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開始下大了。
寒冷的氣流帶來了愈發寒冷的雨,按照這一地區往年的天氣,這或許是降雪前的最後一次降雨,而康德領一向是整個南方地區降雨最豐沛的地方,此刻也不例外。
雨滴已經連成雨簾,順着風勢傾斜着掛在天上,潑灑在曠野中,也潑灑在城鎮裡,潑灑在康德家族古老的城堡外牆上,雨水匯聚成水流,沿着那因時光侵蝕而斑駁凹凸的暗紅色尖頂和黑色外牆流淌而下,並在愈發昏暗的天光中呈現中一種黑油般發亮的質感。
但是城堡厚重的外牆隔絕了外面風雨的聲音,也隔絕了不斷加強的寒冷氣息,在古堡的大堂中,魔晶石燈照亮了所有的角落,往日裡那種哪怕點滿燈光也會影影綽綽的情形不知何故消失了,現在整個古堡都在魔法燈光的映照下變得燈火通明,再加上各處熊熊燃燒的壁爐和火盆,整個家族城堡中充滿了光明和溫暖的氣息。
僕役們在各處賣力地擦拭着桌椅與燈架、雕像,讓所有這些具備歷史和家族榮耀的事物在燈光中閃閃發亮,他們談論着外面越來越冷的天氣,談論着今年領地上莊稼和藥材的收成,也談論着子爵老爺今天要招待的貴客——整個城堡都從兩天前就開始打掃,所有東西都變得煥然一新,那客人的身份可不一般。
然後他們看到城堡裡的老管家,上了年紀卻仍然腿腳矯健的卡特老先生從大廳的樓梯上風風火火地跑了下來,身後還跟着女僕和男僕的總管,他們像一陣風般地跑過整個大廳,跑向那扇大門,女僕長同時還在高聲對那些手腳笨拙的女僕喊話:“趕快把水桶收起來!”“不要把抹布留在臺面上。”“傻姑娘,快回廚房去!不能讓公爵看到一個穿着髒裙子的低級女僕站在大廳裡你明白麼?!”“所有人回到自己的位置!客人來了!”
維克多·康德子爵從二樓的樓梯走下來,在管家快要接觸到大門的時候,他正好站到大廳中心的位置,這個位置可以讓他以最恰到好處的路程張開雙手歡迎貴客,既不會讓客人等待太久而尷尬,也不會讓城堡的主人殷切的像個下等的僕人。
老管家來到了大門前,掏出手帕仔細擦過手,同時在心中默默數着時間,按照塔樓的衛兵傳遞消息的時辰以及自己的行動速度估算着敲門聲會在什麼時候響起。
當他默默數到三十的時候,大門被叩響了。
不能讓公爵這樣的貴客敲第二次門——哪怕負責敲門的只是公爵的車伕或者衛兵也是一樣,但也不能立即開門,這會有失體統,所以卡特又在心中數了三下,在第二次敲門聲響起之前,他命令大門兩旁的士兵拉動了輪盤。
極爲沉重、可以抵禦攻城錘八十二次撞擊的“家門”在鉸鏈和輪盤的力量下打開了,吱吱嘎嘎的沉重聲響中彷彿帶着康德家族三百年的威嚴。
而一個有着七百年威嚴的人走進了大門,寒冷的風雨在他身後捲入大廳。
立刻有僕人上前接過客人解下來的披風或帽子,並有雜役跑出去接應停在外面的馬車,高文帶着琥珀和菲利普騎士走進了康德堡的正廳,他看到一位頭髮快要全白、臉上已經有很多老年斑、穿着黑紅色長外套的老貴族張開雙手向自己迎來,這位維克多·康德子爵比他想象的要老一些,但腿腳顯然還很好。
“啊,今天這座城堡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尊貴的客人,一位活着的傳奇!”康德子爵高聲說道,“真抱歉讓您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登門——如果我能有控制天象的法術就好了。”
“事實上我很喜歡下雨的天氣,”高文沒有接受子爵的擁抱,僅僅和對方握手,這並非冷漠,而是高爵位與低爵位見面的規矩:低爵位者必須表現出相當程度的熱情與尊敬,但除非雙方是明確的隸屬關係,否則高爵位者必不能接受,只是應該還以一定程度的禮貌,這些亂七八糟的傳統在高文看來簡直麻煩的要死,但這時候遵守一下並不會掉塊肉,“在雨下下來之前我已經看到了康德領肥沃的土地,雨落下之後我又看到了不錯的雨景,這還是挺值的。”
“您能滿意那是最好,”維克多·康德笑了起來,笑容平和而坦然,像個再正常不過的、上了年紀而且家教良好的老紳士,“我已經爲您準備了接風的宴席,就在這間大廳後面的餐廳裡。”
琥珀一直低着頭站在高文身後,這麼嚴肅正經而且“貴族範兒”十足的場合是她很不適應的,所以也就難得地保持了安靜,不過在聽到“吃飯”的時候她的耳朵還是出賣了自己,那雙源自精靈血統的尖耳朵立刻便抖動起來,跟雷達似的在腦袋上轉來轉去,彷彿在搜索着更多跟“吃”有關的信息。
高文則是一邊笑着應承一邊偷偷打量着眼前這位老子爵的樣子。
蒼老,但仍然健康,笑容坦然,氣質溫和中帶着一點輕鬆,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一點跟邪教徒有關的氣息。
