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士爲何有如此一說?”
遊師雄雖說是老資歷了,爲官三十年,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要不是官運不佳,如今早就應該在朝堂上成爲決策層一員了。
當然,他既不是變法派,也是保守派,連蘆葦騎牆派也輪不上。
對於安燾這樣的大佬發出的任何感嘆,都要戰戰兢兢。
安燾捏着下巴上的鬍鬚,所有所思道:“是不是李逵和種建中都怕功勞太大,也故意不提自己的功勳?”
收復河湟之地,破青塘城,生俘青塘王阿里骨,這樣的功勞,給個學士錯錯有餘。關鍵還快,快到大宋後方的物資都沒有送到前線,戰爭就已經打完了。這省了至少千萬貫的花費,功勞大了去了。按照安燾的心思,給個龍圖閣學士都不過分。
當年王韶收復河湟之地,一步登天,回京做了樞密使。
要不是王韶官場根基不穩,加上又是變法派和保守派斗的死去活來的關鍵時候,樞密院讓個外人做主,王安石和呂公著都不放心。眼熱的人更多,這才被彈劾丟了樞密使的官職。至於說是武夫做樞密使的傳言才被排擠,根本就是胡說八道。王韶是進士及第,殿試前三的出身,他和將門有什麼關係?
但李逵和種建中不一樣,他們資歷不足以和王韶相提並論。
憑藉收復失地,開疆拓土,擒拿敵酋的功勞,給個學士不過分吧?
龍圖,天章,都行啊!
遊師雄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有點坐立不安起來。彷彿自己做了天怒人怨的惡事似的,讓他心驚膽戰:“使相ꓹ 我……”
“和你無關。你當初給陛下上書《安邊策》,如今河湟初定ꓹ 這份功勞自然不會少了你。老夫憤恨的是,有功之人因朝堂之爭,而不敢出頭。都是章惇這匹夫ꓹ 老夫回京之後定不饒了他!”
安燾氣勢洶洶地發泄着心頭的不滿,當然他也有這個資格。
可是遊師雄卻聽後更怕了。他根基淺ꓹ 關係薄,真架不住朝堂大佬之間的廝殺。稍有不慎ꓹ 就要萬劫不復。
安燾章惇ꓹ 他都得罪不起啊!
別說他們了,就算是安燾和章惇在朝堂上的門人,他也不敢得罪。
安燾見遊師雄也不是扛得住壓力的人,乾脆擺擺手道:“罷了,此事和你無關,你就不要參與了。”
說完,他又有點遲疑ꓹ 按道理,他應該去青塘前線巡視ꓹ 掌握第一手的信息。可就怕皇帝因爲大勝突然召見他ꓹ 他真不敢離開秦州太遠。
果然ꓹ 兩天之後ꓹ 皇帝的敕令來了,褒獎了秦鳳路諸軍的勇武ꓹ 同時催促安燾回朝。
來的宦官姓劉ꓹ 安燾也認識ꓹ 隨口問了幾句:“朝堂上最近有什麼消息?”
“稟學士,呂公要回來了。”
劉宦官位卑言輕ꓹ 面對安燾真的不敢擺出天使的駕駛出來。他只好如實說道。
安燾聞聽呂大防要會朝,頓時炸了:“他一個後輩也敢妄稱呂公?我呸!要是呂公著也就罷了,他也配?”
“是咱家的錯,咱家多嘴了!”
面對盛怒之下的安燾,劉宦官果斷認慫。宮裡的宦官,品級都不高,外出雖代表了皇帝,可皇帝有時候在朝臣面前不好用,更不要說宦官了。恰恰安燾就是在朝堂上可以給皇帝添堵的人之一。
安燾嫌棄的如同打發蒼蠅似的鄙夷:“和你無關,老夫就是看不慣這等小人。這老小子回京,恐怕陛下出力不少吧?”
安燾稍微琢磨就發現,呂大防回京對誰最有利。
還不是皇帝?
如今河湟之地已收復,連青塘王都被活捉了,今後大宋的戰馬也不缺了。
宰相章惇說什麼也要沾一分光,李清臣和他安燾的樞密院,自然是功高蓋世。
可劉宦官卻低聲道:“是樞相提議的。”
這話信息量很大,安燾眸子突然一凜,頓時有了些許的明悟。這並不是他願意看到的結果,按照時間來算,李清臣上奏讓呂大防主持戶部,肯定是在得到了軍情消息之後。那麼問題就來了,當李清臣有足夠的功勳去抵禦章惇不斷滲透樞密院的手段,爲什麼還要邀請呂大防?
