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羣產婆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做這行全靠經驗傳承。
有個姓苗產婆家住太原城外,家裡原本算是個富農,乃是個專門種菜的“園戶”,可前些年,她大兒子生了一場病,把家給病窮了,爲了治病,八畝菜地賣了五畝,就剩下三畝,結果人還沒救回來。
若非她是個產婆,能幫人接生,賺點銀子,家裡這麼多人不知要怎麼活下去。
來了婦科醫學院,姜子正就給她們發了一本冊子,明明有一節大拇指那麼厚,那位太醫大人還大言不慚地說這已經是他精簡過的內容,要求大家儘量在三個月內熟讀,三個月後有開卷考試和操作考試兩項。就算背不出來,遇到問題,能立刻知道去書籍的哪裡查,也是極好的。
這三個月裡,王府會給每個產婆發放每月一兩紋銀的助學金。
三個月後,通過開卷考試的,婦科醫院會給大家發一個臨時資格證,繼續領取助學金,通不過考試的,助學金就沒了,也不許她們繼續幹這個行當。
有了這張臨時資格證,在非常着急的情況下,可以去百姓家裡接生,但必須派人去醫院通知,請醫官到場,或是將人送去醫院,獨立完成節省任務。
這張臨時資格證只有兩年的有效期,兩年內必須通過學校的閉卷考試,才能拿到正式的資格證,這時候會允許她們獨立接生。
苗產婆傻眼了!
她連字都不認識,筆都不會握,怎麼可能在兩年內通過那勞什子考試嘛!
可產婆的收入不錯,她若是就這麼不做產婆了,一大家子七口人呢,家裡就那麼三畝菜田,根本養不活的!
她不能放棄!
就算從頭開始識字,她也要把這張什麼“資格證”拿到手!
這時候她想到了幺兒唸書的昭月小學!
她想着,要不先去昭月小學識字?
昭月小學是有成人識字班的,每天一大早,從卯時初到卯時末,一個時辰,不耽誤大家做工,而醫學院的上課時間是辰時中開始,她完全可以一大早先去上識字班,上完識字班,有半個時辰的空擋,足夠她從昭月小學走到崇善寺了。
“老婆子,你這樣會不會太辛苦了?”她丈夫擔憂地問道,“要不俺再去城裡找個什麼別的營生做。不然俺去礦上做工。都這把歲數了,埋了就埋了吧,聽說若是被埋了,王府也會發撫卹金,還不少哩,三十兩紋銀!”
王府接管煤礦之後,礦工的待遇有所改善,工錢拿得也比別的工作多,若是出了意外,還有撫卹金拿。可就怕出意外,無論如何,這都是個“賣命”的營生。
苗婆子擺手:“用不着,你就把咱家裡這三畝菜田照顧好就成。”
她丈夫還是不甘心:“種菜能賺幾個錢?隔壁何家老三,三年前去的礦上,在礦上的識字班識了字,後來被選去了火器營做了個伍長,半年就升了什長,聽說這次跟着皇上去打韃子。若是立了功,恐怕還能升官。都說王爺喜歡從礦上挑人去火器營,進了火器營,嘿!先別說有多風光,三天一小葷,五天一大葷,光是吃飯這條就叫人羨慕。”
“你得了吧!這把年紀了,還白日做夢!”
苗婆子的丈夫也知道自己這個年紀是不太可能被挑去火器營了,不過做做美夢,過過嘴癮也是舒服的,被苗婆子不客氣地推了一把,咂咂嘴睡了。
次日,苗婆子起了個大早。今日開始要去昭月小學上識字班。
苗婆子第一次去的時候還有點膽怯,甚至有些彆扭,她都快四十的人了,孫輩都有了,還來學堂唸書,她感覺有點羞恥。
不過走在上學的路上,就見到好些人揹着一種樣式相同的淡藍色斜挎布袋匆匆往同一個方向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麼樣的人都有,甚至有幾個看起來比她還老的,她的心情一下就放輕鬆了。
來到校門口,有兩個長相十分好看的女子站在門口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大家對她們口稱先生,態度也都十分尊敬。
“林先生早!”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跟門口的漂亮女子打招呼。
“早呀!兩天沒見你人了!”女子道。
那漢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道:“家裡有事!有事!先生莫怪!”
那女先生也不在意,哼了一聲,又跟下一個學生打招呼。
苗婆子驚奇地站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到底還是害怕,遲遲也沒敢上前去。
忽然,似乎有人認出她來,隔着老遠打招呼:“喲!苗產婆,你也來了?”
“俺……”
這時候那位“林先生”終於注意到她了,一邊打量她一邊走上前去詢問道:“這位娘子,可是頭一回來?”
“誒!俺俺……俺是頭一遭來。”苗婆子被眼前這個漂亮得有些過分的年輕女子看得有些緊張,覺得這位先生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渾身都拘謹起來,生怕自己碰着眼前的女人,髒了人家的衣裙似的。
沒想到那女子當即雙眼一亮,柔柔笑彎起來,拉住她的雙手道:“這感情好!大娘您這個歲數了,還願意來,真是給兒孫做了好榜樣!你跟我來。我給你拿個書包去,頭一個月還有玉米麪饅頭領呢!”
