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哭靈治喪
景寧皇帝晚年疑心病漸重,做事優柔寡斷,常常猶豫不決,爲了平衡朝堂,殺了好些不該殺的,又放縱了好些不該放縱的。
聖人說要以寬仁治仁,可肅王從來都知道,老爹的寬仁是假,老皇帝從來都不過是以寬仁收買人心,加上他在立儲一事上的反覆,更導致吏治混亂,貪腐嚴重,國家現在就是一件滿是蝨子洞的華袍,遠瞧宮殿恢弘,大國強盛,細看卻是爛攤子一堆,若是再不整治,便是大廈將傾也未可知。
老皇帝衝李昭招手,讓他坐到自己牀邊來,緩緩說道:“你父王整兵經武、收買人心都是一把好手,可他膽大包天,卻胸襟狹小,寬仁不足。治兵尚可,治國卻要壞事。你比你父王性子好些,在伱父王身邊,多勸着他,免得叫他,將我大周江山徹底毀壞!”
這話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肅王留下,相比老皇帝心中對肅王的怨憤依舊沒有消解,屋內衆人皆是面容一肅,李昭更是面色鐵青。
再是皇爺爺臨終之言,他也顧不得那些,跪下磕頭,哭道:“皇爺爺此言謬矣!您……實在對父王誤會太深!還請您放心將重擔交給父王!父王絕不會壞了祖宗基業!”
老皇帝不理他,自顧自地看向肅王繼續說道:“孟家,不得再有實職,不然,你就等着,總有一日,你會親手將你外祖一家抄家滅門。”
淑妃一聽這話,氣得恨不得掐死這糟老頭!
臨死都見不得他們好是吧!
若非汪公公及時過來拉住淑妃娘娘,她非得衝上去跟着糟老頭對罵一番不可。
之後,皇帝又道:“你們都退出去,老三和昭兒留下。”
衆人依言退出去之後,皇帝看着肅王忽然開口道:“寧家,你打算如何處理?”
肅王輕笑:“當初您不是已經從東北遷了近一半軍戶入到察哈爾地區麼?您都替我處理好了,我還有什麼要擔心的?”
見老爹依舊一副不放心的樣子,肅王才道:“兒子叫人會繼續西擴、北擴,到時候在蒙古草原建了衛所,東北的駐軍就得分散開。不會一直讓寧家手裡捏着那麼多兵的。”
老皇帝嘆了一聲,道:“國庫空虛,你須得謹慎,莫要窮兵黷武!”
“哈,也不知道窮兵黷武的到底是誰。”肅王對老爹臨死還要不停挑刺的行爲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李昭趕緊按住要暴跳起來的父王,抱拳對老皇帝道:“皇爺爺,論稅收吏治,咱們大周不缺能臣。就算父王不善此道,只要善用能臣,國家自然富強,還請皇爺爺放心!”
老皇帝聞言又是一嘆。
這個能臣說的是誰,不必言明,再是對宋建鳴的背叛來火,老皇帝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真正的能臣幹臣。
於是他道:“能臣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對待這種臣子,你……好自爲之。”
皇帝不再說下去了。
肅王則臉色更臭,覺得老爹真的是老糊塗了,迴光返照,還滿腦子要他不得安生,臨走先是當着衆臣的面貶低他,再是挑撥他跟阿昭之間的父子關係,現在又挑撥他跟宋建鳴之間的君臣關係。
他氣得簡直快壓不住火氣了,乾脆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昭在心裡嘆一聲,覺得父王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爆了,年輕的時候因爲這脾氣碰得頭破血流,甚至被貶去了嶺南,現在人到中年了,還總是壓不住火氣。
皇帝見肅王出去了,心裡有些得意,得意之後便是無盡的空虛和深深的失落。
他開始閉目養神。
李昭將尹太監招進來,兩人一同在龍牀前伺候着。
期間,尹太監不怎麼去看老皇帝,倒是時不時將目光落在李昭身上,觀察他。
李昭笑道:“尹公公有什麼想說的,不妨直說。”
尹弘文趕緊跪下,一頭觸地,道:“老奴……老奴,並無無所求。陛下於老奴有提攜之恩,老奴沒齒難忘,只望陛下去後,老奴可以常伴陛下於地下,望殿下成全。”
李昭皺眉。
怎麼安置這樣的先帝老臣,還要看父王的想法。
若是沒有南京的大皇伯,這姓尹的老太監興許還能留一留,可現在鬧到這個地步,皇爺爺臨死依舊一點面子也不給肅王,尹太監怕是留不得了。
如此,李昭扶起尹太監,主動道:“若是公公有此想法,想必皇爺爺也會感到十分欣慰。至於鄧存謹、武知恩那兒,公公可有什麼交代的?”
