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洛格爾大公站在露臺的邊緣,北方羣山高聳入雲的山峰皆被朦朦朧朧的雲霧和飄動的風雪纏繞着,共同形成了一幅彷彿所有界限都模糊了的畫卷——在如此廣闊的景色中,甚至連巨石建造的露臺也與天空隱隱融爲了一體,似乎只要向前邁出一步,就能融入這無盡寬廣的風景中。
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從露臺後方傳來:“大公,龍血議會方面已經交接妥當了。”
巴洛格爾,這位聖龍公國的統治者收回瞭望向遠方的視線,轉頭對剛剛走上露臺的戈洛什·希克爾爵士微微點頭:“嗯,辛苦了。”
“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麼?”鬍鬚濃密、身材高大的戈洛什·希克爾爵士看着眼前的龍血大公,臉上帶着複雜莫名的神色,“您就要離開了麼?”
“最後的時刻就快到了,我要在那之前抵達戰場,”巴洛格爾大公的嗓音如羣山般低沉,“我一直能聽到兩個聲音同時在腦海中迴響,其中一個聲音已經開始衰弱下來……是時候離開了,這場成年禮,我已經缺席太久了。”
戈洛什·希克爾爵士沉默了兩秒,低下頭來:“……這是您的使命。”
巴洛格爾大公點了點頭,一時間沒有再開口說話,唯有呼嘯的寒風從山巔吹過,風中裹挾着來自遠方的雪粒。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這位龍血大公才突然打破沉默:“年輕的龍裔們越來越多地離開了羣山,去南方的人類國度尋求冒險了啊……”
“新世界的吸引力是巨大的,而且……飛翔的本能終究深深刻在每一個龍裔的靈魂深處,這不是通過改寫基因就能改變的,”戈洛什爵士說道,“人類的世界剛剛結束了一場戰爭,接下來整個大陸的局勢都會發生變化,更多的機會,更廣闊的世界……離開羣山的年輕龍裔們想必會越來越多吧。”
巴洛格爾看了這位已經追隨自己多年的廷臣一眼,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和我不一樣,你也是在聖龍公國的羣山中誕生長大的‘龍裔’,我還記得你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從龍躍崖上跳下去的壯舉……沒想到轉眼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是啊,許多年了,”戈洛什爵士總是板着的面孔也不禁柔和了一些,他可能是回憶起了年輕時的時光,也可能是想到了正在人類世界開心生活的女兒,“您仍然如此強大而充滿活力,我卻已經連滑翔都滑翔不起來了……不過這也沒什麼,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這個世界的變化,我已經比自己的父輩祖輩們要幸運多了。”
又有一陣山風從遠方吹來,巴洛格爾大公看了一眼遙遠的北方,透過朦朦朧朧的雲氣,他似乎能看到那宏偉壯觀的永恆風暴正在遼闊的海面上旋轉,規模龐大的雲牆如絕世壁壘般阻隔在洛倫大陸和塔爾隆德之間。他深深吸了口冷空氣,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時間到了。”
“祝您一路平安,”戈洛什爵士低下頭,用此生最鄭重的語氣說道,“從今往後,龍裔便可自稱爲龍了。”
一陣狂風驟然席捲了巨石搭建的露臺,風中傳來巨龍的威壓,它乘風而起,鼓動着魔力的浪涌衝向天空,戈洛什爵士在風中保持着低頭的姿態,直到聽到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從遙遠的天空中傳來:“擡起頭,你們本身就是龍!”
一道白色的巨大龍影從龍臨堡最高處衝向雲端,居住在龍臨堡周圍的、成千上萬的龍裔們幾乎都看到了這前所未有的一幕——他們看到那巨龍的雙翼捲起狂風,高山上的積雪席捲在他周圍,高空中的魔力改變了走向,就連雲層中都勾勒出一道指向遙遠北方的淡銀色軌跡線。
無數雙視線從聖龍公國的羣山和河谷間望向天空,龍裔們驚愕地,甚至有些惶恐地看着在雲端盤旋的巨龍——那是真正的龍,近百米的身軀,健壯的肢體,完整的雙翼,那絕不是生來畸形又弱小的缺陷龍裔,而在聖龍公國無數年的歷史中,從未有任何龍裔親眼看到真正的龍出現在自己頭頂的天空。
這是好消息麼?這是壞兆頭麼?這是來自巨龍故鄉的信號?亦或者只是一個過客?