“還有饅頭!”苗婆子驚訝道。
那被稱爲林先生的女子將苗婆子領到校門口邊上一個臨時搭建的小木屋內,又有另外一樣貌姣好的年輕姑娘拿着筆坐在那兒,她身邊有四五個落在一起的大木筒,裡頭裝滿了香噴噴的大饅頭,一看就是玉米麪摻了白麪做的,鬆軟誘人得很。
那林先生拍了拍苗婆子的肩膀就離開了。
苗婆子這下又拘謹起來,倒是那位坐着的年輕姑娘主動說道:“大娘,您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士?”
“老婆子原姓方,現在從夫姓了苗,大家都喊俺叫苗產婆。”
“產婆?!”
“是……這不是……那什麼要考什麼證的,俺不識字,那醫書發下來,大字不識幾個,只能看個圖畫。就想着過來識個字。”苗產婆窘迫地說道。
小姑娘哈哈一笑,豎起個大拇哥:“那您可真了不起!”她從邊上取出一個藍色斜挎包來,拿起一個形狀怪異的印章,啪一下敲在包上,包上立刻出現一排醒目的黑色數字,苗產婆認得,這是今天的日期。
小姑娘將斜挎包交給苗婆子,道:“這個書包是人人都有的,你拿好了,從今天開始,三十天內都可以過來取個饅頭。”
苗產婆掂了掂,發現包裡竟然有東西,是一本空白的小本子,兩隻炭筆,還有一本上頭有字的小冊子。
“不要錢?”苗產婆驚訝。
小姑娘點點頭:“不要錢,不要錢,不要錢!我都說三遍了,不要再問了哦!一個月之後,只要通過月考,先生會再給你敲個章,你就可以再領三十天的饅頭。”
她這麼說了,果然有人舉着自己的包進來,道一句:“小紅先生,我拿個饅頭哦!”這位喚名小紅的女先生也不擡頭看一眼,由着那人拿了饅頭就匆匆離開了。
苗產婆一臉驚奇地看着這一幕,面前的小紅先生卻是拿出一本小冊子來,翻開第一頁,問道:“這上頭的字,可認得認得幾個?”
苗產婆一瞧,還真認得記得幾個:“認得,認得,這幾個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是田,這是山……這個不認得,這是金、木、水、火、土。”
小紅先生臉上顯出笑來,道:“苗娘子厲害呀!第一頁幾乎都認得呢!”
被小紅先生誇讚了,苗婆子頓時信心大增,不好意思地道:“我家幺兒來念過兩年書,我平日在家看他念過,就順帶着認得了。”
小紅先生點頭,肯定道:“不錯不錯!你再看看第二頁認得幾個字。”
翻到第二頁,苗娘子就只認識四五個字了,看出她的窘迫,小紅趕緊安慰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已經認得不少字了,待會直接去二班就好了。”
這時候又有三個人舉着手裡的書包,把上頭的印章顯出來給小紅先生瞧,然後拿了饅頭就匆匆往外走。
小紅叫住他們,道:“你們等等!這裡有位新來的同學,你們把她領去二班教室!”說罷往苗產婆手裡塞了個饅頭,道:“快去吧,別緊張。先生們都是很好的人。”
苗產婆就這麼開始了第一天的識字班課程。
頭半個時辰,先生教了十二個字。苗產婆感到很是吃力,她沒想到先生教得那樣快,十二個字裡頭,她頂多記住八個,能寫出三個來就不錯了。
不過同學們卻都是一臉輕鬆的樣子,只有手裡拿着玉米麪饅頭的,才一臉嚴肅地悶頭複習先生方纔教的字,剩下的幾個,一休息就開始扯閒,有兩個年紀跟苗產婆差不多的婦女,甚至從包裡掏出毛線和木針織起來!
她們跟苗產婆搭話:“誒,你是新來的呀!從前從沒見過你,家住哪兒呀?”
……
一番攀談之後,苗產婆才知曉,這倆婆子竟然是學校僱傭來的編織先生,專門教孩子們織毛衣手藝的。可惜她倆不認字,被校長強制要求來識字班認字,不過她倆不怎麼用功,三個月了,還沒升到三班去,算是班上的老油條。
休息時間不長,上個茅房回來,差不多又開始上課了。
下面的半個時辰,先生將今天、昨天還有前天學習的字全部說了一遍,一共三十六個字。苗產婆感覺自己的腦袋快炸了!
下課的時候,她有點無精打采的,那倆織毛衣的婆子安慰道:“妹子,沒事兒的!一個字兒會來來回回教好幾遍呢!就算考不過,頂多就是三十天後饅頭沒了,再學一遍就是了,先生們也不會怪罪,你怕什麼!”
苗產婆沒空跟她們閒聊,她還要趕緊去婦科醫院聽課。
沒成想,醫學院裡教課的又是一位女先生。這位女先生自稱姓邵,乃是朝廷封的正經七品醫官!
