘛。”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又很無奈地說道:“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殺死自己嗎?你是說你想用喝酒這種方法來殺死自己嗎?”她隔着桌子朝他靠了過去,全神貫注地聽着他說話。

“或者說用殺死自己這種方式來喝酒。”他開玩笑地說着並大笑起來。他已經決定不再去處理這種明顯不是非討論不可的內容。也許他會死在廁所裡,所以要避免這樣。但事實上他也不確定自己的回答是不是看上去很傻。他根本就對所有以怎麼或是爲什麼開頭的問題都不確定。他不再關心要如何回答。

她有點惱火地放棄了這個問題,但是她也能看出這事兒還不算完。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並不是急需解決,甚至看起來和現在毫不相關,所以當然也不值得拿現在的氛圍去冒險。平心而論,她覺得就她本人來說,她並不在乎今晚就解釋一下逍遙自在的妓女生活,而她

再一次注意到他沒有提出這個問題。莎拉試着再也不去太深刻地看問題,因爲怕它們經不起細看。世界萬物都是在前進的,她應該能夠只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喜歡在這裡,喜歡什麼的感覺真的很好,所以她沒理由因爲挑戰本這個男人的人生計劃而毀了一切。

她自己這些天的人生規劃也就僅限於此了。規劃:活着。如果不得不賣掉她的靈魂才能換來這個的話,那也沒關係。至少她的血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肆意流淌,而他則在其他地方睡着。現在有些傢伙想靠近她的屁股——沒關係。也許艾爾又想開始拿刀刺她了——沒問題。她現在年紀大了,變得更加成熟了。什麼事都和以前不一樣了。當她還小的時候,她總是會爲這些事情煩惱。但現在她不再煩惱了,而是順其自然,並且早上還是能夠醒來。如果刀子割得太深她不再醒來,好吧至少這不是她親手造成的。她應該已經完成了她的角色。畢竟,人生只有一條不是那麼好的路而已。每個人都爲自己不起眼的小小界限而感到如此驕傲。他們小心翼翼地發誓:“我永遠都不會那樣做!”也許他們真的不會那樣做。更可能的是,他們永遠都不需要那麼做。不管怎麼說,那就是他們,那樣很好。並不是所有男人都想對她這樣做。有些男人喜歡她,很多傢伙欣賞她。她幫助了他們,幫別人的感覺很好。或者是一種獎勵,就像蛋糕上的糖霜。解決掉所有事情很好。

“本,”她看着從杯子裡呷着酒的他,看着從他腫脹的臉上滴下的金酒,然後說道,“今晚待在我的公寓怎麼樣?我是說……”她遲疑了一下,“你看,你喝得這麼醉——或者說以這種速度喝下去,你很快就會很醉——你可以睡在沙發上,我信任你,我喜歡你,別把這個當成什麼大事,我只是痛恨想到你還住在那種廉價旅館裡。你看起來這麼孤單……我是說……讓我們敞開了說吧:你他媽的究竟在拉斯維加斯干什麼呢?”在這句話脫口而出後,她又坐了回去享受她的解決方法。雖然他臉上的表情有點搞笑,但她很確定,在這個戰略下,自己已經像所有女人應該做的那樣擁有了對所有男人的權威——所有真正的男人。

“真讓人驚訝,莎拉。或者也許沒什麼。”他被她的邀請深深地打動了,因爲一直以來他看到的都是對他感到憐憫的非常明顯的作秀。稍微鎮定下來之後,他意識到這就是她的一種行事風格,她真的是個好人。“別擔心,我跟你說了,很快我就會搬到酒店去住——明天就搬——如果這能讓你感覺好點的話。謝謝你,不過我很好。我只是暈過去了,我們來聊聊明天吧:想幹點什麼?”他喜歡用年輕的聲音讓這種簡單的問題滑過雙脣的感覺,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咳嗽以及費力的呼吸。

“當然好,我們還是今晚先做點什麼吧。我們得先打車去撒哈拉酒店,處理點我的私人事情。然後求你去我家吧,就算是爲了我。我們可以聊到很晚,睡到很晚再起牀。你知道的,我自己就是老闆。”

一聽到這個,他開懷大笑起來。莎拉雖然被自己話語中無意的諷刺嚇了一跳,但還是跟他一起笑了起來。在歡笑中,他同意了莎拉的建議。但同時他也非常猶豫,因爲他愛上了她,所以必須加倍小心——哦,特別小心。

* * *

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她到達的時間剛剛好。她讓本在大酒吧裡面等,警告他她也許要過一會兒纔回來。幸運的是,他很願意被留在酒吧裡,一點都沒有表示擔心。他對她要辦的事也不好奇,雖然她猜它已經超乎了之前使用過的私人這個詞。她讓人驚訝地一直敲門——想想這是誰的門——在她的拳頭底下,門似乎要變彎了。

“嗯?是誰?”裡面隱約傳來的聲音讓她感到很陌生:像是艾爾又不像艾爾。

“是我,艾爾。”

他打開了門,一開始只是開了一道小縫,然後才全打開。“莎拉,”他繃直了後背正色道,“現在……”他環顧四周,想要看一看時間但沒找到時鐘。“現在很晚了。”他斷言道。好像沒有顯示時間的鐘就代表着時間已晚一樣。

她繞過他進了房間。“抱歉,艾爾,今晚不錯,有很多客人。”她說着謊話,從錢包裡掏出七張百元大鈔——大部分來自出了大價錢的那個大客戶——並把錢遞給了他。“我覺得一切又開始變好了。”

他沒做任何迴應,只是默默地接過了錢,然後把手指放在了嘴脣上,顯然是在聽着什麼聲音。她注意到他出了一頭汗,這讓她感到很擔心。她突然不想自己一個人和他待着了,她感到雙膝發軟。

他站在牀邊看着她,一隻手仍放在嘴脣上,另一隻手示意她過去。他那唯一的戒指反射着四十瓦的牀頭燈發出的燈光。你的珠寶都去哪兒了,艾爾?

好吧,她別無選擇。五分鐘前她想到了這個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所以暗示本說她的事情可能要比預想的花費更多時間。現在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如此不情願這樣做。突然間,她感覺自己不像以前那麼麻木不仁了。她把錢包扔在牀腳旁,開始解上衣的扣子。

但是他揮手製止了她,並用力地搖了搖頭,小聲說道:“你告訴別人我在這裡了嗎?”

他奇怪的舉動讓莎拉感到很害怕,也很不解,也許還忍不住有點惱怒。她想說的是:我能告訴誰,艾爾?誰他媽的會在乎?但她卻說:“沒有。”她站在那裡等着,不確定自己是否該繼續脫衣服,等待着如果她猜錯了艾爾會爆發的狂怒。

汗水開始從他的臉上流淌下來,他想問問她,他想告訴她,他真的真的想求她留在這裡和他一起聽,告訴他爲什麼隔壁房間裡的這些陌生人在談論他。其實這很簡單:你聽到了嗎?但她不會聽到的。他知道她恨他,所以她會假裝什麼都沒聽到。他完全是孤身一人。現在,他每時每刻都無法承受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你走吧,莎拉。”他低聲說道,“回家吧,明天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她擔心地盯着他,一種混合着施虐者和受虐者的雙重擔心,一種對所有被幹的人——無論他們知道與否——複雜的擔心。他讓她想起了在廉價汽車旅館房間角落裡嘔吐的那個男孩——一道終身帶着的傷疤和一些無關緊要的瘀青。她想讓他揍自己。“你是不是……”她剛想開口說話就被他瘋狂的動作制止了。

他轉向她,低聲耐心地說道:“莎拉,請回去吧。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很重要,我正要接一個大單,是和我們的客人相關的事,我必須得聽聽。”

打我吧!幹我吧!做點我熟悉的事,求你了!因爲無法理解,她怔在了原地,直到他再次用十分可笑、幾近滑稽戲的手勢示意她走開,汗水從他用力搖動的頭上不斷流下來。於是她離開了他的房間,在穿上衣服時還繃掉了一顆鈕釦。

* * *

事情常常如此,因爲命運偶爾的機緣,莎拉對本的一晚邀約發展成了一場兩人之間無須言語的約會。莎拉甚至比她自己想的還要渴望陪伴,她輕易地就喜歡上了他那輕鬆自在的感覺、讓人認同的禮貌、他的難以捉摸以及真摯的全情投入。即使沒有任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計劃,她也能在滿足對她來說早已沒有回覆的友誼的渴望同時,得到獨自生活的人那種根深蒂固的獨立。此刻,對友誼的這種渴望正以意想不到的強度熊熊燃燒着。

除了這些普通的需求外,他還有催化她淨化自我的功能。他是一根幫她將艾爾從她的靈魂中趕走的槓桿,因爲她已經懂得了,與其逃離不如快速修繕。對於本這個將小時、白天和黑夜都混在一起的人來說,他很願意介入這一情況,事實上,對他來說這是一次最好不過的介入,在他的內心裡,他很感激能有機會發揮點作用。

莎拉沒有給艾爾打電話,如今這對她來說是個未知的變數,奇異而無常。兩天前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接,刺耳的鈴聲把她嚇了一跳時,她第一個衝動就是不去接電話。他們當時就坐在地板上,本抓着她的膝蓋講着好笑的話。鈴聲只響了三下,只有一通電話,其他的什麼也沒有。她發現因爲這個而引發的沉默非常可怕,因爲他也像她一樣知道這遲早要解決。也許即使現在他都在她的窗外潛伏着、嘲笑着並絕望着。她無視這個威脅——將艾爾變成了一個秘密——本經常醉得連路都走不了,更何況打架了,但他還是能被動地給予她某種勇氣,或者,也許他只是在她和它一起睡着的時候把它變了出來而已?

