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侍從彙報的內容,看到羅佩妮?葛蘭臉上表情的變化,高文立刻就猜到發生了什麼。
就如他所知,以及推測的那樣——帕蒂?葛蘭便是葛蘭領的領主之女,而且那個小女孩現在的狀態一定不怎麼好,她之所以連接進入永眠者的心靈網絡,恐怕也和她的身體狀況有關。
高文掩飾着內心中的波動,臉上只是帶着單純的好奇:“葛蘭女士,發生了什麼事?”
“請不用擔心,您在此稍事等候即可,”羅佩妮女子爵控制住了自己臉上的擔憂神色,她對高文微微彎腰致歉,語調低沉而快速地說道,“我需要離開一下,很快就會回來。”
高文略一思索,點了點頭:“……請隨意,去處理你的事吧,不用在意我們。不過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隨時樂意效勞。”
羅佩妮女子爵快速地道了謝,然後便腳步匆匆地跟着侍從離開了會客廳。
高文看着對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但直到最後都控制住了進一步詢問的衝動,也沒有提出任何想要和對方的女兒見面的想法——因爲那太突兀了。
帕蒂?葛蘭應該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他高文則是剛復活沒多久,目前正在大南邊開荒的邊境公爵,這八竿子打不着的情況下突然要見對方的女兒也着實可疑了點,總不能拉着人家單身媽媽開口就是一句“老鄉,我聽說你家還有個閨女?”——真要那樣的話自己一世英名肯定沒了……
爲了防止引發羅佩妮的警惕和牴觸,他要讓自己的言行自然一些才行,所以高文只是默默目送着女子爵離開了房間,他知道自己總能找到機會見上那個“帕蒂?葛蘭”一面的。
揮手讓那些聒噪的豎琴和七絃琴都安靜下來之後,高文開始頗感興趣地在會客室中轉來轉去,觀察着那些來自前葛蘭子爵的收藏品和創作品,一邊看着那些頗有個人特色的事物,一邊在腦海中回憶着關於前葛蘭子爵的種種記敘和流言——那些事情距今短的只有數年,長的也不過是十幾年前,但卻已經在這個年代混亂的記事習慣和某些別有用心的扭曲中變得荒誕不堪,彷彿幾百年前流傳下來的黑暗故事一般。
在那些各種版本的流傳故事中,前葛蘭子爵是一個深受惡靈或者遺傳疾病困擾的精神病人,他同時兼具着智慧過人和精神癲狂的特點,他用充滿智慧的手腕聚斂財富,但又把財富肆意揮霍,敗壞着家族的傳統和名聲,將領地上的秩序搞的一片混亂,他曾經是年輕一代南境貴族中的佼佼者,是無數貴族小姐心中的理想情人,但他最後卻墮入了對禁忌知識的渴求中不可自拔,甚至自身都最終喪命在魔法實驗室裡……
高文腦海中不斷拼湊着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那些故事裡有一大半都是琥珀派人調查的結果,當他再度把那些故事梳理了一遍之後,他轉過身對正在舔盤子的半精靈點了點頭:“吃飽了麼?”
“吃飽啦吃飽啦!”琥珀特別沒出息地拍拍肚子,“看你這表情這個語氣……肯定又要讓我幹活吧?”
“不是很麻煩的事,”高文笑了笑,“你去城堡大門口一趟,去看看那扇門……”
……
在傍晚的舞會開始之前,羅佩妮?葛蘭終於再度出現在高文眼前——當然,琥珀比她更早一步回到高文身邊。
這位女子爵的臉上帶着一絲疲憊之色,但情緒顯然已經平靜下來,高文見到她之後帶着好奇很自然地問了一句:“剛纔我聽到了侍從的話,帕蒂?葛蘭是……”
“是我的女兒,”羅佩妮女子爵淡淡地笑了起來,似乎唯有在提及自己女兒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纔會柔和自然一些,“她的身體不是很好……”
“希望她能早日恢復健康,”高文說道,“有機會的話,我想看看那個孩子——我的領地上有一位相當優秀的德魯伊,說不定能有所幫助。”
羅佩妮臉上的表情更加柔和,和高文說話時的語氣也比之前真誠了些許:“感謝您的仁慈,但恐怕並沒什麼德魯伊能治好帕蒂的病。當然,您可以去見她,我想帕蒂應該也很高興可以認識像您這樣傳說中的人物——她小時候經常聽您的故事。”
舞會如期開始了。
在葛蘭堡最大的宴會廳中,美食美酒擺滿餐檯,葛蘭家供養的演奏者們在大廳角落的一座木臺上演奏着舒緩優美的安蘇宮廷音樂,身着盛裝的紳士和淑女們走入宴會廳,在這繁盛奢華的地方展開他們貴族式的社交,而這些來自葛蘭領周邊的中小貴族或貴族子嗣們都沒有忽略那個坐在大廳盡頭平臺上的人——時不時有人把視線投向那個高出地面的地方,看着正在上面交談的塞西爾公爵和葛蘭女子爵,並猜測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
高文其實只是在和羅佩妮閒談,他在看過這場舞會的規格,現場所用餐具的質地,樂師的數量和服飾之後微笑着稱讚了一句:“一場不錯的舞會。”
“能得到您的這般評價是我的榮幸,”女子爵答道,“我已經盡我所能讓這場舞會能配得上您。”
高文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而在接下來的某個瞬間,他注意到了羅佩妮?葛蘭看向大廳中那些貴族成員時的一絲眼神變化。
那是深沉的敵意,是蔑視,是一絲近乎仇恨的火焰。
這一絲眼神變化被隱藏的很好,如果不是高文正好捕捉到,恐怕以他的觀察力也會忽略過去。
高文嘴角泛起一絲笑意,用很隨意的語氣說道:“今天出現在這裡的,有多少在十天前也曾出現在卡洛夫?霍斯曼伯爵的宴會場中呢?”