沒有人認出那正是統治了這片土地無數年的龍血大公——在龍裔們驚惶無措的視線中,那銀白色的巨龍繞着聖龍公國最高的山峰盤旋了數圈,隨後昂起頭顱,衝向了北方的地平線。
……
遮天蔽日的錯亂之龍佔據着天空,起伏的雲霧、變異的血肉、結晶化的骨刺以及染血的兵刃構成了祂以公里計量的恐怖軀體,這已經超出凡人理解,甚至超出自然現象所能解釋的可怕存在在廣袤的塔爾隆德大陸上空縱橫馳騁,以一種毫無理智的、純粹的憤怒者和破壞者的姿態向整片大地播撒着毀滅的光束和硫磺火焰。
極晝時期的天空已經被滾滾濃煙遮掩,原本在半年內都不會落下的巨日也被錯亂之龍製造出的“夜幕”遮擋了起來,在昏暗的天光下,灼熱的黑雲低垂至海面,一道又一道粗大的閃電拍擊着大陸上所有的山峰和平原——
在塔爾隆德邊緣,錯亂的重力已經撕裂半數以上的海岸線,大地捲曲着升上天空,以違反自然規律的形態變成支離破碎的巨島漂浮在天上;在大陸腹地,失控的神明之力製造出了通往元素世界的可怕裂隙,物質世界和元素界相互滲透,活體化的烈焰和涌動的寒冰不斷重塑着大地上的一切;在天空中,一道通往暗影界的大門被強行撕開,伴隨着錯亂之龍的每一聲咆哮,都有漆黑如墨的閃電從那道大門中傾瀉而出,撕扯着昔日輝煌的城市和連綿的工廠、神殿。
過去一百八十七萬年間在這片大陸上所積累起的一切都如塵埃般消散着,那輝煌卻又散發着黴味的巨龍文明正在被它昔日的庇護者撕成碎片——高聳的樓宇,連接着城市的管道巨網,曾用來供養龍族龐大人口的工廠設施……全都在失控的重力風暴、元素侵蝕和空間裂隙中被打得粉碎。
而在這末日般的景象中,難以計數的巨龍如潮水般一波波衝上天空,彷彿冰冷無情、無血無淚的機器般撕咬着那錯亂之龍的軀體,從地下深處和近海地區發射的導彈羣一次次在後者身上製造出灼熱的火海,每分每秒,塔爾隆德的天空中都會有大片大片的“沙塵”從高空灑落,那些“沙塵”是化爲灰燼的巨龍殘骸,是歐米伽製造出的鋼鐵兵器,以及錯亂之龍不斷削弱的軀體碎片。
這是一場末日血戰,而這場血戰已經持續了不知多長時間。
塔爾隆德地下深處,高速行駛的銀白色列車轟然穿過被層層保護的隧道,列車上承載着準備投入下一次戰鬥的機械兵器和彈藥補給;古老的運算中心嗡嗡作響,不斷計算着下一秒的火力安排和龍族兵團的殘存數量;地底熔爐和末日工廠晝夜不停地運轉,將鋼鐵鑄錠轉化爲新的兵器,或將戰場上回收的、還能夠“維修”的巨龍修繕一番,重新投入戰鬥。
而在這位於地下的鋼鐵王國的最深處,歐米伽的核心正一刻不停地運行着,冷靜高效地運行着——既無對神明的敬畏,也無對某個血肉個體的憐憫。
作爲一臺機器,它的創造者們在它最深處留下的核心指令已經高於一切,它在這個核心指令的驅使下執行着自己的最後一個任務,像過去一百多萬年來指揮塔爾隆德無數的機器一般,指揮着那些巨龍軍團,以及無處不在的遠古炮臺。
軍團和炮臺的數量都在不斷減少,然而在歐米伽精確的計算中,勝利終將是屬於自己的。
那個宛若天災般的“錯亂之龍”已經衰弱了,更重要的是祂已經斷去了和凡人之間的信仰鎖鏈,褪去了神性的力量,現在的祂仍然比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要強大,但也比祂自身在歷史上的任何一個階段都要弱小,而那些曾經作爲“信徒”的龍族們……他們每一次對錯亂之龍的攻擊,都在切切實實地摧毀後者維繫自身所用的力量。
在塔爾隆德西側,地下極深處的一座礦井中,來自神明的攻擊剛剛擊穿了防禦工事的最後一層鋼板。