三天以來,她和本一直在促膝長談,回顧自己的人生,偶爾外出吃飯、買酒,並且給本買新衣服。他們既沒有互相吐露對彼此的迷戀之情,也沒有繼續第一晚相遇時在汽車旅館房間裡本可以進行的性事。這天下午,莎拉從小睡中醒來,發現他正在臥室一角看着她,她決定解決兩人同居這件事。

“你在汽車旅館的房間到期了嗎?”她開口說道。

“是的,肯定到了,”他說道,“我在莎拉酒店這裡有點失去了時間意識,今天我就處理這件事,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是任何一個可行的時間。要不然你和我一起過來,我們一起找個房子吧。你可以幫我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的高樓裡面選選。”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把行李搬到我這裡來。真他媽的見鬼!我們已經這樣一起待了這麼久,沒有理由再把你所有的錢都浪費在旅館房間上了。承認吧:我們在這裡很高興。我想我們在這點上就不用這麼拘謹了。你知道的,本,不管是什麼事,我都完全相信你的正直。我現在想要你待在這裡,我不在乎什麼長期的規劃,據我所知,你看起來並沒有什麼長期規劃。我們能不能像孩子一樣一起玩耍?這就是我想要的,爲什麼你不把行李搬到這兒來呢?”

本想說她是對的。但他也知道他最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喝酒,非常有分寸地喝酒,而她根本沒看過他最糟糕的時候,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離她越近就會陷得越深,他更多的時間都在想這也許是個錯誤。也許他錯了,也許他開始就不該和這個女孩有任何瓜葛。本來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他可以蜷縮在拉斯維加斯,就這麼死去,就像他計劃的那樣。爲什麼他要在這個女孩的膝頭那麼做?她不該看到那一幕。

“你不覺得和一個酒鬼一起生活有點無聊嗎?”他試着說道,“你還沒見過最糟糕的時候,我會打翻東西,一直吐個不停,我最近感覺這麼好簡直是個奇蹟。你就像是某種混合了酒精的解毒劑,讓我能夠保持平衡,但不會一直這樣的。很快你就會感到厭倦的。”他的眼睛盯着他所在的角落前幾英尺處的一個黑點。那是一隻蜘蛛,它用一根線懸在一張不舊也不新的網上,正隨着房間裡的氣流擺動着。這看起來好像是它唯一的運動,所以這隻蜘蛛可能事實上已經死了。他轉向她,頗有挑戰意味地閉起了嘴巴:醒醒吧,姐妹。

但她決心已定。“好吧,那麼你可以搬到酒店去,我會重新回到我獨自一人的華麗生活中。我現在回家的唯一目的是用一瓶李施德林漱口水洗掉嘴巴里的味道。我已經厭倦總是獨自一人了……那纔是我所厭倦的。上帝啊!看看你!你看起來就像隨時要暴斃一樣。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待在這裡,而你想做的是躲進一個黑暗的汽車旅館的房間。我無法忍受總是擔心你了。在我們走得更遠之前,現在就得做決定。要不然你就和我一起待在這裡,否則我們就永不相見。”她在想要不要告訴他關於艾爾的事。她希望先在艾爾的套間裡解決這件事,之後再像講故事一樣告訴本,但身體裡的另一個她堅持說,這可能只會讓本感到恐懼,她欠他更多。

房間裡一片寂靜,他在她懇求的凝視下快要燒着了。他必須有所迴應,而他痛恨這種壓力。他的脖子開始打戰,他用顫抖的手端起酒杯,將裡面他一直沒捨得喝的伏特加一飲而盡。

“你不明白的是……”他想和她撇清關係,告訴她不要擔心酒店的花費,因爲用他的信用卡就能搞定,也就是說,他想告訴她他不只是想躲在黑暗的汽車旅館房間裡,而且真的想死在那裡。但這麼說太過分,太殘忍了。這不是她想聽到的話,當然也不是他想說的話。不,他現在還活着,而且想和她在一起。很顯然她也想和他在一起。那麼還有什麼問題呢?他會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然後當情況變得實在很糟的時候,他就搬去酒店。到時候她也許很高興能擺脫他。於是他警告道:“你永遠都不可以因爲喝酒和我吵。”

“那個我能理解。”她點了點頭說道,“我真的理解。”現在她笑了,“我想自己去逛一會兒街,你去喝幾杯再把你的行李拿來吧。不用着急,我會在你之前回來給你開門的。我出去時會給你配一把鑰匙。”

在跨越了這道障礙後,莎拉從牀上跳了起來,一點都不像她自己地朝他猛撲過去,給了他一個多年沒動用過的、充滿感情的熾熱擁抱。她自己也被自己的熱情嚇到了。在他的臉填滿了她的視野後,房間裡幸福地暗了下來。她的吻接連不停、毫無順序、鋪天蓋地地從天而降,從他的臉頰到下巴再到眼睛,如此反覆不休。這麼多突如其來的吻,每一個都是貨真價實的財產。

* * *

本最後一次站在全年旅館裡,神清氣爽地衝了個澡,換上了剛送去洗過的黑套裝,還有無領的白色帕森T恤——稍微有點髒,但沒什麼味道——他感覺自己很精神,雖然走路還是有點不穩。找出解決的辦法總是能讓他感到放鬆,而且這一次他覺得要比自己想的更加滿意。莎拉感情的爆發說服了他,讓他覺得他說了正確的話,做出了正確的舉動。

他從亂扔在房間各處的酒中挑出滿的或是比較滿的酒瓶裝進行李箱。找到幾乎空了的酒瓶時——不是很多,他一直傾向於把酒喝乾淨——他把酒倒進一個杯子裡,就像是某種長島冰茶。更像長三英里的長島冰茶,他想。他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直到把所有的瓶子都裝好——還有一個裝進了夾克口袋——行李箱也裝滿了,這纔想起忘了裝堆在牀上的衣服和其他物品,他不禁皺起了眉毛。他的行李已經超負荷了,但他又不願把帶有這麼多個人信息的東西留給陌生人處理。他對整個計劃已經開始厭煩。這時,他意識到這正是一個好機會,於是他把垃圾簍裡的塑料袋全拿了出來,把他的衣服、所有從洛杉磯帶來的東西、所有剩下的不是酒的東西都裝了進去,然後把這些袋子系在一起,扔到了汽車旅館附近的垃圾箱裡,將它們傾倒出了他的人生。他回到房間,覺得自己無比偉大。現在省去了搬來搬去的麻煩,他可以輕鬆地走進她的公寓了。而且,他最後搬去酒店時也不會把這些東西帶去,所以她也就省去了清理舊物的麻煩。他們稍後可以愉快地去買條牛仔褲和幾件T恤。也許他還會再買兩打內衣和短襪,這樣穿過就不用再洗了,每天只要扔了舊的再穿新的就行:這是將死之人的特權之一。他把錢緊緊地塞到上衣口袋的深處,叫了輛出租車,喝光了杯裡的酒,稍稍有點吃力地拎起行李箱,“叮叮噹噹”地走出了房間。

* * *

“就這麼多了嗎?感覺怎麼樣?”化着精緻妝容的銷售女孩問道。她看起來差不多有十九歲,經常在莎拉有一次誤入的化妝品消費網站上出現。

“是的,”莎拉說道,“我今天就要這麼多。你能幫我包一下嗎?”

“禮物包裝在二樓。”女孩說道。她淘氣地笑了起來,爲這句話中暗示的浪漫含義感到着迷,也很高興把包裝的工作交給樓上的人。

莎拉早上取了一筆錢——其中大部分是打算之後用來取悅艾爾的——她用其中的一部分付了兩個禮物的錢,然後朝電梯走去。當時,因爲不確定其中的道德含義,她對是否買那個銀瓶猶豫了一下,但那只是稍縱即逝的猶豫。“砰”! “砰”!動機本身就是她要傳達的信息。她去了視線內最吵的襯衫區,挑了一件亮粉色帶綠色叢林圖案的襯衫。她之所以選這件,是想和他似乎非常喜歡的那件黑色衣服產生對比。她像女人們都會做的那樣選擇了這件衣服,並把自己的名字畫在了胸口的位置。

但對她來說,這只是表示支持的聲明,而不是代表擁有的公告。她在做像買禮物這種平凡的小事時感到心裡美滋滋的。她拿着衣服和酒瓶去打一個五塊錢的包裝時,又重新發現了她女性的一面,既不需要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也不需要什麼預設的懷疑。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女朋友。

站在艾爾房門外的感覺難以言表,她上次來這裡幾乎是整整四天前了。那輛停在樓下的黃色奔馳車就像一個警告標誌,並沒有被她忽視。她故意讓出租車緩緩地開到後面的停車場,卻驚訝地發現那輛車像上次看到它時那樣根本沒有移動過。她深吸了一口氣,撅起嘴緩緩地吐氣,然後輕輕地敲了敲門。

門一推就開了,這讓她感到有些警覺,瞬間頭腦中一片空白。艾爾穿戴整齊地站在她面前,看起來他不止一次和衣而睡過。

“我一直在等,我等是因爲我知道你會來的。”他說道。在坐到房間裡的白色藤椅上後,他說:“莎拉。”後面的這個詞聽起來更像是陳述,而不是召喚。

她小心翼翼地帶着一種執拗的敬意觀察着他。他的聲音根本不帶半點感情,她從沒聽過有人這樣說話。房間裡充滿陰鬱的感覺,很長時間都一片寂靜。

“我給你帶來了一些錢。”她說道。這聽起來有點陳詞濫調,並且對她來說有點蹩腳。

他用凹陷的雙眼看着她,在椅子裡仰頭看着她。她依舊站着,當他看着她時,他在她眼裡好像是被挖空了。

“我必須離開拉斯維加斯,你現在來了,所以我可以離開了。”他說道,“但我一直在等你。”他的語氣裡帶着一絲絕望,“要始終記得我一直在等你。”

