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主考官盯上,李逵根本就不在意,他的仇人多了去了,誰見那個報仇成功了?
至於李清臣,用黃庭堅的話來說,這是個極端自負的傢伙。水平有,心眼也足夠小,但有一點很不好,就是手段太上不了檯面。
如今李清臣成爲這一科的主考官,對於蘇門來說,確實非常不利。
但是黃庭堅也有辦法,這個辦法就是讓李清臣找不到李逵等人的蹤跡,發現不了他們的卷子,糊名謄寫制度李清臣絕對不敢破,只能乾瞪眼。至於蘇過,蘇轍做事的風格圓滑,肯定不會挖個坑讓親侄子往下跳的。
蘇轍要沉穩的多,也善於籌謀,黃庭堅相信蘇過在蘇轍跟前,自家做叔叔的肯定不會給親侄子吃藥。
上一科蘇過落榜,其實並不能怪蘇過的才學不足。而是因爲蘇軾在京城。
教兒子打基礎,融會貫通,磨練文章,這些蘇軾都很合格。但對於科舉,蘇軾卻一點都沒有方向。也不是沒有方向,主要是蘇軾覺得隨隨便便就中進士了,不中,就是黑幕。而大宋的科舉制度很完善,他不覺得有人會給他整個黑幕出來,故意針對他。
於是,文章的側重面就出現了問題。
當時宣仁太后還活着,沒有人回去吐槽保守派的過失,以古諷今。
問題是,蘇軾之前還拜訪了王安石,倆人冰釋前嫌,又得罪了司馬光等人,立場已經動搖的差不多了。導致蘇過在文章上沒有注意會引起主考官不喜歡的字句出現。主考官不喜歡,自然沒有了被取士的機會。
且不論蘇轍如何給蘇過授予科舉經驗。
黃庭堅對李逵和範衝倆人是很上心的,他甚至列出了數個計劃。
按照李清臣文章的喜好,他是崇古派且不說。但唐代的兩大文宗,韓愈和柳宗元的文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風格。
韓愈師古,崇尚從仁德之中尋找大道根本。
而柳宗元呢?
他文風樸實,更多的是諷今,從時政入手,對當今的時局進行論述。
都是需要被仰望的大能,但這兩種風格的文章,卻在寫起來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前者可以辭藻華麗,用駢文的方式,如同長虹貫日般直問本心。後者卻會更加註重質樸的文字,將百姓的疾苦直面士人,痛刺時政之弊。
李清臣的文章更崇尚柳宗元的風格,這也是大宋從仁宗中後期開始,讀書人對時政更加註重的原因。同時也是考驗一個讀書人對施政才能的衡量。
爲此,黃庭堅還特地給他們兩個特訓了半個月。
當時的黃庭堅意氣風發,大有暢談風雲的豪放感,但一開口,卻讓李逵和範衝都感覺很不好。
黃庭堅首先指出的範衝:“元長,你的文章辭藻華麗,根基穩健,頗有翰林之風。”這原本是一句好話,翰林就是要作風嚴謹,尤其是在治學方面。
因爲翰林院不僅僅是給皇帝起草命令那麼簡單,同時還會有編撰史書的重任。所以,穩重是翰林院最爲看重的治學風格。
但這些對範衝來說,是很明顯的標籤,黃庭堅果斷道:“改了!”
範衝都快嚇傻了,改,只有半個月時間讓他改文風,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可是黃庭堅理由十足道:“元長,你應該清楚今科主考是李清臣,這位做主考,要是旁人也就算了,但你爹得罪過他,你的文章特點越鮮明,越會被他盯上。要是前幾科,你的文章根本就不需要改變風格,妥妥的中了。但今科不成,李清臣要是看到你的文章,肯定會黜落。”
老範家,如今在走黴運。
範衝要是中不了進士,那麼至少三年時間,他家會繼續走下坡路。
一個家族的沒落,五年是道坎,真要是五年沒有人才支撐家族門面,距離徹底沒落也不遠了。範衝賭不起,也不敢賭,只能說出自己的憂慮:“老師,這時候要是改變文風,文章就可能要差很多。且學生對時弊沒有把握。”
“誰說讓你學柳宗師的文風了?”黃庭堅意味深長的笑道:“改成範老的憂國憂民,要對時弊的擔憂。重要的是要對變法派吹捧幾句,不要多,就幾句點睛之筆即可。”
“這李清臣就發現不了嗎?可是我父親也沒有說過他和李清臣有過節啊!”範衝真的有點頭大,有心不聽黃庭堅的吧,辜負了長輩的好意,真要是聽黃庭堅的吧,有點吃不準。萬一他爹和李清臣沒有仇,豈不是多此一舉?