那兩人是尹公公的義子義孫,尹弘文猶豫了一瞬,終是搖了搖頭。
李昭笑道:“尹公公的忠心實在日月可鑑。”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不屑,面上裝的這般可歌可泣,打量他那在山西做豪商的侄子他們不知道呢,死到臨頭,只顧着宮外那個不曾孝敬過他一分一毫的侄子,卻對兩個像狗一般給自己當牛做馬的義子義孫不管不顧。
涼薄至斯。
窗外,夕陽留下最後一絲餘暉,徹底癮去到了地平線以下,在位整整三十九年的景寧帝於昏睡中吐出最後一口氣,撒手人間。
幾十位大內侍衛身着白衣,從宮門騎馬而出,一路大喊着:“陛下駕崩!舉國哀悼!陛下駕崩,舉國哀悼!!”
他們帶着宮中令牌,去到京中諸多寺廟和道觀中,通知各寺廟、道觀,皇帝陛下已經駕崩,各聲鍾三萬杵。
一時間,京城四周,鐘聲響徹,家家戶戶掛起白燈籠,和白帆。
整個城市,彷彿被蒙上一層白紗。
宮中,靈堂早已佈置妥當,皇帝的棺槨由材質上乘的楠木精雕細琢而成,皇帝身着華貴的雲錦壽衣,身上裹着全真及三清真經的經被,被放入沉香木製作的內棺中,用鉚釘定死後,還用再用石蠟做一次防水,才放入楠木外棺。
在皇宮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後,會被轉移至京郊皇陵,再停靈滿三個月纔可下葬。
不過將屍體放入棺槨前,肅王將老爹生前最愛的那串帝王滿綠手串拿了出來,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人人都道肅王殿下這是爲了給自己留個念想,實際上肅王卻是想要拿着老爹的手串提醒自己,以後老了別跟自己老爹一樣犯糊塗。
說實話他現在想起老爹,心裡依舊恨得牙癢。
他這輩子都沒怎麼享受過父愛。終其一生,老皇帝對他表現出來的始終都是厭惡和打壓。他忍了四十年,如今終於再也不用忍了!
內閣將擬定好的諡號、廟號給已然一身麻衣孝服的肅王瞧。
諡號:法天立道仁明誠敬昭文憲武至德廣孝睿皇帝
廟號:興祖
肅王看後,手裡拿着老爹的翡翠珠串,迅速轉了轉,那綠油油的翡翠珠子咯啦啦響着,彷彿在諸位大臣緊繃的神經上玩命蹦躂。
只見這位即將成爲新君的三皇子殿下冷笑一聲,拿着硃筆將“興祖”二字劃掉,寫上“惠宗”二字,衆臣眼皮跳跳,這降格降了何止一點,肅王殿下簡直把他老爹恨到地底下去了。
之後,他又把諡號中“仁明”一詞劃掉,改成了“英毅”,將“昭文”劃掉,啥也沒加,最後又把“睿”字改成了“顯”。
寫完,他又讀了一遍,“法天立道英毅誠敬憲武至德廣孝顯皇帝。”
讀完,他點點頭,將那張明黃色的絹旨丟給嚴首輔,道:“就這樣吧。足夠了。”
衆臣一頭一腦的汗,肅王又道:“傳旨去南京,讓大哥和四弟回來奔喪!”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肅王帶着一羣后妃以及兄弟姐妹集體哭靈。
老皇帝駕崩第一天,新君的第一道詔書就是封自家老孃孟淑妃爲誠孝太后!
所有人都要跪着,包括肅王李炟自己,只有淑妃娘娘有個圈椅可以坐在一旁,接受全體女眷的跪拜!