她注意到那把配套的柳條椅已經垮掉了,她猜是因爲無法承受他的重量。她準備開始自己練習了一早晨的演講:“我再也不能來這裡了,艾爾,再也不能了。我再也不能爲你接客了。我們的過去再也不能重演了,不要再來我家,不要給我打電話,我會不惜付出一切代價。我會去警察局,我會自首……我不在乎。如果你想,可以現在就殺了我,但等我離開了這個房間,你就再也聯繫不到我了。”

但她卻說:“再見,艾爾,去別的地方試着過得好點吧。這都過去了。”她俯下身來親吻他的前額,把裝着錢的信封塞到他的衣服下襬裡,然後離開了他的房間。

十分鐘後,艾爾也離開了房間,作爲給服務員的小費,他把戒指和金項鍊落在了梳妝檯上。

但他帶了他的衣服,當奔馳車大發善心地終於啓動時,他的衣服都在車裡。他開得很快,但不是特別快。他和一個對此漠不關心的州警擦肩而過,掠過亨德森酒店、大壩、93號公路,以及金曼市,一路未停。

* * *

“我們不知道要不要叫警察。”她的鄰居對莎拉說道。他剛踏出家門,很明顯在等着她回來。他講話很謹慎,因爲不確定這個男人在這位安靜美麗的鄰家女孩生活中扮演着什麼突如其來的角色。他說本“呼呼”直喘,蜷在莎拉門口,手裡還握着一品脫波本酒。“他已經在那兒待了差不多半小時了,我太太說她看到過你們在一起,所以我決定等你回來再說。”他曾從窗戶留意過莎拉回來,總是能覺察到她的接近。

“是的,謝謝你,他是我的朋友,我猜他只是有點喝多了。”莎拉不自然地笑着說道,“我會扶他進去的,謝謝你的關心,抱歉麻煩你了。”她最後點了點頭,尷尬地停頓了一下。

那個男人轉身向自家房門走去。“好吧,如果需要幫忙就叫我。”他殷勤地爲將來做着鋪墊。

她放下包裹,打開房門,然後跪在本旁邊。“你能醒醒嗎?”她輕輕搖了搖他。

他睜開雙眼看了看她,又環顧四周。“嗨。”他笑了笑說道,好像剛從一場週日下午的午睡中醒來一樣。

她也被帶了進去,找到了她一直都有的幽默感。“你是個非常不愛說話的傢伙。不是嗎?”她說道,“進來坐下好嗎?我來拿這些東西。有一些給你的禮物,去打開吧。”

“好的,我猜到了。”他站了起來,站到一半又失去了平衡,抓住門柱才免於摔倒。“我要坐到沙發上去。”他抓起行李箱,設法拉着它在“叮叮噹噹”的瓶子聲中進了房子裡。“想喝一杯嗎?”他喊道,“睡得不錯,今晚想出去嗎?”

莎拉之前從來沒這麼近地見證過一個老酒鬼日復一日的生活,她感到很不可思議,但也感到很真實。她曾經想過他會永遠這麼倒下,但沒想到這只不過會持續半個小時。她撿起包裹,走進公寓,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說真的,”看到他在廚房倒了兩杯酒,她開口說道,“我想在這裡保持低調,也許下次你應該倒在門裡面。”

“哦,我總是倒在門裡面的,別擔心,很抱歉,但我回來得太早了,門還鎖着。”

“當然,”她在伸手去拿錢包時被他常用的一個表情迷倒了。“一號禮物。”她拿出新配的鑰匙給他。

他接過鑰匙,走到門前,成功地打開了門鎖。“按照我們今天下午的談話,”他把鑰匙扔到衣服口袋裡,“我以前總是帶很多鑰匙,但是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都落入了熔鍊的魔爪之中。現在我有這把鑰匙了。”

看起來他好像還要繼續說下去,所以她看着他繼續在聽。但很快她就發現,他顯然已經忘了要說什麼,只是盯着地板看了起來。

“本。”她走到他旁邊,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他擡起頭來。“對不起,”他又變得明快起來,迴歸了正常。“還有禮物嗎?”他轉過身去,拿起她的杯子大步走進了起居室。

她若有所思地在後面看着他,很好奇他到底有多少精力,並積攢着自己的精力。她會需要自己新發現的精力的,各種各樣的精力。

他坐在沙發上,她走進房間,把兩個包裹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我希望你能讓我付你這個月的房租。我在這裡,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這樣對我來說更好……好嗎?”他這樣說道。好像如果這個問題沒有解決,他就無法繼續下去一樣。

“好的。”她說道,“這個和那個沒什麼關係,不過我打算出去接點小活兒——也許是明晚。”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堅決。雖然他在她的工作上從來沒讓她感到過不舒服,但她還是不確定他對這會作何反應。

“你有約了嗎?”他問道。然後他疑惑地擡頭看着她說道:“你知道,我從來沒認真問過你工作的事情,你有固定客人嗎?”

“沒有。”她看到他隨意輕鬆的樣子感到鬆了一口氣。“沒有,我只是在街上和酒吧接客。也許偶爾有那麼一兩個傢伙碰到過我兩次,但我從來不預約或安排客人。”她毫無理由地又加上一句:“之前有個幫我拉皮條的人,很久以前,他回洛杉磯了。”

他們一起陷入了沉默。

“莎拉。”他開口說道,“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對這件事的感受。首先,你可以隨時用我的錢,我們可以買幾箱酒,你可以休息一下。但我不覺得你現在是想和我談錢的事。我覺得你是在談你自己的事。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已經愛上了你,但是,雖然事情可能是這樣的,可我來這裡不是爲了把我扭曲的生活強加到你的生活裡。我來這裡不是爲了讓你只看我,也不是讓你脫離本來的生活。你我都知道我是個酒鬼,那是我們在這裡生活的一部分。同樣,你我都知道你是個妓女,所以如果你決定去接客,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那都是你的事。我不覺得我說你很久以來一直在做這個,而且對之安之若素,是過度的推測。這和你是個在好萊塢大街上站街的十五歲受害者完全不一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個對這些完全不在意的人。你對我來說不是怪人,事實上,我覺得我們很相似。請不要覺得我看起來不在乎就代表我真的不在乎,我在乎。我只是想說我相信你,接受你的判斷,你的意願。我想說的是:我希望你明白我能理解。”

他的演講讓她感動,她非常喜歡,並且對他能夠這麼義正詞嚴地和她說話感到驚訝,太富有雄辯力了,而且還是在剛喝斷片的幾分鐘後。“謝謝。”她說道,“我真的理解了。我之前很擔心事情會怎麼發展,但現在我不擔心了。並且,你應該知道,你付的住在這裡的租金包括附送的口活兒。”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順着她的笑話展開了新話題,“我猜遲早我們會幹一次的。”

“不管那意味着什麼,”她說,“現在打開禮物吧。”

但他還沒說完。他向後靠去,說道:“有一次我在妓院被痛扁了一頓。並不是這事和我們說的有什麼關係,只是我因爲某種原因想起來了。我當時在紐約,大概十五歲左右,我們一家在康涅狄格州探望親戚,我和叔叔坐火車來到了城裡。他去上班了,我就四處閒逛。自始至終我都在腦子裡想着要找個妓女。那時我還是處男,但那只是偶然事件。不管是不是處男我都會這麼打算的。我在時代廣場收到了一份傳單,看起來就是我在找的東西,於是我就按照地址找了過去。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情況,還高高興興地掏出了我所有的錢——也許有二十塊——就在門口,還以爲我已經付了所有服務的錢。但和那個姑娘進了房間後,她跟我解釋了小費要怎麼給,我才意識到我不僅沒搞上妞,反而扔了一大筆錢,對我來說那是相當大的一筆錢。我到了還沒五分鐘就出去了,出去的路上我試圖要回自己的二十塊,甚至那個姑娘也出來幫我說話,但我看得出來她知道希望渺茫。畢竟這些傢伙可不是在運營什麼非營利機構。所以他們告訴我該怎麼做,那個傢伙從桌子後面站起來,抓住了我的衣領——你知道保鏢是怎麼抓着你的脖子推你的——把我推到了樓梯頂上的一扇門前。那不過是二層樓上的一個小洞而已。他在門口和我說再見,放開了我的衣領,但我已經被自己做的蠢事氣瘋了,只想跑到桌子那裡拿回我的錢。這很蠢,但我就是那麼做的。他用一隻手在離他一臂遠的地方抓着我,用另一隻手前前後後地扇我。我渾身劇痛,在樓梯底下醒了過來。我確定他是把我扛下來的,無法想象他會冒險推我。不管怎麼樣,他知道他在做什麼,因爲我只有鼻子被打流血了。最搞笑的是我當時特別想再上去,不是爲了要錢,而是想學學這些傢伙看上去知道的一些事情。我想做個小混混或者類似的什麼。我知道在那個骯髒的地方有一個我永遠無法參與的看經驗的世界,那讓我感到惱火。我的心裡充滿了嫉妒。

“現在我溫和多了。我對它的一切已經瞭解得夠多了。去年春天,我恰好路過我光顧過的一家洛杉磯妓院。海上飄來了一絲涼風,我透過窗戶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腿。她一定是剛接完客,正在放鬆一下。那一刻我覺得很有感覺,於是在人行道上停了下來——雖然我還要去其他地方,而且已經遲到了。我想起自己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被我母親逼着在烈日下玩耍的事。雖然我們家裡很涼快,又遮陰又舒服,但母親覺得夏天一直待在屋子裡對我來說很不健康。我寧願一直不引人注意地待在屋子裡,但她最後總會聽到其他孩子們叫着玩着的聲音。那就會成爲最後一根稻草,我發現自己被趕到了後院,只能渴望地回頭看着被鎖上的玻璃門。那就是那天我看着窗子裡妓女的腿時回憶起來的感受。樹葉伴着微風沙沙作響,我繼續向前走去。我在那一刻非常強烈地感覺到我屬於那家妓院,我講這個是爲了給另外一個故事收尾。正是那時,我經歷了一個圓滿的輪迴。”他覺得自己說了太多,感到有點尷尬,又說道:“我覺得我最好還是拆禮物吧。”

