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城是個小地方,而且一多半還因爲靠近水泊梁山,汛期來臨,時常淹沒湖岸,無法耕種。城內大部分的商業都仰仗水運,也就是廣濟渠的貨物運輸。其繁榮程度甚至不如上游的合蔡鎮。
可以說,小小的鄆城根本就不值當來五百官兵彈壓。
宋江仔細查看了信上的內容,還有官印,來自廣濟軍州的兵曹司。這是一封正常的官府文書,但透着不正常的是,過境的軍隊不是永濟軍,而是猛虎營。他根本就不知道,廣濟軍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猛虎營?
越琢磨越不對勁,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晁保正。
晁蓋是東溪村的保正,也就是村長的身份。但晁蓋在鄆城,乃至整個京東兩路的名聲都很大。聯想到之前往來公文之中有讓濟州協查大名府劫案的公文。宋江猜到晁蓋恐怕收留了不該收留的人。
在鄆城境內,也只有晁蓋有這等廣泛的交際。
一來,他的名氣確實大,綠林和官府都對他有所耳聞;二來,他仗義疏財的性格,讓他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太多的提防。不僅沒有,反而還會盡力相助。這等人物,卻生活在鄉間,本身僅僅是個富戶,就很讓人奇怪。
相比之下,宋江如今的名聲完全沒有走出宋家村。
孝義黑三郎的名頭,也僅僅是黑三郎而已。
孝義二字,無從談起。
想到晁蓋,宋江心中開始琢磨起來,自己讀書不成了,恐怕這輩子做官沒了指望。原以爲自己能耍大刀,還有讀書的本事,怎麼說也該是個文武全才。沒想到最後淪落爲文不成武不就的書吏,還被僅僅比自己早來兩個月的張文遠欺負,心中惡氣難除。
就算是做書吏,他也看出來了,沒有大戶的支持,沒有江湖朋友的幫襯,恐怕也難以出頭。
宋江細想了一陣,決定還是去一趟東溪村。
他將公文往衣襟中貼身放好,匆匆滅了油燈,出門。
出城的時候,他還被同是衙門共事的朱仝喊住:“三郎,爲何如此匆忙出城?”
“原來是朱兄,小弟在衙門裡一時忘了時間,沒想到出門就天黑了。這不,正準備回家給父親報平安。”
宋江隨口編撰了個理由,雖說朱仝人不錯,但他做的事還是不要讓人知道的好。
朱仝也不在意,不過看了一眼天色,倒是滿月,月光很亮,也不用擔心走夜路而迷路。不過夜晚出行,安全也是個問題。解下腰刀遞給了宋江道:“賢弟孝心讓人敬佩,夜深趕路,身上沒有防身的武器,遇到野獸就難辦了。我這把刀且帶上,回頭還我。”
“謝過朱兄弟,就此告別。”
“別耽擱了。”
朱仝坦然笑道,對宋江揮揮手。可他邊上的雷橫卻眼珠子滴溜亂轉,隨即心疑道:“古怪,真的古怪。宋家莊可不是從南門出城啊!”
朱仝笑道:“就不許他有不方便說的事告知嗎?”
“哥哥好心好意給他武器防身,他卻故意哄騙哥哥,爲何不見哥哥生氣?”
“都是鄉里鄉親。公明雖之前一直在讀書,也打熬身體,同是我輩中人。”說到這裡,朱仝就不說話了,他們都是武人。
朱仝是鄆城馬兵都頭,雷橫是步兵都頭。
其實就是民兵而已,他們訓練之下的士兵總數也不超過三十人。別說鄆城縣了,沂水縣也有。當初打老虎的時候,也出動了馬軍和步軍,看着氣勢嚇人的很,不知道的還以爲千軍萬馬。實際上,能來二十來人已經算是不錯了,像樣的武器都湊不全,比散兵遊勇都不如。
說是都頭,其實是班頭。
和三班衙役一樣的身份,但是有區別的是,他們都是良人。而衙役之中捕快人手多半有犯小錯的百姓擔任,是不需要重判的罪犯。地位要比衙役稍微高一點,但比不上縣衙裡的書吏。
雷橫死死的盯着宋江離開的方向,夜色正濃,早就看不到宋江的背影。
他只是覺得奇怪,突然似乎心中豁然開朗起來,問朱仝:“剛纔公明去的方向,似乎是去東溪村。”
“東溪村?”
朱仝微微鄒眉,對於東溪村他在熟悉不過,當然不是因爲他們常去,而是因爲這地方有個人很特別,名氣在鄆城縣比縣令老爺都要大一些。
但是卻喜好結交江湖朋友,江湖上的人,有好有壞。
總的來說,壞的多,好的少。
鄉里鄉親的朱仝自然希望晁蓋能好,更不要結交匪類,到時候他們這些做朋友的爲難。之前的劉唐就很沒有眼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非要捅破,弄得大夥臉上無光。
不過朱仝向來不是喜歡猜度他人隱秘的小人,一笑而過:“雷兄弟,今日也倦了,在下做東請兄弟喝碗水酒驅驅寒氣。”
“這怎麼好意思?”