宋清月這次的座次很是靠前,哭得挺賣力。吸取上次哭靈的經驗,將辣椒水改成了姜水,好歹別把自己給辣瞎。
后妃們哭得最兇,特別是幾位被景寧帝列入“殉葬名單”的年輕妃子,簡直要把心和肺都哭出來。
肅王不耐聽她們的哭聲,又覺得老爹這個糟老頭不配去地底下享用那麼多美人,他就該在天上或是地下,睜大眼睛看好,他這個兒子有多能幹,比他強多少!
於是大手一揮,直接將那殉葬名單給燒了,讓內務府的木匠連夜趕工,給老爹刻了一批醜萌醜萌的木頭人俑出來,代替那幾位本來要殉葬的妃嬪。
宋清月看了那幾個木頭俑嘴角都沒忍住直抽抽,太醜了!多大仇多大怨,肅王殿下要這麼對皇帝老爹。
至於尹太監,原本毒酒他自己都準備好了,可杯子放到嘴邊,老太監又猶豫了,大半夜去找了李昭。
“殿下,請恕老奴深夜來訪之罪。”他進門就五體投地式磕頭。
李昭還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他坐在椅子裡,端得一副溫潤儒雅的樣子,笑得溫和極了:“聽說公公連毒酒都準備好了,怎麼還沒喝?”
“老奴還有用處!”尹太監以頭搶地。
“說說看。”李昭不急不徐地抿了一口茶。
“慎王在難逃之前,陛下曾給過他一封蓋了國璽的傳位詔書!”尹太監說完這句,趴在地上不敢擡頭。
這倒叫李昭吃驚了,他撐着頭想了想,還是轉頭對林萬福道:“趕緊去把父王喊來!”
“是。”
半盞茶功夫,一身麻衣孝服的肅王被請來了。
進門瞧見趴在地上的尹太監,肅王驚訝地擡了擡眉毛,手裡玩着老爹的珠串,笑道:“公公不來找朕,倒是喜歡找咱們大殿下。”
尹公公原本就汗溼的衣衫立刻又沁了一層汗。
李昭立刻站起身,將肅王扶在椅子上坐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肅王的眉毛亦是高高挑起,半晌,一腳踹上尹太監的肩頭,怒道:“狗奴才,這麼重要的事你現在才說?”
踹一腳還不解氣,拿起几上的茶盞,照着尹太監的腦袋劈頭砸了下去。
尹太監的腦袋頓時被砸破,鮮血汩汩地冒出來,他也不敢吭一聲,趴在地上道:“求陛下饒老奴一命,老奴願爲陛下作證,先帝從未給過慎王過什麼傳位詔書!”
肅王沒聽到尹太監說的話似的,還要上去再踹兩腳,被李昭和汪公公一同拉住了,李昭又給林萬福使了眼色,讓林萬福把尹公公扶起來,拿帕子幫他將腦袋上冒血的窟窿捂上,秦吉福則狂奔出去找太醫過來候着。
“父皇,您先彆着急,尹公公說得有道理,留着他更好。”李昭安撫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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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王哼道:“朕如何知曉他到時候會說什麼?當朕不知道呢,他乃是徐後年輕時救下的流民乞丐!”
李昭道:“父皇莫急,這老傢伙有個姓馬的侄子在浙江做鹽商,咱們把他侄子找來,諒他也不敢亂說。”
肅王拍了一下自己額頭:“被氣糊塗了。”
尹太監聽到李昭的話,臉色一瞬間變得灰敗,若非林萬福攙着他,他幾乎站立不住,差點要失禁。
他原本姓馬,尹這個姓乃是入宮後改的,他侄子的事以爲自己藏得很好,不料早被肅王父子知曉了。
李昭扶着老爹對尹太監語氣溫和地道:“你的話有道理,的確值得留你一命,不過你若是敢胡說,本殿便讓你侄子一家都入淨事房,割了子孫根,叫他們統統做閹人,可聽明白了?”
這就是要絕人門戶,日後他連個供奉香火的人都沒有了,這可比殺人全家還陰狠!尹太監顫顫巍巍點了點頭,喘着粗氣,斷斷續續地道:“老奴……老奴……一定不會亂說。”
肅王對李昭的處置顯得挺滿意,再瞧尹弘文,立刻沒了之前的氣急敗壞,讓汪公公給他找了個清靜的院落,軟禁起來,小鄧公公和小武公公都被派去照顧他了。
肅王這番舉動叫朝臣們很是不安,先帝爺身邊重用的幾個宦官他一個都不留,那麼前朝呢?是不是前朝老臣,他也一律都不想重用了?