“那家妓院在哪兒?我是說洛杉磯的那家。”他告訴了她地址,是她聽說過的一家妓院。艾爾後來的一個姑娘在那家做過。事實上,她說自己在很多家妓院做過,有些壓力非常大,有些已經不在了。莎拉很好奇本是否見過她。“先打開這個。”她把兩個禮物中較大的一個遞給了他。

本不情願地接過包裹打開了,他在收到禮物的時候總是不舒服,或者更準確地說,在有充分證據表明有人想送他什麼的時候,會不舒服。

“很不錯,”他把顏色明亮的T恤在胸前比了比,真心感到很滿意。“這件得和我的外套搭在一起才行。”事實上它看起來和他身上穿的黑色外套並不搭。“你知道的,這是我從汽車旅館帶來的唯一一件外衣。T恤是個很好的開始,但我想我們還可以再去買些什麼,一定會很有意思的。”

“當然了,”她想了想他的話,“我之前沒想到,不過你的行李箱肯定裝的全是酒吧,你不會把酒留在那兒的。但你的衣服呢?它們去哪兒了?……你把它們扔了,對吧?”

“沒錯。”他覺得順着她的思路很有意思,“和一個酒鬼一起生活,養成自問自答的習慣很不錯。我把它們扔進旅館後面的垃圾箱裡了。但現在既然你提到了,我覺得好像又有點浪費,我應該把它們放到慈善站或是留給大街上的流浪漢。不管怎樣,它們已經沒了。我覺得這是某種意義上的清理。除了我現在身上穿的和行李箱,那就是我從洛杉磯帶來的所有東西了。我感覺輕鬆多了。這是我來你家,來你身邊的一個好辦法。”

“說得好。”她的話裡毫無諷刺之意,“本,你接着喝吧,你說出來的話很有意思。”然後她笑着說道,“它們肯定是從101標準酒精度的呼吸和偶爾掉落的口水中間滑出來的,現在打開這個看看。”她把剩下的那個禮物遞給他,又坐回去揣測他會作何反應。

“好吧,”他在打開這個小瓶子後簡單地說道,“看起來我是找對姑娘了。”他在手裡把玩着酒瓶,停下來組織語言。“我不得不說,沒想到你居然會給我買這個,這讓我太感動了。我知道這不是未經考慮就做出來的事情。有意思的是——你怎麼會買了我以前想買的東西。”他把大小合適的酒瓶放進口袋裡試了試,很滿意地走到廚房去裝酒。

“今晚想去賭一把嗎?”她在身後叫道,“我們可以出去玩幾個小時。”

他回到房間,把新酒瓶從外衣口袋裡拿出來,喝了一口,向她證明它多麼有用。然後他把酒瓶放了回去,咂了咂嘴,用手掌拍了拍胸。

“我本來沒打算賭太多,但如果在這兒你能幫我管錢的話,我猜我可以玩上幾百塊錢的。”他拿出捲起來的一摞錢,從中抽出兩張百元大鈔,接着又抽出了一張,然後把這三張鈔票放進了口袋裡,將剩餘的遞給了莎拉。“給你錢讓我覺得想射。”他說道。

她不確定該怎麼想,不過還是接過了錢。“那就射吧。我要去換衣服了,看電視吧,我半個小時內就弄好。”她走進了臥室。

他大笑起來,覺得她聽來像是對他愚蠢的話感到有點不舒服。或者說她聲音中的尖刻其實是一種邀請他上她的牀的表現,這真是一個令人害怕的想法,因爲他深信不疑自己的身體因爲酒精和衰弱已經沒有熱情洋溢地**的能力了。他花了太多時間盯着酒吧對面的鏡子看,裡面出現的是一個散發着味道、全身浮腫、精疲力竭、病怏怏的且放縱自己的男人——不是那種因爲女人產生肉慾,當然也不是那種滿足這種慾望的男人。他聽着莎拉在臥室裡走動的聲音,想着他的數萬個**。它們會成爲她牆上的塗鴉,在他們將**變成習慣後,會變得更大更有侵犯性。他喝得越多它就會變得越糟。等她意識到夜晚的**已經結束的時候,也許他已經死了好久了。

“我準備好了。”十五分鐘後她從臥室出來說道。她穿着一件淺綠色的夏季連衣裙,非常高雅。她的頭髮隨意地散着,兩隻不一樣的耳環看起來相得益彰。

“我喜歡你的耳環。”他說道。他在這期間把新T恤穿到了外衣裡,他那鬍子拉碴的臉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疲憊不堪的毒販子,如果確實有這麼一說的話。事實上他看起來不錯,但是有點踉踉蹌蹌,其實他已經完全踉踉蹌蹌了。爲了能夠充滿能量地進行今晚的活動,他已經提前幹了他小酒瓶裡的第一瓶酒。“我喜歡戴不一樣耳環的女人。”

“好吧,那麼希望今晚別遇到這樣的女人。在這兒我還是期待某種忠誠的,不能因爲我爲了錢跟別人上牀就讓你有理由開始挑別的女人,然後讓我看起來很傻吧。”她的眼神很認真,看起來似乎是在否定坐在旁邊的本的笑容。一個有技巧的笑話實際上就是一條真正的法律,這是真實的交流,一個女人最妙的地方。

“我的眼裡只有你……而且你我都知道你永遠都不可能愛上嫖客的。”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她跟着他走進了廚房,他把酒瓶裝滿,她則打電話叫了輛車。幾分鐘後,車就來到莎拉家把他們接走了。

他們朝拉斯維加斯大道飛奔而去,不一會兒就穿過人羣,走到了一家喧囂的酒店賭場裡。房間裡煙霧繚繞,這讓本的深層認知能力有所下降,所以他只看到了由各色籌碼、托盤上裝着冰塊的酒杯、包裹着屁股的短褲、包裹着**的內衣,以及在這種物種進化的高級舞臺上比看起來似乎更多的分裂拼湊起來的、被壓縮的綠色蒙太奇畫面。雞尾酒服務生和基諾遊戲姑娘們的穿着透着半遮半掩的風情。來度假的鄉巴佬們穿着運動T恤,脖子上戴着粗大的金鍊子,明明自己嚇得半死還要裝出很嚇人的樣子。賭場的員工們穿着制服,臉上帶着裝模作樣的表情,這個地方滿是因爲興高采烈和極其苦悶——贏錢和輸錢——而爆發出的吼叫聲。天花板放射出點點光芒,假裝對大模大樣地掛在上面的攝像頭一無所知。保安在隱藏在單面鏡後面的狹小通道里像蟑螂一樣緩慢前進。鉻合金的半球體不知疲倦地掃視着整個房間,再把這幅景象飛快地傳給自己:只需一瞬間。賭局的結果在任何人看到證據之前便已塵埃落定——輻射能猛然劇增。

本從包圍在他身邊的充足能量中儘可能地吸收着,並將其像興奮劑一樣加以運用。現在他是一個人體蓄電池,希望稍後能騙自己喝更多的酒。他粗暴地把莎拉從一臺老虎機前推開,深深地吻着她。她的第一反應是反抗,然後作爲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她屈服了,最後他隨着她屁股撞掉的硬幣聲響放鬆下來,她纔想起這個男人沒什麼可讓她怕的,然後便屈服於了天性中的熱情。他舔着她的臉,然後抽離開來。帶着長期醉酒後讓人驚訝的偶然的靈敏,他彎下腰一口氣撿起了散落一地的所有硬幣,站起身將它們還給了看得興起的老虎機玩家,後者則又回到了之前的消遣當中。本抓着莎拉的胳膊,像正常人一樣一路朝吧檯跑去。她跟上了他的腳步,對他迅速的改善感到很高興,在心裡承認了這個酒鬼戲劇性的吸引力。她的人生難得有什麼樂子,她和這個酒鬼一樣,也想找點戲劇性的事情做。不管怎麼樣,他需要她,就因爲這一點,她愛他。

* * *

一架空軍噴氣式飛機穿過沙漠地區時發出的巨大響聲將本從記憶中拉回了現實。站在莎拉家起居室的地板上,他透過窗戶頂端,很容易地看到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但很快就要亮了。他身體感覺沒什麼問題,所以他知道自己也就躺了幾個小時而已。儘管如此,他還是一起來就朝好像是在廚房桌子上的伏特加酒瓶移動過去。一開始他四腳着地爬,漸漸地才無精打采地站了起來,然後朝廚房走去,把八盎司的伏特加,還有兩盎司的橘子汽水倒進了一個很髒的大玻璃杯裡。不到一分鐘,他就把溫熱的混合物喝了下去,然後站在水槽旁等着看他的胃能不能接受這個萬靈丹。看到自己能夠承受這個,他感到很滿意,於是摸索着走了出去,躡手躡腳地踏進了莎拉的臥室,在她旁邊躺了下來,身下壓着她蓋的被子。

她轉過頭睜開雙眼看他。“感覺怎麼樣?”她問道。

“很好……呃,我從沒想過不得不要別人去幫我做這件事,但你能告訴我我們昨天晚上是怎麼度過的嗎?我走到賭場的時候就斷片了,什麼都不記得了。”雖然他通過策劃自己的死亡而獲得了強烈的獨立,但還是忍不住會感覺到他以前向他的妻子提相似的問題時所感覺到的罪惡感。那時他對她的回答真的非常感興趣,但很久以前他就對這些描述厭煩了。現在倒不是他有多關心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而是他需要知道莎拉對他所做的事是什麼感覺,莎拉對他有什麼感覺。