可這並不能作爲判斷的依據。
他微笑着,接受了老子爵的宴席邀請,帶着琥珀和菲利普騎士走向康德城堡的深處。
……
在同一時間,位於聖蘇尼爾城的白銀堡中,老國王弗朗西斯二世正皺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封封密函。
這些密函都來自王國各處由國王直接冊封的“王黨貴族”,包括三位邊境大公爵的領地周邊也存在這樣的人物,或者更直接點說就是“眼線”,這種傳承自開國先君的制度七百年都延綿不斷,是安蘇王室對整個國家控制力的重要依仗,霧月內亂以及第二王朝的“私生子軟肋”曾一度讓這套體系失去了作用,但經過百年重建,尤其是在幾位公爵爲了王國穩定而先後做出的妥協之下,這張屬於國王的情報網到今天還是如第一王朝時那樣有效地運轉着。
大部分由國王直接冊封的貴族都位於南方,剩下一小部分則分佈在王國其他各處,平日裡這些眼線傳回來的密函都彙報着各自土地上的情況,那些情況都天差地別,基本上沒有什麼共通點,但最近一段時間傳來的密函卻出現了讓弗朗西斯二世隱隱不安的趨向——
關於各種黑暗教派活躍的報告越來越多了,並且全國各地到處都在增多。
雖然直到今天,這些增加的報告也只佔了全國的不到一成,但它們分佈的如此之廣,這就已經足夠讓老國王心生憂慮。
安蘇確實有着腐朽的體制,但國王基本上都是聰明人。
現在,他眼前的是來自南境安德魯·萊斯利子爵的一封密函,這封密函上的內容比其他各地貴族所報告的事情更加重大:
坦桑鎮內出現萬物終亡會教徒,邪教徒一度潛入城堡並用邪術控制了部分人員,幸得高文·塞西爾公爵支援,公爵剷除了盤踞在這片土地上的邪教徒。
老國王不會知道安德魯·萊斯利子爵已經在這封密函中隱去了很多真相,比如已經落到高文手中的永恆石板,以及他本人被邪教徒控制的細節,並且他還把整件事的危急程度有意識地降低了很多——但即便這樣,這封密函中透露的情報仍然足夠讓老國王心驚了。
原本只敢在暗處活動的邪教徒,這次竟然直接入侵一個實地貴族的宅邸!
他們曾經不管是用活人獻祭,還是用死人屍骨舉行儀式,都不會讓真正的貴族緊張,因爲那些行爲都是在“賤民”身上發生的,那些邪教徒似乎很會遵守遊戲的底線,從未把手伸到貴族體系裡面,但現在……風向變了。
偏偏發生在這種時候,發生在安蘇和提豐帝國關係最緊張的時候,原本弗朗西斯二世在知道提豐帝國不會在今年冬天發動戰爭的時候還稍微鬆了口氣,並認爲自己可以趁着這個機會進一步加強邊境軍備,爲戰爭打好基礎,但現在他突然覺得,那些邪教徒恐怕並不想讓他有這份餘裕。
就在老國王愁眉不展的時候,一股和煦溫暖的感覺突然充盈了整個房間。
他有點意外地擡起頭,正看到身穿一身白色神官袍的維羅妮卡走進了房間。
這位“聖女公主”帶着笑意和一點點撒嬌的模樣,走向自己的父親:“父王,我詢問了艾登大人,他說您還在書房。”
“維羅妮卡,我的女兒……你今天怎麼來了?”弗朗西斯二世有點意外地看着維羅妮卡,他這位女兒雖然還保留着公主的身份,但卻已經是正式皈依的聖光之神教徒,她大部分時間都會在聖光大教堂裡呆着,很少有回到白銀堡的時候。
“您忘了麼?今天是我離開大教堂,來城堡裡看您的日子,”維羅妮卡笑着說了一句,在胸前畫出聖光之神的徽記,“侍奉主,也不能忘記侍奉父母,這是聖光的教義。”
“看我這腦子,”老國王忍不住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我記錯日子了!”
“沒關係,王國的重擔壓在您身上,您應該先以國王的責任爲重,”維羅妮卡一邊說着,同時注意到了弗朗西斯二世臉上的疲憊神色,她擡起手召喚出一道聖光,用神術緩解着父親的精神壓力,“父王,發生什麼事了麼?”
弗朗西斯二世嘆着氣:“邪教徒,萬物終亡會,永眠者教團,還有像黑石教派、深淵追隨者那樣零零碎碎的小教派,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在這入冬的日子裡一個個都開始找麻煩了。”
聽到“邪教徒”三個字,身爲虔誠聖光信徒的維羅妮卡立刻忍不住皺皺眉:“願聖光拯救那些被暴徒侵害的可憐人……邪教徒總是到處蔓延,可惜除了聖光教派與戰神教派之外,其他教派的神術面對那些邪教徒的邪術太過無力了。”
弗朗西斯嘆口氣:“放心吧,那些邪惡之徒不敢在王城搗亂。”
維羅妮卡看了一眼那些來自王國各地的、帶有特殊印記的密函,雙手交疊放在胸口,虔誠地說道:“聖光會庇護安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