可是黃庭堅卻篤定道:“賢侄莫僥倖,淳甫兄把變法派有頭有臉的人都罵過一遍,李清臣絕對逃不脫。”
範衝聽聞這個噩耗,整個人都有點氣餒。他也忍不住琢磨,真要是被李清臣發現了自己的卷子,恐怕……世事難料啊!
科舉,省試和殿試,對蘇門來說就像是躲貓貓。
躲的就是被變法派盯上的可能。
只要沒有在糊名階段被挑出卷子,蘇門子弟算是躲過了一劫。
之後就是李逵,黃庭堅對李逵的要求就一個,文章立意不要太特立獨行,要附和當下。李逵也不樂意啊!這是他科舉策論最拿手的優點,要是連這點優勢都沒有了,他的文章甚至比普通考生都要不如。
但黃庭堅堅持道:“人傑,不要大意,你的文章比元長的文章更容易被發現,就衝你落了李清臣的臉面這一條,他絕對不會放過你。但只要你躲過去了,只要在貢士名單之內,他不敢壞了規矩,至於是否在殿試之中被打壓,就看你們的臨場發揮了。”
李雲可不服氣,因爲黃庭堅說完了李逵和範衝,把他給忽略了。
“師伯,那麼我呢?”李雲等地心慌,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大師伯,他的文章您老人家還沒有點評呢?不能厚此薄彼。
面對李雲期盼的眼神,黃庭堅挺尷尬,咳了幾聲之後,無奈道:“你就不用追求風格了,多準備兵法纔是正道。”
兵法,省試可不會考,但武舉會考。
也不會佔太大的份額,武人也不重視,武舉最重要的還是對戰。能堅持到最後的,纔是武狀元。
李雲大受打擊,他的文章怎麼就沒有風格了。
但黃庭堅並非讓李逵和範衝這樣就算了,他拿出了周邦彥的文章給李逵和範衝作爲範文講解。這位的文章一拿出來,範衝的臉色就很古怪。
李逵倒是不在意,他沒有文人的那種固執。
周邦彥的文章中拍馬屁的痕跡太重,甚至很露骨。但馬屁拍到了皇帝的心坎裡,可以說,周邦彥的文章將新法的優點都一一挑了出來,聊聊幾句就能將皇帝撩撥的得意滿滿,心花怒放。讓神宗皇帝和當時的王安石看了之後,如同痛飲甘泉一般讓人神清氣爽。
範衝對此很牴觸,但他也知道這是黃庭堅的好意,只能受了。
李逵跟着一起學,可時間太短,根本就抓不住周邦彥馬屁文的精髓。範衝爲此,還專門去找了黃庭堅,老頭樂呵的告訴他:“這種文章寫起來很難受吧?”
範衝自能古怪的點頭,他很不習慣。
而且,文章也彆扭,看着像是模式化出來的堆砌,有種故意爲止的感覺。
黃庭堅卻撫掌大笑道:“就是要這種青澀的感覺,讓李清臣覺得你們是因爲仰慕他,而改變了立場。他做一科主考官,要是不網絡幾個能聽他調遣的學生,豈不是白忙了這一場?行了,要是老夫看着你們寫,突然將那麼寫好的文章放在老夫面前,老夫也認不出是爾等的大作。”
“老師,您老就別再羞臊我等了。”範衝鬧了個大紅臉。
反倒是黃庭堅無所謂道:“老夫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心中有浩然正氣,天地之間對錯如黑白分明,但處處碰壁。如今老了,才悟出了這番道理。要不然,當初老夫也不會做官越做越小。你們一個就要個進士身份,一個呢,需要進士身份撐門面。繞過了李清臣,元長的文章在殿試之中,絕對沒有被黜落的可能。至於人傑,陛下對你不會放手不管的。”
做官越做越小,這沒有什麼可驕傲的。
十多年前,這位就做過知州,如今這官越做越小,說起來也真沒幾個人能比得上。
而且按照他的估算,他還有被貶謫的潛力。所以,這些話絕對是經驗之談。
範沖和李逵一琢磨,也對,氣節這東西在考卷上顯現,絕對是犯傻。
於是,蘇門下場的一半實力,開始琢磨起來怎麼吹捧變法派這等不要臉的事來。另外,蘇轍和黃庭堅心有靈犀的教導着自家的侄子。
饒是李清臣聰明絕頂,也料不到黃庭堅這位編排了無數神宗皇帝趣聞的文壇巨擘,會教範沖和李逵如此不要臉的應試手段。
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兩日的墨義,大部分考生都已經漸漸的習慣了貢院的生活。
考棚狹小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但只要再熬一天,就能再次呼吸自由的空氣,然後煎熬的等待放榜之日。
五經題之後,就是兩部本經。
之所以會把墨義放在最先考,或許也是爲了讓考生適應這種環境吧!