“不算太壞,我猜我已經做好事情會變得更糟的心理準備了。我們坐在吧檯邊上聊着二十一點,你看起來還不錯——只是比平時稍微更醉一點,不過沒什麼奇怪的舉止。然後我發現你的頭開始耷拉下來了,於是我就把手放在了你的肩膀上。‘砰’!你朝我揮舞着手臂,向後一跳,從高腳凳上跌了下來,撞到了一位雞尾酒服務生。她當時託着一盤子的酒杯,所以搞得一片狼藉。你一直在喊他媽的!一遍又一遍地大喊大叫,聲嘶力竭。我想讓你閉嘴,幫你站起來,但你一直朝我揮胳膊

——看起來不像是要打我,而是要趕我走。然後保安來了,你一看到他們就不叫了。他們也不確定該如何是好,說要把你扛到外面扔到大街上,但卻沒有任何行動,也許就是嚇唬你一下而已。事情漸漸平息下來,我就跟他們說讓我扶你出去。”

“你跟他們怎麼說的?”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說:“我說你是個酒鬼,我會帶你回家,我還承諾說你不會再去那裡。”

他點了點頭,因爲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笑了笑。“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他問道。

“你的表現還算正常,所以我們就走了大概一個街區,然後你說你想回家幹上一次,但我想即使連你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發生的。我們叫了輛出租車往家走,你讓車在酒鋪停了下來,而我一直在跟你說家裡還有很多酒。哦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在酒鋪買了兩瓶伏特加,一共只需要二十多塊錢,你卻給了賣酒的孩子一張一百的,還說不用找了。我問你知不知道那是張一百的鈔票,你說你知道,所以我就沒有過問。不管怎樣,我們到了家,一起喝了點酒,十分鐘後你就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給你蓋上被子,然後上了牀。”

“我提醒過你的。對不起。”他真誠地說道。

“但我要說,我知道我本不該接受這種事情的,但我的確接受了。別讓我解釋了。也許我正在做的事不是自己應該做的。但我想我會做你需要我去做的事情。我覺得你的麻煩很大,我爲你感到害怕。但在賭場跌倒只是小事一樁,這對我沒造成什麼困擾,對我們也沒什麼影響。”

“太讓人驚訝了。”他深受感動,“你是誰?是從我一個酩酊的幻想中來看我的某種天使嗎?你怎麼會這麼老?”

她在枕頭上扭過頭去,對着牆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我們能別再談這件事了嗎?求你了,一個字都別提了,好嗎?”

他心不在焉地撫摸着她的後背,回味着這件事情,陷入沉思中。當酒精大量流入血液中後,他感覺自己慢慢鎮靜下來了。“你還是再睡會兒吧,我去給你買早餐。”

“小心點。”她說道。

“別擔心。”他站在門口說。

她在他身後叫道:“本,我今晚要出去接活兒。”

“我知道。”他走到廚房洗了把臉,又喝了一大杯伏特加。

去附近那家還沒開門的雜貨店途中停留的第一站,是一家離得不近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賭場餐廳酒吧。他付了出租車錢,走進大樓,穿過一扇玻璃門,還有掛在它後面的一張破爛的紅絲絨簾子。這家酒吧又髒又暗,正是他記憶中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地方比它的一些常客活得還久。一個男人睡在一頭,他的臉泡在一攤溢出的啤酒裡面。一個穿着熱褲的中年女人獨自一人在自動點唱機旁舞動着。本在鉻合金凳腿黑塑膠凳面的椅子上坐好。在他身後是等待有人來玩的八臺老虎機;兩張等着開臺的二十一點的賭桌;早晨的廚師在等着隨時可能來的點菜單。酒保祝本早上好,然後把一張餐巾紙啪地放在了他前面。他要了一杯啤酒和一個雙份的神風雞尾酒,酒保點了點頭。坐在酒吧後面桌子旁的一對機車情侶正在含糊不清沒完沒了地吵架。掛在酒瓶上方的一部電視正在無聲地直播《醒來吧,拉斯維加斯!》。

他的計劃,他來這裡的原因,是讓莎拉對他的感覺變得好一些。他會先在酒吧裡讓自己喝到清醒爲止,從神風開始再換到血腥瑪麗。下一步他會試着吃點蘇打餅乾,如果沒事的話,他就可以試着吃個雞蛋再吃點吐司,這樣才能爲他即將到來的不舒服的感覺做好準備。然後他再帶着從雜貨店買來的東西回家給他們兩個人做早餐。在每個新的一天裡想保持這個平衡都越來越困難,但如果他能把前期工作都好好完成的話,他應該就能吃上一頓真正的早餐,在她面前的第二頓早餐。這是她沒見過的一個把戲,事實上,從他們在一起開始,她就沒見過他吃一口飯,所以這樣做應該能讓她不那麼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他還穿着她給他買的襯衫和昨天的外套。喝了十五分鐘的神風之後,機車情侶中較好的那一位向他走了過來。

“親愛的,你怎麼穿戴得如此整齊?你看起來相當不錯啊。”她把臉頰靠上他的胳膊說道。她仰頭看他,用舌頭舔着自己的嘴脣。“我今天的約會太無聊了,你想給我買杯酒嗎?”

他陷入了困境,看了看房間對面她的男朋友。那個男人身材高大,喝得很醉,而且很有可能頭腦簡單。他沒有遵循自己做出的更好的判斷,而是看着沒其他辦法的樣子,大聲說道:“介意我請她喝一杯嗎?”

“去你媽的,我管你他媽的和她幹什麼。”他怒目而視,回答道。

“也許我可以請你們一人喝一杯。”本試探地說道。

“去你媽的,別他媽招惹我,狗孃養的,滾開,別招惹我,去請吧,她等着喝呢。”他站了起來,走到老虎機旁扔了一個硬幣,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本和那個女孩。

“看到他是多混蛋的人了吧。”女孩說道,“我要一杯加可樂的朗姆酒。”她露出了她自己最得意的笑容。

他點了酒,女孩又朝他湊了湊,把手放在了他的襠部。

“我能和你一起住一段時間嗎?”她問道。

“你是說搬來和我一起住嗎?這也太突然了吧?”他繼續說着。

但她覺得她是認真的,至少當下是認真的。“哦,我沒什麼行李。”

“我覺得我妻子不會太喜歡的。”他這麼說,並馬上對自己這個委婉的謊言感到很滿意。他看了看還在盯着他們看的她的朋友,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了裂縫邊緣。

“呃,”她用鼻子摩挲着他的耳朵,用嘴巴吮着他的耳垂,“也許我們可以只是去找個房間幹一整天。你不會對太太說的吧?你會嗎?”

本低頭看向她寫着“幹我”的眼睛,估量着她。顯然,她這麼做是爲了還埋伏在他們後面的同伴,但這並不是全部。他可以看出這是她樂於享受的事情,也就是說如果他要和她出去的話,她本人會很願意,也許她還在期待着晚上見到她那位朋友後,她最後要面對的那頓好揍呢。

他想起了一直對自己很好的莎拉,他只是無法想象他會願意和其他女人待在一起。

突然那個摩托車手扔下了他的啤酒罐,大步穿過房間走了過來。“現在聽好了,狗孃養的,”他抓住本的肩膀讓他在椅子上轉了一圈,大聲說道,“我坐在這裡不是爲了看她舔你的耳朵的,現在,我知道是她先來找你的——她經常這麼做——所以我會假裝你什麼都不知道,給你一個機會,現在離開這個地方,馬上!”他近距離地用力盯着本看,醉醺醺的眼睛裡充滿了憤怒和苦痛。

在內心深處,本必須承認他被這個男人的態度打動了。他沒想到這個男人能有如此理智的自控力。

他掙脫了那個男人的手,說道:“對不起,但她和我已經決定了要一起待幾個小時。”

根本就不會打架的本,對第一拳的速度而不是被打這個事實感到很驚奇。這一拳一下子就打到他的下顎上,讓他和他的椅子都倒在了骯髒的地板上。頭剛一撞到瓷磚,他就又被拎了起來,一隻拳頭擦過他的臉頰,擊中了他的鼻子,瞬間鮮血噴到了眼睛裡。他再次倒在了地板上,掙扎着想要保持清醒,同時聽着他們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

這時酒保拿着塊溼毛巾來到了他身旁。他經常見到這種場面,所以不會手足無措。“你真是個戰士。”他的聲音中帶着一種友好的譏諷。他扶本站了起來,給他擦了擦臉,然後回到吧檯後面,又弄溼一塊毛巾,重新調了杯神風。“這杯算我的,不過喝完我就得請你走了。聽起來你可能覺得可笑,但這裡有人打架的話,我們都是這麼做。男廁所在後面。”他繼續洗起杯子來。

喝完酒整理一番之後,本打車去了雜貨店,帶着一大袋子東西回了家。他依舊下決心要在莎拉麪前吃自己能吃的東西。回家後,他看到莎拉正坐在沙發上讀書。

“我回來了。”他把包放在廚房,走過去親了親她。

“哦,不!”看到他的臉,她扔下她的書喊道,“哦,我靠,本,看看你的臉。你打架了。我還以爲你不會打架呢。見鬼,你覺得怎麼樣?”還沒等他回答,她就跑進了浴室,然後拿着毛巾、紙巾,還有看起來像是裝了藥的瓶子回來了。稍微鎮定下來後,她看着他的笑容說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般被搶的人不會這麼高興地走來走去。當然我知道你會先去酒吧的,你是對某人說了什麼蠢話或是做了什麼蠢事嗎?”她變換到了護士模式,開始在他的臉上忙活起來。

