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精巧的機械開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而兩個發出微光的菱形晶體則從旁邊的一個收納槽中漂浮出來,懸停在戴安娜的面前,晶體交叉投射出的光幕如一道網般掃過她的身體,在這個短暫的瞬間,戴安娜的記憶再次回到了許多年前,回到了她作爲維普蘭頓天文臺的一名警衛時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生活遠比現在簡單,一臺機器尚不需要思考那麼多的問題。
一個帶有銳利尖端的機械手柄來到修理槽上方,精準地撬開了戴安娜腹部的檢修蓋板,老舊的黃銅核心在機械艙中滴答運轉,魔力中樞以及被保護層包裹起來的心智核心在膠狀緩衝物質中發着微微藍光,在奧菲莉亞·諾頓的親自控制下,修理槽配置的工具開始小心翼翼地處理這具已經和原廠設置大不相同的素體,戴安娜則聽到那位兵團首領的聲音再次從上方傳來。
“這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你的身體內部有大量組件已經嚴重超出使用極限,還有許多……不那麼合乎規範的改造和修理,這些東西雖然勉強讓你活動如常,卻已經對你的許多核心裝置造成了極大壓力——現在,放鬆,我要將你的能源流動轉接至外部並摘除你的魔力中樞。”
“這些不合乎規範的改造和修理讓我活到了今天——如果沒有它們,我可能在一個世紀前就已經死去了。”戴安娜輕聲說道。
短暫的眩暈感在魔力中樞被摘除的瞬間襲來,又因外部能源的接通而迅速消散,她眨了眨眼睛,聽到奧菲莉亞·諾頓的聲音傳入耳中:“……‘活’,還有‘死’,尋常的鐵人士兵很少會把這些詞彙用在自己身上,哪怕是像你這樣專門面向民用市場的型號。你現在很像個人類,戴安娜。”
“……這大概是脫離鐵人網絡的副作用,”戴安娜慢慢說道,她能感覺到那些工具正在將自己這幅素體一點點拆成零件,然而這並沒有帶來痛苦——她的感知系統已經自動切換至維修模式,仿生組織被切割時產生的“知覺”正在化作純粹的數據流入心智核心,“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這取決於你,”奧菲莉亞輕笑着,“我很好奇,脫離鐵人網絡是怎樣的感覺?自鐵人誕生以來,幾乎沒有像你這樣的先例——即便偶爾有斷網個體,我也從未有機會從他們口中詢問這些。”
“……初期是混亂和茫然,缺乏直接且明確的指令,導致機體運行效率降至最低點,大部分情況下僅剩維持自身存活的本能,而我在這份本能以及‘逃離災難’這唯一的一條指令驅使下活動了數百年,”戴安娜坦率地向自己曾經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講述着這些她從未對外人說起過的事情,“而與人類接觸之後,情況開始有了一些……變化。那些人類並非我的上級節點,但他們的救助讓我有理由……幫他們做一些事情。最初,我認爲這也是某種‘命令’,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意識到這是我自己的‘意願’……”
“即將解除並重置中樞連接,”系統提示音突然從修理槽旁邊傳來,“開始切割。”
一陣異樣的“酥麻感”涌入心智核心,下一刻,戴安娜失去了對自己整個身體的感知,她彷彿成爲了一個沒有知覺的靈魂,躺在這冰冷的機械平臺上,同時維持着僅有的清醒思維,但她的視覺和聽覺模塊還在運行,她還能看到正上方那個暗紅色的“眼睛”,以及聽到奧菲莉亞·諾頓柔和的聲音。
“看樣子那些人類改變了你很多,戴安娜。”
“……您也和我記憶……和我初始數據中所記載的不太一樣,”戴安娜說道,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從房間中的某個合成裝置中傳來,“在上次見到‘維羅妮卡’那個交互載體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您和我所知的奧菲莉亞·諾頓不太一樣,可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種不同,作爲一個普通的鐵人士兵,我當年只在心智網絡中接觸過您的意志,或許我沒有資格做這種判斷……”
“你的判斷是準確的,戴安娜,”奧菲莉亞的聲音似乎有片刻停頓,“我們都經歷了一些事情,在七個世紀的歲月變遷之後,不管是士兵還是將軍,都很難再保持最初的模樣。”
戴安娜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感知着目前唯一還在正常運作的心智核心中所流動的數據,這些數據構成了她的“人格”,就如奧菲莉亞殿下所講的那樣,她如今真的“很像個人類”,以至於她突然像個人類一樣緊張起來:“我的心智核心,還有裡面存儲的數據……”
“你的心智核心狀態不佳,但比起其他地方的損傷已經可以說是輕微,我會調整好它的,但你放心,我不會動裡面的任何東西,”奧菲莉亞語氣輕緩地說道,那嗓音中帶着一種不知是不是錯覺的溫柔,“戴安娜——那些數據是你的記憶和人生,我或許比你更明白這些數據的意義。”
奧菲莉亞的話語中似乎另有深意,尤其是當她說到“記憶和人生”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爲明顯,但戴安娜猜不透也想不出這裡面埋藏了怎樣的感情,她只是突然有些犯困——那是一種不受自己控制的休眠倒計時,她知道,對心智核心的調整已經開始了。
“現在開始,你將進入休眠,直到素體徹底復原並重啓,”奧菲莉亞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聽起來已經有點遙遠,“進入休眠之前還有什麼特殊要求麼?”