一座銀白色的金屬巨蛋被摧毀了,然而對歐米伽而言……它僅僅損失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節點,類似的節點它還有成千上萬個,分佈在整個塔爾隆德,甚至分佈在附近的海底各處。
地下基地內涌動着熱浪,火焰正順着所有的管道和通路蔓延,遠方的通海閘門已經打開,海水倒灌進入礦井的轟鳴聲彷彿雷鳴一般。
剛剛被摧毀的銀白色蛋狀裝置靜靜地躺在即將被海水淹沒的基底中央,它的外殼已經裂開,大量火花在其主體和附近的牆壁之間跳躍,在距離它最近的一根立柱前,一些嚴重錯亂的字符正跳躍着,顯示着這處節點被摧毀前歐米伽所做的一段簡短思考:
“生命的意義……在於延續自身……
“創造者們……選擇毀滅自身……
“矛盾……錯誤……缺乏邏輯……
“錯誤,錯誤,錯誤……”
跳躍的紅色字符在已經漸漸昏暗下來的基地深處顯得格外刺眼,微弱的警報聲卻消失在了轟鳴的海水和各處設施爆炸的巨響中,伴隨着一陣雷鳴般的聲音,最後一道隔離門被洶涌的海水衝開了,難以計量的冰冷海水涌進礦井深處,將這處歐米伽節點以及它殘存的思考碎片一同吞噬。
而在整個塔爾隆德,在那成千上萬個銀白色的巨蛋裝置之間,歐米伽的思考仍然在持續着,這場血戰……也仍然在持續着。
……
昔日的龍族評議團總部所在地,高山城市阿貢多爾已經被徹底摧毀,強大的重力風暴擊碎了曾經巍峨的高山,將高山上的一切以及山腳下的城市都一同捲了起來。
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在失控的重力環境中翻滾着,它有着恢弘的透明外殼,整體呈現出如同巢穴又如同巨卵的橢球型,在建築物邊緣,巨大的霓虹裝置中仍然殘存着些許能量,明滅不定的閃爍字符拼湊出了不完整的單詞:XX競技場。
一道黑色的巨大肢體突然從雲層中垂下,那肢體仿若鐮刀般將競技場建築物一分爲二,在接連響起的大爆炸中,一個金色的身影接着建築物殘骸的掩護衝了出來,向着那巨大肢體表面噴吐出灼熱的烈焰和威力強大的閃電,隨後又驚險萬分地向一旁閃開。
這是一頭金色的巨龍,他比大多數龍族都要強壯、龐大,百米長的軀體表面遍佈着古老的符文光輝,其身體上的種種特徵顯示着這金色巨龍在龍族社會中曾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份——然而此時此刻,他和其他身處戰場的龍族一樣,那雙巨大的眼睛中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情感,只餘下如同機械般冰冷的視線。
激戰正酣,但突然間,這黃金巨龍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他的眼底似乎恢復了一點點情感,並在這一絲情感的驅使下擡起頭來,他看到盤踞在高空的錯亂之龍正發出瘋狂混亂的咆哮,低沉昏暗的雲層間涌動着淡紫色的閃電,錯亂之龍的軀體上遍佈裂痕,裂痕中有光芒閃耀——這就彷彿某種臨界點,預示着這場血戰已經到了最後一個階段。
“赫拉戈爾!”這蒼老的巨龍開口了,低沉的聲音仿若雷鳴,“快!我們清醒不了多長時間!”
聽到老友的呼喊,黃金巨龍赫拉戈爾卻忍不住看向錯亂之龍的“頭顱”位置,似乎在嘗試從那團瘋狂混亂的物質中尋找某個他熟悉的視線,但他什麼都沒找到。
老邁巨龍的催促聲再一次從旁邊傳來:“趕快!巴洛格爾已經快到了!”
赫拉戈爾收回瞭望向高空的視線,在剛剛重建的自我意識驅動下,他抵抗着內心深處那種彷彿撕裂靈魂般的失控感,隨後毫不猶豫地和老邁的灰白色巨龍一同轉過身軀,衝向遙遠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