“完全沒有。”他說道,“我只是在捍衛某位不幸的任性小姐的尊嚴。”

她沒有解讀這個,未加評論便將這句話嚥了下去。她給一處傷口輕輕塗上了紅藥水,然後說道:“你還是去浴室洗洗吧,先洗個澡,再換件T恤。我來做早餐,然後我們再出門給你買幾件衣服。我覺得這件外套有點不吉利。”她開玩笑地將一塊溼布扔向他,然後端詳了他一下,又在他額頭上親了親,最後搖着頭走開了。他則一直在後面看着她。

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着他有些歪了的鼻子、瘀傷、腫脹,以及被打傷的臉頰,還有他腫了的眼睛。他還用手指摸到了後腦勺上的腫塊,疼得連碰都不敢碰。他轉着圈哈哈大笑起來,喝了口剛調好的酒,然後開始洗澡。

一天的時間就這麼滴答滴答地流逝着,本感覺自己非常興奮,非常高興。他從沒過多地考慮過爲什麼,因爲他知道他幸福得一塌糊塗,而且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都會繼續幸福着。所以,想着要過一個安然無事的下午,他賣力地用禮物逗莎拉開心,並且在他們短暫的購物時間裡更加小心翼翼地按着時間喝酒。一開始,他決定無論她給他選什麼樣的款式他都會接受,但在店裡他又變得有點保守,最後買了一條黑色的牛仔褲,還有兩件白色的禮服襯衫。作爲妥協,襪子的顏色和款式和衣服一點都不搭。

“很有新意。”她說,“現在我們再給你來個黑領結吧,這樣你看起來就像賭場的莊家。”

“不,”他說,“莊家戴這個是因爲奉命行事,我戴是因爲我想戴。那會讓我看起來與衆不同。”

他們坐在購物中心不那麼惹人厭的餐館裡面,看着這一天的購買成果。對莎拉來說,這的確是個很有意思的下午,雖然她覺得本臉上的傷痕非常讓她不安,幾乎就像一個不幸的預兆一樣揮之不去,但她更願意認爲自己的焦慮是最近被打那件讓人記憶頗深的事導致的。她對他僞裝的一切正常感到驚奇,他居然能這麼興奮這麼高興,居然能忽視看起來就籠罩在他頭上的陰雲。他沒事人一樣喝了非常多的酒,對看起來很明顯的懲罰也毫不理會。她將龍舌蘭一飲而盡,接受了這一切——因爲他將這件事變得讓她非常容易接受。她將手伸過桌子,接受了他遞給她的那個小盒子。

“對我來說,沒時間再去糾纏不清了。”他說,“一整天都能感覺到你的呼吸,你得戴上這個,寶貝。”他本來想低聲輕笑一下,卻突然咳嗽起來,緊接着感到一陣噁心。他花了一些力氣才平息下來,把剩下的酒喝了下去,又叫了一杯酒,然後馬上試圖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我想你會發現這個很容易就能打開。”

她在他的催促下啪的一聲打開了盒子,裡面是一對鑲着瑪瑙的鉑金耳環。

“你喜歡的顏色。”雖然她顯然很開心,但還是這麼說道。

“我覺得你應該一次戴一隻——這兩隻中的一隻,然後另外一隻耳朵戴其他的耳環。事實上我本來只想買一隻的,但我覺得它不會飛……不像個禮物,我的意思是。”他新點的酒來了,他喝了一大口,然後又喝了一大口。

“我今晚就戴它們。我今晚就戴上一隻。”她說道。一開始她覺得她可能是犯傻了,因爲她今晚要出去接客。然後她想起上次討論這個話題時得到的是讓人舒心的評論,於是感到釋然。

但本又開始說胡話了。對所有酒鬼來說,這都是一個累贅。他想表達的意思變成了令人遺憾的話語,於是連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感覺。

“是的,”他看着他又空了的酒杯說道,“當你被某個老兄頭朝下按在套房的枕頭上時,你就會感覺耳朵下面又扎又熱。”他想讓自己看起來很冷酷,但他也被自己的評論嚇到了。他意識到她不該被這樣評價,但又因爲這個畫面而感到混亂,無法忍受她的注視,於是起身迅速地從桌子旁走開了。

“本,等等!”她在他身後叫着,急忙拿出錢包摸索着準備給錢。“求你了,等等我。”

本到門口時,一個大塊頭的黑人擋住了他的路,並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道:“也許你應該等等她。”

“爲什麼?”本試圖從他手下掙脫卻沒有成功。

那個男人頓了頓,好像在尋找能讓本理解的詞語。“因爲,”他說道,“你能聽出來,她是真的想讓你等她。”

等莎拉過來之後,那個男人放開本,站到了一邊。本從莎拉那裡拿過包裹,和她一起走出了購物中心。

“那是什麼意思?我一點都不理解。”她說道。

“我們能忘了它嗎?”他哀求地說道,“我們能不能忽略它?”

購物中心的廣播正在他們頭上喋喋不休地播着,本回頭看了看餐館裡管閒事的那個人,只見他走進了男廁所。

“是的,”莎拉說道,“我會忽略它的。”她的確這麼做了。

那晚,本在安靜的廚房裡喝着波本,等着輪到他去唯一的浴室裡面洗漱。莎拉回到臥室,進入了暫時的獨處時光,準備着到街上、酒吧和拉斯維加斯酒店的房間裡去。她在她房間的鏡子前,發現每個熟悉的動作都有了輕微的改變,都有了新的光芒,新的意義。這將是第一次她去工作的時候有個男人在家裡等她——一個她想讓他來家裡的男人——雖然她發現自己很愛他,但還是期待着能夠獨享平日生活的這段時光,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挑釁的中場休息。看着他這件事變得越來越難,從她的角度來說,她能忍受這個程度的痛苦——有毒癮的人有時會在海洛因用光了很久之後,只是因爲那種針扎的觸覺就產生快感。她的臉很奇怪地看起來並不滄桑,至少不像大部分其他女孩那樣看起來很辛苦。現在只剩下了艾爾的戒指留下的傷疤,正試圖在她的臉頰上和心裡進入最後的結疤期。大紅色的口紅塗得很重,再塗上雙層的睫毛膏,這一次,一切都看起來有點過火。清晰的割傷分界線戰勝了薄弱的細線。作爲一個入行已久的女演員,現在她正在扮演一個永遠不會看到這場節目的觀衆,但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習慣性地關掉了房間裡的燈,然後又打開了,因爲她想起他會用待在這間房來交換他自己不忠的夜晚。這時,她停了下來,一瞬之間,她瞥到了鏡子裡的一個妓女和一個女孩。她不敢想象,如果不需要再去工作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會在兩三點鐘到家。如果你那時候回來了,我們可以看看電視或者做點什麼。”她俯下身親吻了他,“我猜我是想說,當我到家時希望你在家,但不管怎麼樣,不管你做什麼,”說這句的時候她挑了挑眉毛,“一定要小心。”

“別擔心我了,莎拉,主自庇佑我所喜愛的。你知道的。”他小聲笑着,從來沒法輕言古話到底是荒謬不堪還是顯而易見。“說真的,我對這事的感覺裡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關心你好不好。其他的……我猜只是以前的那種分離焦慮而已,我會想你的。”

她用吻別堵住了他的話,然後打開門:“回頭見。”

“也許我應該跟着你,然後找一個你的客人問問和你睡覺是什麼感覺。”他幽默地說道。

“他們不會知道的,也許什麼時候你應該問問我,我會很高興向你展示的。”她色眯眯地朝他拋過去一個小眼神,然後渾身閃着光走了。

“靠!”他大聲對自己說道,“顯然那個女孩有很多故事。”他突然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便大聲地在廚房裡獨自笑了起來,直到突如其來的咳嗽讓他停止了大笑,在水槽裡吐了起來。

然而稍後,當他收拾完畢穿戴整齊,又補上了之前吐在水槽裡的酒之後,他又開始大笑起來。他在黑暗的天色下一邊大笑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上了街道,跌倒後又站起來,再次跌跌撞撞地前進。

* * *

這些日子,大峽谷真的讓他們提不起什麼興趣,作爲景點不怎麼夠格,和古蹟又扯不上關係,也不是什麼巧奪天工的景緻。在那個大洞底部緩緩流動的密德湖則是世人在塵囂中的一則塗鴉,一幅因爲無聊和不滿而產生的意想不到的副產品。本和莎拉奔跑着踏入了水中。雖然底部——一度曾是沙漠並仍拒絕接受其新角色——是岩石,但冰涼的湖水卻比任何東西都好,比任何水都舒服:這就是你所生活的地方,因爲這就是你所建造的地方。

在他們身後九十米處,是一輛暴露在陽光下的紅色租賃車,三十英里外就是拉斯維加斯,十四小時前,莎拉在那裡接完了本搬進來後首次接客的晚上的最後一位客人。她滿身疲憊地回到家裡,但她和本的情緒都很高漲,好像一點點輕微的調整就能讓一個原本大家都覺得運轉正常的機器,實現讓人意想不到的,令人高興的改進一樣。一大片失地已被收復,木已成舟,幾乎沒什麼沒有經歷過的事,但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莎拉以自己的方式度過了一個不錯的晚上,那感覺就像是揮霍了點錢。本對此完全同意。

“我們出城吧。”他說,“我們可以租一輛車去大壩,或者任何地方,不遠就行。在你還沒什麼感覺的時候就回來,找一個帶游泳池的廉價觀光旅館,出城玩一晚上。你覺得怎麼樣?”他眉開眼笑地看着她點了點頭,帶着讓人難以理解的過度狂熱,蹦蹦跳跳地到廚房去拿啤酒。

現在他假裝游到她旁邊,有點暗暗地上氣不接下氣。稍微調整了一下後,他說:“所以我們今晚會在博爾德市待上一晚嗎?”