相比李清臣這樣的變法派,安燾不參與變法,也不會盲從於保守派,他對呂大防沒有任何不滿。
但他從這件事上已經覺察到了李清臣在京城一個人快擋不住章惇了。
這恐怕就是李清臣建議呂大防主持戶部的原因,同時西夏進入防禦,河湟之地被收復,大宋在財政、軍事上都獲得休養生息的機會。這時候用大刀闊斧的變法,已經不符合大宋的利益。很多新法已經不適合當下的大宋,這恐怕纔是李清臣的真正原因。
他要修改新法,卻發現章惇是個鐵腕手段的固執傢伙,根本就不爲所動。
“你下去吧!明日老夫帶着青塘王阿里骨與你一起回京。”
“咱家告退!”
安燾上次出京的時候,行色匆忙,隨員精簡。但回去的時候大不一樣了,浩浩蕩蕩的車隊,甚至還有軍隊護送。
畢竟在大宋邊境噁心了大宋十多年的青塘王阿里骨也將被押解赴京。
路上安大佬端坐在車上的氣度,隨便一個文官都能看出安燾的不同,過一段時間,氣勢漲幾分,過一段時間,氣勢又漲了,這是斂氣術,吵架必備的修行秘法。讓遊師雄驚歎不已,這位可是去京城找章惇晦氣的主,自己跟着安燾,會不會被章惇認爲他是安燾的跟班?
遊師雄有點後悔跟着去京城了,要是他在河湟,天高皇帝遠,即便輪不到首功,但朝廷也不會厚此薄彼。
要是運氣好一點,得個‘龍圖閣待制’的貼官,他的仕途也就算是圓滿了。
“老夫爲何要擔負如此厄運?”
遊師雄不敢在安燾面前稱自己爲老夫,雖說他倆歲數差不多大。都是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了,可是安燾自稱‘老夫’那是身份地位的詮釋,而他……那是自賤。
想來想去,遊師雄覺得自己這趟帝都之旅不安生。而他官場的執念除了四品官以上致仕之外,還有就是收復河湟之地。
前一個目標到了京城就會得到;後一個目標,已經完成。
遊師雄幽怨地盯着安燾的車駕,自言自語道:“老夫是不是應該準備致仕了?”
要是換個人,他這個年紀肯定不捨得不做官。文官身體好的很多,像是文彥博,九十多歲了,還活得好好的。
遊師雄不同於文彥博,他出身普通,又長期在西北邊疆,身體早就是千瘡百孔,一身的疾病,只是短時間要不了命而已。不僅他比同年人精力上大爲不如,而且一旦操勞,就渾身疼痛,苦不堪言。沒想到,遊師雄在功成名就之後,第一個想的會是退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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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塘城內。
數千大宋的匠人指揮着青塘人修葺着城內被毀掉的房屋。
到處都是工地,要是讓青塘人去管理,早就是亂糟糟的一片。好在,種建中經驗豐富,擅長各種營造工程。
不僅幾萬人的工作沒有耽擱,而且城內毀掉的房屋很快就修繕了起來。
才短短不到一個月,青塘城恢復了往日的樣子,甚至看不出來這座城池剛剛經歷過一場戰爭。
城東的一座府邸,種建中胳膊底下夾着一團樣圖,匆匆來到了樓梯口。噔噔噔上樓之後,看到魯達坐在榻上打呼嚕。
呼呼呼——
種建中暗中好笑:“這小子昨日又喝醉了,真不明白,酒有那麼好喝嗎?”
“魯達,醒醒,你家大人回來了!”
魯達撐開眼皮,迷迷糊糊的看到是種建中,頓時沒好氣道:“種大人,騙人是小人行徑。”
說話間,魯達撐了個懶腰,張開大嘴打着哈氣。
種建中果斷後退兩步,捂着嘴一陣嫌棄,甕聲道:“你小子吃什麼了,全是腐臭之味?”
魯達嘿嘿傻笑道:“是肉,這裡肉多,吃多了嘴難受。對了,種大人,你來是不是城內的房子都已經修好了?”
“沒錯,都修好了,街道房屋煥然一新,比破城之前更顯得整潔氣派。”種建中是個做事較真的人,他雖然對李逵讓他修房子很不滿,但還是盡心盡職的做完了。
魯達用手掌在房中的水盆裡沾了點水,隨意抹了一把,大呼:“暢快!”隨即跟着種建中出門巡視城中。
看着井然有序的街道,修繕一新的房屋,即便有些房子已經無法修繕了,而被清理出了空地,種上點花草,不僅不會給人突兀的感覺,反而有種錯落有致的趣味。魯達忍不住舉起大拇指對種建中道:“種大人,真有你的,您老在青唐城修城絕對屈才了。”
種建中冷哼一聲,沒好臉色道:“你說我該去哪裡修城池?”
“皇城,給皇帝修皇宮才能顯出您老的真本事。”魯達和種建中熟的很,根本就沒有在意彼此的官職身份,說笑着。算起來,她也算是半個種家人。他父輩是跟着種諤征戰的親衛。
種建中沒好氣道:“我是受夠了這工匠頭子,你家大人到底出城去做什麼了,爲何還不回來?”