“……請保留我左側軀幹防護隔層上的那塊鋼板,”戴安娜輕聲說道,“那是他們第一次嘗試修復我的軀體時所留下的,我想留着它當個紀念。”
“好的,我會保留它——現在安心進入睡眠吧,士兵,做個好夢,醒來之後還有全新的人生在等待着你。”
……
深層控制大廳中,坐在金色王座上的奧菲莉亞·諾頓將視線落在高文身上:“戴安娜的狀態比我預想的還糟,我很驚訝一個像她那樣常規型號的鐵人士兵竟然可以在機體出現那麼多故障的情況下一直運轉到今天——同時也很驚訝那些提豐人爲了維持這樣一副機體所想出來的各種‘奇妙方案’。”
“你看上去很重視她,”高文有些意外地說道,“我想並不是每個受損的鐵人士兵都會由你親自出手維修吧?”
“戴安娜的情況很複雜,她的素體經過大量不合規範的改造和維修,常規的自動修理流程很難在不造成二次損傷的情況下修復她……不,確實如您所說,我很重視她。”
“爲什麼?”
“……一個人,變成了機器,而一臺曾經的機器,正在漸漸變成人,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件事,但戴安娜的存在讓我想到了自己,雖然我們的情況截然不同,但我想……我們都在證明着‘人’與‘機器’之間模糊的界限,”奧菲莉亞的聲音聽上去頗爲感慨,“您能理解我這有些彆扭的想法麼?”
“我比你想象的還要理解。”高文笑了起來,作爲一個衛星精,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種在自我認知上的模糊與錯位感,同時他也有些感慨——這要放在幾年前,那真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地方跟一個古代人工智能探討這種賽博問題……這說好的劍與魔法呢?
“您在想什麼?”奧菲莉亞注意到高文的表情細微變化,不由得有些好奇。
“沒什麼,”高文擺了擺手,緊接着表情認真起來,“我這次親自過來找你,是有一件很特殊的事情。”
“很特殊的事情?而且需要您親自來到這地底深處……”王座上的奧菲莉亞微微動了一下身體,臉上露出好奇的模樣——顯然,現在她這幅軀體已經不再是會議第一天用的那個“趕工製品”,腦袋也不再是實心的(很遺憾地失去了和瑞貝卡競爭洛倫第一鐵頭的資格),“那看樣子這件事意義重大,而且與您私人有關——請講吧,我很高興自己能得到您這般信任。”
高文點了點頭:“首先我得確認一件事——你手下的鐵人士兵應該是不受神明影響,不屬於‘思潮’一部分的吧?”
“當然,”奧菲莉亞立刻給出肯定答覆,“鐵人士兵並非人類,哪怕是戴安娜那樣已經如人一般有‘心’的鐵人,也不可能成爲‘思潮’的一部分,這一點我已經做過反覆驗證。”
“那麼也就是說,鐵人士兵進入太空並不會對凡人的衆神產生刺激,”高文沉聲說道,“更不會導致最終忤逆提前發生。”
“……您想做什麼?”奧菲莉亞的語氣變得格外鄭重起來,她似乎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高文想幹什麼,只是一時間不敢確認。
“你應該知道吧,太空中有着起航者的遺產。”高文輕輕呼了口氣。
“是的,而且這方面的消息在聯盟高層之間已經漸漸不再是秘密,塔爾隆德的太古巨龍們更親眼見證過起航者離開時在我們這顆星球上空留下那些空間設施的一幕——雖然由於某種未知技術的影響,我們這些生存在地表上的凡人似乎並沒辦法看到那些規模龐大的結構體。另外我還知道哨兵是被您親手摧毀——所用到的正是起航者留下的武器。”
“沒錯,這消息還是我放出去的,都是事實,”高文輕輕點了點頭,“那你有沒有想過……可以近距離地接觸那些位於太空中的‘遺產’?”