第三日。
策論題目終於露出了真面目。
對於紹聖元年省試的士子來說,這纔是真正的科舉戰場。
是白刃廝殺的關鍵時刻。
自從熙寧變法以來,詩詞不再納入省試成績。策論,成了讀書人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機會。
一篇好的策論,就能決定一個讀書人十年,甚至二十年寒窗苦讀的結局,沒有人敢在這方面輕視。
鐺鐺鐺。
衙役舉着策論題目的牌子入場。
士子們屏氣凝神,盯着路過的衙役手中舉着的牌子。
題目是:漢武新政之過。
李逵盯着題目看了很久,總覺得這位主考官李清臣的腦子有點問題。
大宋的官員憑什麼敢看不起漢武帝,這是你們自取其辱,還是故意明志向?
說起來,很奇怪。
李逵之前想不明白,大宋的士大夫階層對秦皇漢武都帶着鄙視的眼光去看待。秦皇,暴君也;漢武,暴政也!
在很多的考試之中,秦始皇和漢武帝都會被拉出來鞭策一番,從而流露出滿滿對大宋的自豪感。
可問題的根子不在這裡。
在於秦皇漢武實行的霸政,而大宋曾經太祖太宗也想這麼來着,但是實力不允許,被打沒了氣勢,思來想去,最後只能用仁政作爲大宋王朝的根基。一百年的延續,仁政成了大宋王朝的主流。任何暴虐的王朝都是大宋王朝秀優越的反面教材。其實大宋還挺看不起唐朝,原因嘛?太窮。唐高中和武后,就是武則天當年還從長安逃難去過洛陽,簡直丟盡了皇家臉面。
秦皇漢武自然不可能逃脫筆墨之伐。
難道大宋的士大夫們不知道專門挑刺很不地道嗎?
他們都知道,但是不想說而已。
得虧是漢武帝,要是秦始皇的話,紹聖元年科的四千多士子分分鐘就能將這位頂在恥辱柱上。但漢武帝的缺點也很明顯,任用奸佞,窮兵黷武,不體恤百姓……
李逵一條條列出提綱,覺得有點對不起漢武帝,心中微微爲這位歷史上最傑出的皇帝之一默哀一陣。
他花費了半天琢磨文章,並試着寫了一篇。主題是按照變法派的路數,揚長避短,洋洋灑灑也有千字之多。
修改之後,在晌食之後開始謄寫。
當貢院的衙役敲響梆子的時候,他已經謄寫完畢。這梆子聲是告訴考生,還有一刻就要交卷了。
陸續有考生交卷的時候,李逵趕着人多的時候,也將卷子一交,提着考箱出了貢院。
剛出貢院,被眼前熱鬧的叫賣聲給嚇住了,大宋的小販真的一點都不放過做生意的機會。也沒等李雲,直接扛着書箱回家。
且不說李逵,李清臣在省試結束之後,謄寫糊名完成,正式的閱卷開始之後,他第一時間去了地字號閱卷房內等着。
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找出李逵和範衝的文章。
“此文精妙,可取。”
李清臣拿來一看,不是要找的人,果斷道:“可!”
這一等,就是三天,最後一天他也慌了,怎麼沒有任何文章和李逵範衝的文風相近的呢?
連他自己都心裡嘀咕起來,難不成這倆人早在被他發現之前就被黜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