“這個,大人去城外抓捕青塘餘孽了,一時半夥兒回不來。不過您老真是厲害,一眼就猜出了大人接下來交代的事。”說話間,魯達從胸口摸出個污跡斑斑的錦囊,遞給了種建中。
“李逵這話也就是護送傻子。他招攬青塘奴隸的時候就許諾過,二十頭羊,一匹馬,五頭牛爲代價,給予自由自身。如今青塘城打下來了,許諾也發出去了。還給了一筆賞賜,青塘城內的權貴和新土司頭子們都用手裡財物招攬手下。主要是在城外,主人死了的奴隸都有機會獲得這份財物。他們聽到消息瘋了似的往青塘城內趕來,要用去圍剿?騙鬼呢?”
種建中不滿的絮叨着,隨即打開錦囊,看兩眼之後,頓時氣地橫眉豎目,怒道:“李逵還有完沒完?”
“種大人,我家大人說這很重要。”魯達見種建中在氣頭上,小心的提醒道:“而且大人說了,青塘城內能完成沐恩寺修建的非您莫屬。別的不說,就指揮工匠的手段,誰也比不上你。”
種建中是蔭補官出身,將門轉行做文官,他要是連政績都做不出來,怎麼可能升官做到提舉常平使?這已經是路一級別的高官了,路級別的官員有四個衙門,主官是:宣撫司,掌軍;轉運司,轉運錢糧;提舉常平,路內府庫交易等等;還有就是提舉邢獄司,執掌邢獄。種建中恰恰是之前的秦鳳路提舉常平使,要不是他前年跳起來反對還在做戶部尚書的蔡京推行《市易法》,怎麼可能會從提舉常平使上被擼下來?
要不是得罪了蔡京,種建中已經是地方上的高官了。
如果種建中沒有真正的施政才能和政績,就憑藉他蔭補官的身份,他如何能夠穿上四品官袍?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米芾。
他和種建中同年,兩人年紀一樣大,卻仕途截然不同。米芾有種建中完全沒有的優勢,米家的老夫人是神宗皇帝的奶孃,米芾的官也是皇帝親自給的。按理說,米芾但凡做出點功績,升官絕對不是問題。尤其是之前十年,可是高太后執政時期,米家和太皇太后的關係很深。
可惜,米芾如今還是六品官,連知州都沒做過。
別以爲種建中家裡有人做官,他家是將門,他做的文官,在大宋官場,這種背景除了幫倒忙之外,什麼也幫不上。
種建中來到王府,看着整座王府,感覺上並不太大,但是議事廳非常大,像是寺廟的佛堂一樣空曠。這也許是青塘地區的建築風格。
種建中要做的就是將王府中的人趕走,然後按照寺廟的規格,增加或者拆除一些建築,並且請工匠鑄造銅佛。
這個工程不算太大,但是非常考驗設計者的審美。
恰恰種建中作爲大儒張載的入室弟子,並不缺發現美的心。
種建中之所以如此聽話的接過修建寺院的工作,主要是他也明白城內沒有人比他更加合適在短期內,修建一座寺院的監工。
而選擇原唃廝囉的王府,這也是有原因的。
青塘王阿里骨都被俘虜了,他的繼承人,女人,都讓遊師雄帶去京城。按照大宋皇帝的習慣,俘虜的敵國主,大概率不會殺,而是養起來。越弱小的國主,越會被優待。反而強大的國王會被弄死。
而阿里骨很符合當豬養的條件,唃廝囉人口才幾十萬,國土也只有數州之地,彈丸小國,這樣的俘虜,會成爲皇帝宣揚文治武功的最佳道具,經常會送去太廟遊行一圈,給列祖列宗上柱香的時候,充當最高等級的‘祭品’,而且還會重複使用。
這可是個大樂子,皇帝趙煦肯定捨不得殺掉。
而留在青塘城的王府就成問題了,大宋的官員肯定不敢住。
就算是當衙門也不敢。
只有改成寺廟,才能物盡其用。
種建中也覺得李逵的思路一點問題都沒有,唯獨讓他鬱悶的是,他或許真的有做匠作判監事的潛質,做地方官肯定是屈才了。
改建工程在種建中的手裡很順利,而且整個王府改動的部分也不大。
修建佛塔是關鍵,只要白色的佛塔修建完成之後,就能看到寺廟的樣子。
大業寺,年輕的和尚急匆匆的闖入經堂,對主持驚慌失措道:“主持不好了,野和尚寺院得佛塔比我們的還要高!”
老和尚聞聽,頓時氣地如同怒目金剛,咆哮道:“豈有此理,帶路去宋高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