這幾日想來宋建鳴府上打探消息、走關係的人絡繹不絕,多到叫宋閣老心煩,每天又要進宮去陪着哭靈,晚上回到家想閉門躲清靜都不成。
別說宋建鳴心煩了,連帶着隔壁吳老大人,以及宋建鳴的親家張侍郎家的門檻也要被踏破了。
整個五月,宋清月因爲哭靈的事瘦了一圈。
李昭看着心疼,每每偷偷叫人扶她下去休息,宋清月都是不肯的。
李昭夜間上了牀一邊給她揉腿一邊嘆氣,宋清月將頭靠在他肩頭柔聲道:“我現在是大皇子妃,我歇了,日後那幫御史就有理由攻擊殿下、攻擊我父親。”
李昭親她頭髮,道:“若是前些日子懷上就好了,現在就有理由歇着了。”
宋清月笑道:“哪有這麼容易,那羣御史纔不管你是不是懷孕了,朝中那羣酸腐文人,何時將女人的命放在眼裡了?要是因爲哭靈流產了,他們還贊你一句至純至孝。上行下效,日後民間的孕婦碰上這種事也要被拉去哭靈,那就造孽了。”她微微搖搖頭。
李昭沉默了一瞬,親親她的耳朵道:“他們不在乎,我在乎。我這輩子最在乎的,除了父皇,就是你了,月兒。可父皇終有一天會老去,真正陪在我身邊的只有你一個,月兒。沒有你,我在這世上就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每當他鄭重其事地說情話,宋清月就垂下眸子不看他。
李昭現在也習慣了,無奈輕笑笑,挑起她的下巴來去吻她。
長長的一吻罷,宋清月咬着脣,也有些動情,幽暗搖曳的燭光裡,她微微擡起長長的眼睫來瞧了他一眼,一雙眸子溼漉漉的,裡面盛滿了情意。她低低道:“殿下自己也要保重。月兒在乎的人不少,可殿下是排第一的。”
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雖小,可她神情卻極爲認真。
李昭將她扯進懷中抱緊,臉埋進她頸窩裡,略帶幽怨地道:“月兒也越來越會哄人了。小騙子!”
嘴上這麼說着,心裡卻忍不住地想要去相信,興許她說得是真話。
宋清月在這個世界上少有知己,更少有人可以理解她那些驚世駭俗的想法。宋大人是第一個,二哥是第二個,公爹肅王——現在是皇帝陛下了,也勉強可以算一個,再有就是李昭了。
其實李昭未嘗不是這樣,一個人太聰明,站得太高,他所看到的景色別人看不到,也就不可能說到一塊去。
他跟宋清月之間,不僅僅是夫妻,他們是情人,更是知己,宋清月懂他,他也是少數幾個可以理解宋清月的人。
儘管他們之間曾經有過許多分歧和誤解,可在最終的理想上,他們是一致的,李昭覺得,他跟月兒的心是越走越近了。
這種感覺美好極了,超越了身體上的愉悅,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他想起她曾經說過,她不僅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戰友跟同志。
被他緊緊抱着的女人缺冷着一張臉面無表情的。宋清月默默想:自己如今做戲是越做越真,討喜又好聽的話張口就來。可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到底在做戲還是已然假戲真做了。
六月。
靖王回京奔喪,大皇子慎王卻是沒敢來,只託四弟帶了一卷血經入京。
肅王因此,當着羣臣和所有兄弟姐妹的面,大罵慎王不孝,還把親王爵位又削成了郡王。
其實削成郡王他都不夠解氣的,他想直接把大哥廢爲庶人!但被李昭攔住了:“父王,一步一步來,皇爺爺剛走,不好一開始就做得太過火。”
大皇子李熾在南京亦是氣得要死,聽聞父皇駕崩,整日抱着那捲傳位詔書以淚洗面。
若非李晟再三勸阻,反覆勸說他們根本打不過三叔,李熾恐怕真的會把那封詔書拿出來,直接在南京登基,成立另一個小朝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