“那裡沒有賭博的地方,沒有賭場。”她說道,“我想在那裡他們不會整夜都不睡並且整夜喝酒的。”

“我知道,我們可以去看電影,然後再去酒吧,會關門的那種,不去聽老虎機的聲音。”

“這聽起來一點都不像你。”她大笑着說道,“好吧,我們出發吧,我還想早點去訂個房間遊一會兒泳呢。現在感覺好像真的在游泳池裡游泳一樣。”

“這就是真的游泳池。”他做出朝她潑水的樣子。

他們在博爾德市找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帶泳池的小汽車旅館,裡面的大部分都是長住。旅館提供小廚房,按周收費,這兩點莎拉及本都沒看中。他們最後選了辦公室後面被改成儲藏室的一個房間,不是爲了少花點錢,而是覺得它的地板和牆壁的設計很特別。它是在設計得很古怪的那種建築裡可以看到的那種地方,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小小的地方,更像是故意把周圍設計成這樣從而讓它與世隔絕。莎拉很快換上了游泳的行頭,跑到泳池去捕捉最後一縷陽光。本還穿着那條在密德湖穿過的雜貨店的短褲,拿出在同一家商店買的酒,小心翼翼地在牀頭櫃上建了一個吧檯:其中有五分之二是波本,還有伏特加和龍舌蘭各一瓶。他裝滿冰桶,然後給莎拉倒了滿滿一杯的龍舌蘭加橘子汽水,給自己拿了一瓶威鳳凰,走出去找她。

“我錯過了陽光最好的時候。”她嘟着嘴不高興地說,“你爲什麼要把表當了?”

“當然是因爲我不知道會帶你來博爾德市游泳。莎拉,你一定是在開玩笑,你是說你需要看錶來判斷太陽的位置嗎?我們一整天都在沙漠裡開車,你只要擡頭看看就知道太陽還有多久下山了。”他朝她舉了舉杯,一屁股坐在了她旁邊的一張柳條椅裡面,但坐得太猛,失去了重心。

“那對我沒用,我需要知道時間才能判斷什麼時候陽光最好。”

“不,事實上,你需要先知道太陽在哪兒才能判斷時間。”

她因爲僵持不下皺起了眉,然後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笑着說道:“醒醒吧酒鬼!如果太陽明天消失了的話,看時間還會是早上十一點。”

“別跟我擡槓。”他往嘴裡倒了些波本說道。他很享受他們最近開始的這種親密的鬥嘴,享受這種和他們本身無關的外在話題。

“給我嚐嚐。”她伸出胳膊指着那瓶威鳳凰威士忌說道。

他把它遞給她,讚賞地看着她輕鬆地嚥下了一大口。她把瓶子還給他,然後向飽經風吹雨打的跳板走去。跳板因爲不習慣被成年女性壓在下面而發出了“嘎吱嘎吱”的抗議聲,她蹦跳着向盡頭走去,感受着腳下跳板不情願的彈跳。她決定,不管跳板情不情願,她都要堅持到底。像女人們會做的那樣,她猛地將泳裝一提,帶着天生的運動員的優雅,跳入了水中。當她浮出水面時,本高舉酒瓶向她致敬,然後喝了一大口波本。她走回他的身邊,俯身親吻了他,將冰冷的水滴滴到了他的胸膛上。

他感覺到了她呼吸中剛喝下的波本的味道,感覺很不一樣,但和他自己剛喝下的一大口波本正好相得益彰。他站起來打算展示自己的跳水技術,但隨即滑倒在溼漉漉的水泥地上,一時間無法恢復過來。每次他一打滑總是註定要摔倒,這次也是一樣。這是一次華麗麗的摔倒,他的一部分身體摔進了椅子裡,一開始就不穩的椅子在他的身下四分五裂,有一部分撞到了放着莎拉的酒的那張小桌子上。杯子裡和他手中瓶子裡的酒向各個方向灑了出去,變成了攜帶着波本和龍舌蘭的飛彈,大部分都飛進了泳池裡。被地上原有的水稀釋了的血在他身下朝着各個方向流淌着,莎拉看到這一幕大吃一驚,抓着毛巾跪到了他的身邊。他坐了起來,胸部和胳膊上插着幾塊碎玻璃,疑惑地看着莎拉。

“我想我最好還是進去午睡吧。”他說道,但實際上他想的是再去牀頭櫃上的冰桶旁拿一瓶波本。

“你受傷了。”她現在已經懂得先把擔心放到一旁,直接進入清掃模式。

“我會小心的,你應該能應付這個。”他指着一團混亂的現場說道。他穩步走向房間,對自己日益增多的割傷、瘀青和傷疤感到驕傲。

店員拿着掃把和簸箕來到了莎拉旁邊。“大家都沒事吧?”他快活地問道。

“是的,沒事。”她說,“不用擔心,我們會賠椅子的錢,我來把這裡收拾乾淨吧,還有水池。”她不禁注意到了他那快活的舉止,還有無視她的要求,徑自彎下腰來收拾的平常之心。“你似乎對發生意外早有準備。”

他擡頭看向她,仍然笑着說道:“是的,我們這兒經常發生各種亂七八糟的事,現在你們兩個帶着你們的酒和大嗓門回你們的房間,明天結賬後我再也不想在這裡看到你們。這裡就這樣吧,我不需要你們賠椅子的錢,也不想讓這堆玻璃割傷你美麗的手。咱們明早見。”他堅定地點點頭,表示對話已經結束,又開始收拾起來。

“他們對我們不是真的友好,”莎拉走進房間說道,“我們被罰待在房裡。”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上牀挨着他坐下。“你還好嗎?有什麼大傷口嗎?”

他嚥了一口塑料杯裡的酒,胸口貼着好多血漬已經在上面凝固的紙巾碎屑。“我是不會被摧毀的。這東西被稀釋之後還能凝結,太讓人驚訝了。不管怎麼樣。我不能拿最後一瓶酒冒險,我把它放在了離我十英尺的地方,用這個喝酒。”他舉起了塑料杯,“我們出去的時候得再買點鳳凰酒了,我想給早餐留點伏特加。”他又抿了一口,放鬆地靠在了枕頭上,上下打量着她。

她還穿着泳裝,她是這麼讓人想要,她的身材如此標緻,他被深深地迷住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他們很快就會**的,當然她一直在暗示,而他只要走出一步就好。但他對自己更瞭解。他知道他再也沒法打起精神來滾牀單了,他傑出的運動機能已經全部消失了。這些天來,他至少要喝下五分之一瓶伏特加才能支撐自己受損的神經運作起來,從牀上坐起身子,而有一半的時間,當他終於喝到能夠舒服地站起來時,他已經根本站不起來了。他對她肯定採取過的自我解決辦法表示欽佩,她怎麼沒有因爲不上牀而和他吵架呢?怎麼沒有因爲任何事而和他吵架呢?甚至當考驗變得更加殘酷,當她必須去自己想都沒想過去的地方時,她還是保持着真實。暗示的話語在她口中從來沒有消失過,他想道,那是連他都再也沒有能力否定的黃金規則:沒什麼能阻止我喝酒。

但這種曲意逢迎的膽怯貶低了她,貶低了她一直在延長的自私的無私這種崇高的行爲,貶低了她人性中最根本的孤獨,貶低了她對已顯現的能夠緩和這種情況的條件的瞭解和接受。莎拉並沒有按照任何協議活着,她只是簡單地活着。本將這個還給了她,而協議就存在於其中。

她高興地看到他睡着了,因爲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開始追問他的健康了,而這是一個她寧願不那麼瞭解的話題,至少在她能看到的這些日子裡是這樣的。等他醒了,他們會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他總是能很好地做到這一點。她重新把酒滿上,打開了電視。躺在他身邊時,她覺得自己有點醉了,看着一部有趣的情景喜劇“咯咯”地輕笑了起來。

* * *

地面上一點小小的震動——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想象的——把本從去洛杉磯的夢中拉了回來,讓他從兩天前從博爾德市回來後的第一次長長的小睡中醒了過來。這個小睡雖然有點時間過長,但當他從牀上坐起來的時候,他意識到,如果他不想讓近在眼前的無法控制身體的情況再次出現的話,那他必須迅速行動起來了。跌跌撞撞地走向廚房拿伏特加時,他的手已經在劇烈地抖動。莎拉正站在竈臺旁。

“嗨。”她親了親他汗津津的臉頰說道。她意識到他的情況不太好,轉身又開始做飯。她在覺得太擔心看不下去時就會這麼做。“也許你並不想現在聽到這個,但我買了一些白飯,我覺得也許你能吃這個。所以如果你待會兒餓了的話就告訴我,我會給你準備一些的。”她笑着轉過身來,叉着腰拙劣地模仿着家庭主婦的角色。

“好的,”他喃喃自語地說道,“我要洗澡了。”他又跌跌撞撞地走回了房間,每隻手都拿着五分之一份的伏特加。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這在拉斯維加斯是很少見的,就連洗手間的小窗戶都變成半透明的了。他的手心出了太多汗,連伏特加的瓶子都握不牢,但他用兩隻手握着瓶子喝了酒,並平安無事地把瓶子放下了。他伏在水槽上方,雙手抓着冰冷的瓷磚,立刻吐了出來。雖然他知道自己仍然會吐,但還是又試了一次。還沒來得及打開第二瓶的瓶蓋,他就又把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五分鐘後,他可以站得穩一點了,便試着快速地衝了個澡,中間還小心翼翼地喝了幾次酒。進了浴室三十分鐘後,他拿着兩個空酒瓶走了出來,感覺終於好了點,能張嘴笑笑了,同時也準備好喝一天中的第一杯酒了。