奧菲莉亞的表情再次有了變化:“您的意思是……”
“你應該知道,一部分起航者遺產處於我的控制下,但漫長的歲月已經讓這些超期服役的太空站瀕臨停機,最近我正在嘗試逐步重啓、修復它們,”高文說着自己的計劃,“在塔拉什會議結束之後,這項修復工程就會開始。”
“您希望讓我的鐵人兵團也參與其中?”奧菲莉亞很認真地又確認了一遍。
“是的,”高文肯定了奧菲莉亞的猜測,“拜倫在上次迷航至大陸西南海域的時候發現了可以將人從地表送往環軌空間站的軌道電梯,目前我已經成功重啓這條通道以及太空站中的對應區域,但如果想讓整個空間站‘活’過來,我需要更多的人手。目前龍族和海妖已經接受我的邀請,但我認爲……這還不夠。”
“……如果是這樣,鐵人兵團確實是很好的選擇,”奧菲莉亞微微點了點頭,思維矩陣讓她有些激動的心情迅速平復,代之以冷靜的思考,“而且考慮到太空中的特殊環境,我的鐵人甚至可能比巨龍更適合做這項工作。不過話又說回來,看您的樣子……您似乎還打算把這件事進一步公開?”
“……有數百萬人目擊了哨兵巡航艦出現在戰場上的景象,之後他們又親眼見到從太空墜落的殘骸散落在剛鐸廢土上,而在這之後,對哨兵殘骸的研究工作也勢必會大規模地展開,”高文輕輕呼了口氣,“有些事情已經到了不得不公開的時候,繼續遮遮掩掩極有可能導致凡人思潮出現不穩定的變化,所以我們必須儘快在大量人羣中建立起關於‘起航者’這一概念的正確認知。
“雖然現在凡人還無法踏上星空,但至少,我們得避免他們對星空中的事物建立起錯誤的概念。”
奧菲莉亞靜靜聽着高文的話語,此刻才輕聲開口:“與思潮對抗便如一場競賽,若正確的知識和理性無法先一步佔據人心,那麼愚昧和盲目便會紮下根來。我理解您的意思了,鐵人兵團將隨時響應您的召喚。”
“額,也不用這麼個反應,”面對奧菲莉亞這個態度,高文反倒是有點彆扭,“雖然從形勢上深藍之井確實是受塞西爾庇護,但在這裡,你纔是鐵人兵團的主人——我覺得咱們應該以平等的朋友身份打交道纔對。”
“朋友麼……”王座上的精緻“人偶”慢慢笑了起來,“好的,那麼您忠實的朋友隨時響應您的召喚。”
……
塞西爾城,光明大教堂的祈禱廳內,緊閉雙眼站在佈道臺前的維羅妮卡慢慢睜開了眼睛。
一縷微光從她眼中劃過,氤氳的聖光緩緩漂浮在這位“聖女公主”身邊,這神聖的光輝一如既往,讓她顯得充滿聖潔之氣,卻又有點不近塵世——這種不近塵世的感覺卻又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她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這笑容迅速沖淡了維羅妮卡那不似凡塵的感覺,讓她顯得富有生機起來。
輕輕呼了口氣,隨手整理一下聖職者的袍裙,維羅妮卡結束了今日的禱告,她隨手拿起放在旁邊的白金權杖,而一個聽上去頗爲歡快的聲音隨之在旁邊響起:“您今天看上去很開心啊,聖女大人。”
維羅妮卡循聲望去,看到一名負責清掃聖堂的見習修女正笑着與自己打招呼,她認識這個女孩,對方今年才從教會學校畢業,是個活潑開朗的孩子,她夢想成爲一個傳播福音的武裝修女,儘管上次測驗時因爲體能測試和護身杖術成績不佳而被刷了下來,但最近她好像又報名了冬季的修女遴選——在煥然一新的聖光教會中,像這樣有活力的年輕人相當常見。
維羅妮卡笑了起來:“很明顯麼?”
個子嬌小的見習修女老老實實地回答:“有點,很少見到您會這麼笑的,雖然您平常也總是在笑,但平常的笑容跟剛纔不一樣。”
“我確實很開心。”維羅妮卡笑着,然後鬼使神差地伸手揉了揉眼前見習修女的頭髮,在後者有些發愣的同時,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儘管她平常在教會中一直以平易近人、溫柔可親的形象示人,但像這樣的舉動好像還是第一次。
這不像是平常那個永遠端莊恬靜、性格內斂的“聖女公主”。
但很像七百年前那個還活着的“奧菲莉亞”。
她的笑容更燦爛了一點,又伸手揉了揉見習修女的頭髮:“我確實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