雷橫嘴裡說着不好意思,可是腿腳卻邁開朝着酒肆而去。他身家不如朱仝富裕,同時爲人又貪財,自然不肯破費,但要是吃人的,他從來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再說宋江。
提着腰刀,走了十來里路,又飢又餓。
扶着路邊的樹歇息了一陣,咬牙再次趕路。
總算是在天亮之前,趕到了東溪村。
村口的狗吠叫了起來,一隻只接着叫起來,如同比試那隻叫的響亮豪邁。不過村子還沉浸在睡夢之中,根本就沒有人出門查看的心思。
唯獨村頭的私塾先生吳用起來了,打開遠門,揉眼看清是宋江的時候,也是大吃一驚。此時的宋江又渴又累,在水缸邊上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的喝了起來,沒喝兩口,卻彷彿被激住了似的,打起了顫慄。
“公明兄,這是爲何?”
宋江呼出一口熱氣,咬牙道:“出事了。”
“說話間,將衣襟中的文書拿出來給吳用看。”他倒是不擔心,吳用和他一樣,都是落榜士子。別以爲吳家後人說的那套是真的,什麼吳用參加科舉,差點成了狀元,因爲對蔡京不敬,才被取消了功名。這等瞎話,也就是自己後人給老祖宗臉上貼金了。
狀元可不是宰相能定奪的,而是殿試中皇帝親自考覈之後,纔會點取的才子。
而現實狀況是,吳用不過是蒙童先生。
基本上和沂水縣的顏夫子一樣的水平,可能比顏夫子稍微強一些,但也強不到哪裡去。畢竟顏夫子和孔夫子就差了個姓,但學問差了十萬八千里之遙。
宋江和吳用是同縣的士子,平日裡也經常見面。水平嘛……吳用高一些。但是吳用很窮,沒錢去書院讀書,只能在鄉間閉門造車,以至於解試也過不了。在大宋,讀書好的人,考取書院並不難,只要以學問進入書院之後,朝廷會給予補助。當初范仲淹考上了書院,靠着朝廷的補助米糧,纔在科舉路上堅持了下來。
讀書不成的吳用,只能在鄉間做私塾先生。
平日裡教授幾個蒙童,也得不到多少束脩。好在有個仗義疏財的鄰居,晁蓋。經常接濟她,才讓他免於衣食無繼的困頓。
吳用看仔細看完了公文,坦然的目光迎向了宋江問:“公明,這是何意?”
“賢弟不知?”
宋江微微一愣,在他看來,吳用和晁蓋是穿一條褲子的兄弟。怎麼可能對此事情毫不在意,難道他之前猜測的不過是虛驚一場,晁蓋和劫案無關。或者,隱藏在晁蓋莊子裡的劫匪隱藏的很好,沒有讓晁蓋發現端倪。
可他哪裡知道吳用是強撐着驚慌,他是晁蓋的親信,怎麼可能不知道晁蓋最近做了什麼?
尤其是莊子裡一個個來歷身份古怪的人,都表明晁蓋最近做了一件大事。但是吳用不清楚宋江的來意,是要來他面前詐取情報,然後回縣裡邀功?
還是真心爲晁蓋擔心?
而且,晁蓋根本就不在莊子裡。
就算是宋江想要見人,吳用也不敢讓他們相見。
宋江原本想要離開了,不過頂着吳用竈上煮的米粥,嚥了一口口水,他一夜水米未沾,早就是飢腸轆轆了,裝出好奇道:“這米粥要糊了吧?”
吳用豪爽的大笑起來:“正好給公明果腹。”說話間將米粥端到了桌上,宋江也不嫌燙嘴,連吸帶劃拉的往口中送。
一鍋米粥下肚,宋江終於感覺自己活過來了,渾身暖洋洋的頗爲愜意。起身離開,吳用卻故意攔着不讓宋江去晁蓋的莊子。宋江疑心頓起,不悅道:“吳兄,爲何攔着小弟?”
“公明,晁蓋哥哥不在莊子裡。”無奈之下,吳用吐出實情。
宋江怒道:“吳兄,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隱瞞愚兄到什麼時候?此事重大,關乎性命,你平日裡和晁保正交情莫逆,怎地如此不知輕重?”
吳用苦笑道:“非是小弟不想告知,而是晁蓋哥哥去了十里坡。”
“去那等破落地方做甚?”宋江大爲不解,十里坡不是什麼集市,更不是熱鬧去處,坡頂連棵樹都沒有,頗爲荒涼,好端端的大半夜去十里坡,豈不是犯傻的行徑?
吳用只好將實情告知:“可能是去發財?”
“你爲何不去?”宋江挺好奇,發財這個詞他聽懂了,也覺得晁蓋膽大妄爲,竟敢做殺人越貨的買賣,心裡頓時警覺起來,恐怕以後不能和這些人有太深的往來。
“我看家!”
吳用也很無奈啊!之前公孫勝沒來之前,他是搖扇子的智多星,可是當那個妖道來了之後,竟然取代了他的地位。這讓他找誰說理去?
不過報信這事他是要去的,就等宋江走後,他準備去給晁蓋報信。
宋江琢磨了一會兒,有道是送佛送到西,乾脆道:“衙門裡的公文,你也說不清楚,同去!也好成全了朋友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