“我覺得我準備好吃米飯了。”他來到仍舊安靜地待在廚房的她旁邊說道。

他穿戴整齊坐在廚房的桌前,輪流喝着啤酒和波本,這時她把一碗米飯放在他面前,而他則順從地吃了起來。她自己碗裡的食材更豐富一些,其中包括還沒動過的蔬菜和醬油。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地吃着飯,寂靜中只傳來偶爾經過的汽車聲。

“你病得很嚴重。”她脫口而出,“你想怎麼辦?”她等着他迴應,他卻只是看着她。“我想讓你去看醫生。”她雙手抱胸,繼續看着他的眼睛。

“莎拉,”他若有所思地張口說道,“你看,我們從來沒好好談過這件事……好吧,我是說……”他結結巴巴地想在腦海裡搜索出一個聽起來能稍微被接受的解釋。“莎拉,我不打算去看醫生。”然後就像一開始就準備好的那樣,燒斷了這座最後的橋樑,他說,“也許我該搬去酒店住了。”

“然後做什麼,爛在房間裡嗎?我們要談的並不是那個!我不會和你談那個!操你媽的!你就待在這兒,你不會搬去酒店。有一件事!有一件事你可以爲我做。在這裡我給了你很多自由,你可以爲我做這件事。”她已經勃然大怒,身子向前探着,好像這也是她最後的爭辯中的一部分。她說道:“讓我們面對它吧。你病得這麼重,我也許是唯一讓你活下去的理由。”

儘管本沒有迴應,但他不得不同意的確是這樣的。

* * *

那天晚上,他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徘徊,雖然不像以前那樣總是能夠做出好判斷,但他賭了一把兩百塊錢的擲骰子結果贏了。收籌碼的時候,他瞥見了一個長腿的豔舞女郎,於是一口乾掉了剛買來的一杯雙份波本,一下子硬了。很快他就坐在了開回公寓的出租車後座上,一個無法壓抑的想法浮上了腦海,他的膝蓋色色地拱了起來。

他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想找一個能夠聞到和感覺到酒和妞的好地方,讓出租車,整個宇宙,帶着他在開到他——她的牀上的綿延的公路上行駛。莎拉出去接客了,一個多小時後纔會回來。他覺得這也許會很有意思,沒判斷好的一大口波本正順着下巴往下淌。出租車到了,本把酒瓶放回口袋,付了車費,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公寓裡。

他翻動着報紙,在背面選了一個四分之一頁的廣告:一個手繪出來的姑娘趴在地上建議:“在拉斯維加斯不要孤單一人。”他撥了電話,給出了公寓的地址。含含糊糊地要求儘快到達,並且明確要求來一個“有多項用途”的姑娘。掛了電話他就後悔不該不合時宜地用最後那個莽撞的詞,希望對方沒聽到這個就好了。

敲門的那個女孩看起來並不是那種在乎本用什麼語言描述她的姑娘。大塊頭,大胸,帶着一種純種的態度冒充金髮碧眼的姑娘,完全公事公辦的感覺。她徑直從本旁邊走過,好奇地打量着房間。

“我得打電話告訴他們我到了,然後我們就可以談談了。還得先給我一百塊的服務費——我好像沒看到——而且我還得告訴他們你已經付了這一百塊錢了,否則他們就會讓我離開。”她說道。

他唯命是從地拿出一百塊錢交給了她,然後指了指電話。在她打電話的時候他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後拿着這杯酒和酒瓶進了臥室。等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打完電話了。

“我需要,”他模仿她的口氣帶着濃濃的醉意開口說道,“和你幹一個小時。”他醉眼矇矓地對自己剛剛提出的很有吸引力的提議感到很滿意。他跌坐在一張椅子裡,雙手抱胸咧嘴笑着。

“直接幹是兩百,但是我懷疑你是否還能保持一個小時的清醒。”

他現在連稍微爭辯一下的力氣都沒有,所以把話嚥了回去。

莎拉打開燈進臥室時,那個妓女正在他上面,懷疑他已經睡着了,他確實就要睡着了。這幅畫面讓莎拉想逃,但她很快就恢復了鎮靜。她就這麼看着那個妓女。妓女一刻都沒停地從本身上下來,穿上衣服,靜靜地從莎拉身邊走過,出了前門。莎拉看着本,眼裡充滿了淚水。

“我是有底線的。”她說道。

“是的,”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我想我知道。”

她扔下手袋,倒在牆邊,呆坐在地板上暗自垂淚。

然後他像宣佈自己的戰利品一樣說道:“也許我在另外找間房前可以在沙發上倒上幾個小時。”他拿着酒瓶向外面的沙發走去,沒有聽到她說一句話,只有房門關上的聲音。

* * *

雖然已經是正午時分,但充斥着濃重的酒味和萎靡氣息的房間裡還是一片漆黑。她把自己推了進去,他赤裸的身體開過門後又退回了牀上。他們已經十二天沒見過面了,從那天早上他離開她的公寓到一個小時前他打電話過來,整整十二天。

“本,”她坐在牀上說道。但那一幕依舊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太過不堪入目,讓人失去了語言。她摸了摸他滿是汗水的額頭,“你離開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嗎?這氣味太糟糕了。房間真黑。”她向前探身,打開了牀頭燈,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哦,本,你看起來病得很嚴重,你的臉色太蒼白了。你在這兒等着。”她起身去浴室,浸溼了一塊毛巾,想給他擦擦臉。

“我想看看你。”他說道。他醉得很厲害,事實上他已經不只是醉酒了。他經常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氣,有時還因爲痰堵住喉嚨而喘不上氣來;他斷斷續續的話已經很難讓人理解,甚至有時連聽都聽不清。“……給你打電話想見你。”幾次失敗之後,他終於從牀上坐了起來,從被單下掏出一瓶酒,什麼都沒想就喝了起來。

莎拉正走出浴室,停下來看着他,對他這熟練的動作感到震驚,在他什麼事都幹不了,即使呼吸都非常困難的情況下,似乎有一種奇怪的精密儀器正在引導他的手完成這個單一的任務。她又坐到牀上,給他擦着額頭上的汗水和臉上的髒東西——他茫然地笑了一下表示迴應——然後盯着房間對面的窗簾看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該做出那種讓我們分開的事情。”他雙眼涌上了淚水,又拿起瓶子喝了一口酒。

感覺距離讓自己痛苦的源頭太近了,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碎花窗簾。外面有一個陽臺,於是她打開玻璃門坐了下來——身體一半在裡面,一半在外面——朝沙漠中的拉斯維加斯大道看去。但過了一會兒,從牀上傳來的有節奏的“吱嘎”聲加入了遠處的車聲和風聲中。她轉過身去,看到他把牀單扔到了一邊,正瘋狂地在**。她回到了牀邊,但他好像並不知道她在這兒,淚水在他的兩頰奔流。

“爲什麼不讓我幫你做這個?”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說道。

他默默地抽回了他的手,抓住了她的大腿,她溫柔地接管了過來,動作熟練。終於——她已經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因爲她的手一直不知疲倦地動着,她的心中洋溢着感情——他射了出來,她撲倒在他旁邊的牀上,兩個人都進入了各自的夢中。

她被喘粗氣的聲音驚醒了。他頻繁發作的肌肉**讓牀搖晃了起來。她發現他正眨着眼睛看向一片漆黑的窗。

“本,”她說道,“需要我幫你嗎?”

他喃喃地說着不要之類的話,又開始在牀上找他的酒瓶。她無法再看到他喝酒的樣子,於是站起來,走到了打開的窗戶前。

(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個晚上,她瞥見了廚房裡的他。她不敢相信他當時的那個姿勢,喝乾酒瓶時,他面部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痛苦地顫抖着,緊閉雙眼,然後又睜開雙眼,看到了她。“哦,”他說道,“對不起。”他尷尬地笑了笑,紅着臉轉過身去,這樣她也許會走開,並且永遠都不再提起。

她一直都沒有提過。)

警報器聲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呼嘯而過,紅色的燈不停閃爍。這在這種生機勃勃並因此危險叢生的地方是種出人意料的罕見景象。當聲音漸漸遠去,一切又變得虛無,虛無。

(“太讓人驚訝了。”他深受感動,“你是誰?是從我一個酩酊的幻想中來看我的某種天使嗎?你怎麼會這麼老?”

她在枕頭上扭過頭去,對着牆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我們能別再談這件事了嗎?求你了,一個字都別提了,好嗎?”)

突然間她感覺房間裡變成了真空,解脫和悲傷讓她害怕,現實讓她筋疲力盡,在轉身看到他靜止不動的身體之前,她就知道他已經走了。

(“安靜,”他把手放在她的嘴上,“儘量別對未來如此執迷。”

但莎拉根本就沒感覺到有什麼未來,因爲在那一刻來臨之前——腦海中充斥着他的話語,響起他的預言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了,他的人生是如何比她的更深思熟慮;他是如何知道她沒法做到的那個厲害把戲;以及在她的餘生裡,她會如何分分秒秒、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他。)

他毫無生氣的軀體在酒店的牀上慢慢變冷,意識不到她的親吻。那是從她的靈魂中剝離而出的親吻,是命令她的嘴脣做出的最後行動。那親吻結束了她在窗前望着他望着天花板那呆滯雙眼的那幾個小時,並且給了她除了合上他的雙眼之外另一個觸碰他的方式。他毫無生氣的軀體意識不到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最初變溼後,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就連她的喉嚨中開始嗚咽時也是如此。只有在她走出旅館房間時,那雙眼睛才陷落在賭場的喧囂聲中。他毫無生氣的軀體意識不到她的牀,她生命的真相。她漫步回到她的公寓,脫下衣服,刷了牙,在黑暗中清醒地躺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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