羅佩妮?葛蘭的表情似乎僵硬了那麼一瞬間,但她所有的異樣都轉瞬即逝,在下個瞬間,她已經坦然自若地開口了:“看來哪怕七百年過去了,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仍然瞞不過您的眼睛。”
“不,有很多都能,只不過我恰好在事後知道了其中一兩件而已。”
“……霍斯曼伯爵用不光彩的手段竊取本屬於您的財富,幸而葛蘭領沒有染指其中。”女子爵在沉默兩秒之後說道,並且不動聲色地規避了高文一開始的問題,沒有把話題引向那些聚集在這裡的貴族成員們。
但高文本身也不是追究這件事來的,他只是隨口提了一句,看了看羅佩妮?葛蘭的反應,隨後便假裝忘記了這個話題,轉而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你的丈夫,在我看來是個了不起的人。”
“……那個了不起的人,只給我留下了一團混亂。”
高文微微笑了一下,轉頭看着那些在宴會廳中翩翩起舞,談吐優雅,彷彿舞臺劇演員一樣拿捏着腔勢的南境貴族們,突然間,他的視線被宴會廳門口門縫裡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吸引了。
他看不清那是什麼,但他知道確實有人在門縫那裡——因爲旁邊的羅佩妮?葛蘭已經站了起來,並帶着驚訝和緊張、擔心的神色看着相同的地方。
這位女子爵顯得有點無措:“公爵閣下,請允許我先……”
高文此時已經站了起來:“不用在意,去吧。”
女子爵幾乎是立刻便離開了自己的位置,她從大廳側面快速穿過,走向宴會廳的大門,而高文則很自然地也跟了過去。
宴會廳中有人驚訝地注意到了這一幕,但在羅佩妮擺手示意之後,音樂聲繼續響起,參加舞會的貴族們便沒有離開,但很多人的注意力顯然已經到了大門那邊,並跟隨着羅佩妮和高文的身影。
羅佩妮推開宴會廳的門,高文站在她的身後向外看去。
一張用木頭打造的、帶有輪子的椅子停在門外的走廊上,一個略有些驚慌的女僕站在椅子後方,一個蜷縮的小小身影坐在椅子裡面。
那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女孩,她身上披着白色的、被特殊裁剪過的“衣服”,那衣服只有一隻衣袖,腰部也有着很大的開口,因爲穿着它的人皮膚脆弱潰爛,恐怕已經不能接觸任何布料;她用一個歪歪斜斜的姿勢坐在椅子裡,數根皮帶將她的身體固定在那裡,以防止她滾落下去;在她的裙襬下,一條腿已經從膝蓋被截斷,乾癟萎縮的殘肢無力地搭在椅子上;她的半個軀幹彷彿被烈焰炙烤過,皮膚焦黑起皺,又隨處可見開裂、結痂之後形成的層層傷疤,一團扭曲怪異的血肉粘連、生長在她那焦黑起皺的半個身體上:那是她曾經的一條手臂。
她就這樣像個破破爛爛的洋娃娃一樣被綁在椅子上,頭顱艱難地支撐起來,並不斷地輕微抖動着,似乎難以讓自己的脖子固定在任何角度。
但她仍然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正好奇地盯着高文。
她三分之一張臉上都是醜陋扭曲的紫紅色傷疤,但她還是笑了起來,看起來很開心的模樣:
“你真高!”
隨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就和爸爸在故事裡講的一樣!”
高文在椅子前蹲下身,讓小女孩不必再費力地擡着頭,他看着對方那雙明亮的眼睛,唯有這雙眼睛,還是和夢境之城中那個活潑的女孩一模一樣。
“你好,帕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