大家驚呆了,眼前的女先生竟然是官!還是有品級的。
七品,跟縣太爺一個品級!
這邵大人還說,只要她們夠努力,日後想要考醫官也都是允許的。
產婆們驚呆了,自家一個低賤的走門穿戶幫人生孩子的產婆,竟然有機會做官兒!
這有可能嗎?
說完這些,邵氏就開始講解一些簡單的基礎知識。
講臺上放着一個樣子很奇怪的儀器,邵大人說這叫“顯微鏡”,可以將微小的東西,放大幾十倍、甚至上百倍。
她請大家排隊上講臺來,透過顯微鏡看看她從舌頭上刮出來的東西。
大家依次上講臺,有些人看了半晌還說眼前一片漆黑,調整半天角度纔看到東西,有些人則一看就開始驚叫,說是看到了好多小蟲……
邵大人接着就說起了這種“微蟲”,還說大家渾身上下都有這種“微蟲”,衣服上,空氣裡、桌子上、手上,嘴裡,甚至肚子裡,到處都有。
一些聞所未聞,顛覆認知的內容說了一上午,大家一方面覺得非常疲憊,一方面又都覺得奇怪,這些內容跟生孩子有什麼關聯呢?
中午,醫學院提供免費的午餐,有雞蛋還有肉沫,待遇非常不錯。
短暫午休過後,下午這位邵大人坐堂去了,換了一位姓鄒的女先生來。她就着早上的內容,繼續說了說“微蟲”會引起“感染”的問題。
有了前頭的鋪墊,後面,也就是本節課最重要的教學內容:教大家進產房前,如何做產房消殺,如何洗手,如何保持清潔,就順理成章了。
頭一天的教學內容豐富而有趣,苗產婆一點不覺得枯燥乏味,連原本對醫學院持懷疑態度的那些產婆也端正了自己的思想。
有些產婆一開始覺得生孩子不就是那麼回事麼!她們多少個孩子都接生了,還有什麼可學的?
可第一天的課程就叫她們大開眼界,心說這些被皇帝封了官兒的女醫官果然是不一樣的!
同一日,宋清月也來婦科醫院參觀。
目前婦科醫院有兩個產房,十八間病房,姜子正還將有關“微蟲”的最新研究拿給了宋清月看,胸脯挺得那個高喲!一臉驕傲。
這些有關細菌,或者說是他們稱爲“微蟲”的知識絕對不是宋清月提供的現成的知識,宋清月只是讓玻璃廠造了顯微鏡送過去,這些新的知識都是姜子正還有婦科醫學院的學生們這些年獨立研究出來的。
也因爲這些新發現,姜子正帶領的婦科醫院,在大周朝的醫學界,站穩了腳跟,也讓太醫院那幫老頑固們不得不低頭承認這些女大夫們。
宋清月這次來,是想跟姜子正聊聊關於“側切”的事情。
前世總在影視劇中看到孕婦難產的時候,產婆出來問丈夫和婆婆什麼“保大還是保小”的問題。
從前宋清月從未想過,“保大”或是“保小”這兩個字背後到底代表着多麼血腥又殘酷的真相。
“保大”指的是產婆將手伸進產道中,殘忍的將孩子鎖骨折斷或者用蠻力將孩子拽出,以保護生產者性命;而“保小”,指的就是刨腹產,在沒有任何麻藥甚至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對產婦進行活剖。
宋清月也是前段時間,找產婆來府裡閒聊的時候,才瞭解到這一事實。
聽到“活剖”兩個字的時候,她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吃進去的梨子差點當着那產婆的面全吐出來,看產婆的眼神都不對了。
白嬤嬤將那產婆狠狠訓斥了一頓,轟出府去,宋清月的心情卻是怎麼也好不起來了。
到底是有多殘忍、多冷漠多不把人當成個人來看,才能在髮妻忍受生產之痛的時候,說出“保小”兩個字?!
這些產婆,做過多少“保小”的事情?她們也拿起剪刀對着那些可憐的、手無縛雞之力的產婦做過活剖的事情麼?
這跟儈子手有什麼分別?
她們自己不也是女人麼?爲什麼會忍心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孕婦的情緒本來就容易大起大落,宋清月悶悶不樂地在屋裡躺了兩天,才恢復一點精神和胃口,這就馬上跑來產科醫院跟姜子正的夫人邵氏聊剖腹產和側切的事情了。
因爲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現在有了廣譜抗菌藥了,刨腹產的危險性依舊很大,可是側切卻是可以試一試的。
邵氏對宋清月提出的這項新技術很是感興趣,並表示,近期就會先在牛和馬身上試一試。
“我還有一個想法,不知道邵大人你怎麼看。”宋清月忽然變了神色,語氣微微有些沉重地說起來。
“娘娘有話但說無妨,都是女人,您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邵氏的語氣溫柔極了,給宋清月又倒了一杯甜甜的果茶,推到她面前,“娘娘儘管說吧,這裡沒有旁人。”
宋清月喝了一口還冒着熱氣的果茶,擡起頭來,神色堅定地道:“我想在大周朝的律法上添一條,禁止‘保小’,必須‘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