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耀眼的白色光球劃破黑暗,在風雨中衝向天空,在陰沉沉的烏雲背景中怦然炸裂,化爲一團在極遠處都清晰可見的明亮光團。
帕拉梅爾高地西北部,被地勢和樹林遮掩起來的一片陣地中央,一臺龐大而充滿壓迫力的戰爭機器正靜靜地蟄伏在軌道上,密集的雨簾潑灑沖刷着它黑沉沉的裝甲板,提豐人的信號彈打出的閃光照耀在溼漉漉的鋼板表面,泛起一片浮光。
鐵王座關閉了車體外部的所有主要燈光,各車廂的窗口也升起了不透光的護板,在一片昏暗中,只有寥寥幾處微弱的信號燈在車體表面閃爍着,這微弱的光輝被雨幕和昏暗的天色籠罩着,朦朦朧朧,百米外便幾乎難以察覺。
裝甲列車戰術段內,一名指揮官來到菲利普面前:“提豐人的先導騎士團打信號了。”
“他們在給後方待命的超凡者軍團打信號,”菲利普平靜地說道,“通知武庫段做好準備,所有主炮指向長風要塞東部平原。”
“是,將軍。”
菲利普回過頭,看向不遠處的全息投影,在發出幽幽藍光的水晶上空,浮現出的是外部監視器傳來的列車外景象。
雨越下越大,天色越發陰沉,寒風裹挾着雨幕,潑灑在這片靠近邊境的土地上。
感謝這場雨,鐵王座早在半個小時前便抵達了帕拉梅爾高地西北的預定位置,隨後便進入靜默狀態,一直等到現在。
在風雨中,夜幕已經漸漸降臨。
現在,就等提豐人的超凡者軍團進入緩衝平原了——不管他們是鐵河騎士團還是黑鋼騎士團,只要進入集羣衝鋒狀態,他們就必然無暇撐起護盾,無暇抵擋來自鐵王座的主炮轟擊,四門要塞級主炮的轟炸再加上長風要塞目前裝備的輕型、中型魔導炮的火力,任何軍團都只能倒在衝鋒的路上。
“可惜,這場雨也影響了我們的偵察,”一名軍官在旁感嘆着,“裝甲獅鷲無法在這種天氣升空,否則我們就能更清楚地把握提豐人的動向了。”
“提豐人比我們受的影響更大——我們至少還有長風防線上的哨塔,他們卻只有無法升空的獅鷲,”菲利普說道,“耐心等待長風要塞的信號吧,別想那麼多。”
雖然是這麼說着,但菲利普在聽到部下的感嘆之後還是忍不住有些思緒起伏。
裝甲獅鷲是在傳統兵種和魔導裝備之間的折中方案,然而獅鷲本身的限制已經提前決定了這個折中方案的極限,聖靈平原的戰爭已經證明了空中力量的重大作用,據說現在魔導技術研究所那邊一直在研究完全基於現代技術的飛行器……也不知道那飛行器走出實驗室還需要多長時間……
冬狼堡西部的三角平原上,遠方升起的魔法光焰照亮了騎士們被雨淋溼的盔甲和武器,在光芒漸起漸滅的變化中,鐵河騎士團的團長摩格洛克伯爵翻身上馬,盔甲撞擊聲是這沉默的騎士團中唯一的聲響。
靜靜注視着遠方天際的魔法光焰在雲層之間彌散開來,摩格洛克伯爵慢慢舉起手中長劍,號令聲響徹整個騎士團:“全體都有——第三隊形,緩步加速,前進!”
整個騎士團沒有一人發出聲響,但所有的騎士和他們胯下的戰馬都在同一時間響應了命令,伴隨着馬蹄踩踏大地的隆隆聲響起,數千騎士形成的方陣開始起步向前。
黑暗昏沉的天光下,沉默的騎士們彷彿排列整齊的六千尊雕塑,沿着一個方向開始緩緩加速,精良鋼鐵附魔打造的盔甲在雨幕中泛着一種深沉的色澤,陰沉如墨,唯有閃電劃過天空的時候,這些覆蓋在血肉上的鋼鐵纔會泛起一片有別於泥土和水潭的反光,彷彿鐵河涌動,靜謐莊嚴。
而隨着騎士團的整體加速,無處不在的魔力流動陡然加快,龐大的能量被這數千名從小一起接受訓練,接受教育,共同生活的騎士們引導着,一點點在陣列上空凝聚成模模糊糊的高能雲團,雲團前端遙遙指向長風要塞。
在騎士團後方,第二支部隊也開始向前移動,這是一支沒有穿戴任何金屬盔甲的軍隊,但他們每個人眼中閃爍的魔法靈光卻讓任何人都不會輕視他們在戰場上的作用,這支隊伍皆身披藍黑色短袍,腰間佩戴法師短劍與量產魔典,手執橡木短杖,數面黑色旗幟在其陣列上空迎着風雨鼓動不休。
帕林?冬堡伯爵身披繁星法袍,高高舉起手中法杖:“黑旗魔導師團,前進!”
和很多人印象中在戰場上行動遲緩的法師不同,提豐帝國的戰鬥法師們也是要接受相當程度騎術訓練的——此外還有護身劍術與一定程度的體能訓練。這是因爲士兵化的戰鬥法師往往只掌握有限的一到三種作戰法術,額外的訓練是讓他們在戰場上發揮作用的必要保障。
在這些訓練的基礎上,騎術精湛的魔法師團完全可以做到和騎士團一同行動——除非後者發動衝鋒,否則魔法師團將始終保持和騎士團同步作戰,形成不間斷的遠程支援。
安德莎看不到鐵河騎士團的動向,但她知道,當信號打上去之後,鐵河騎士團和黑旗魔法師團必然已經出發了。
長風要塞的塞西爾人或許已經收到帝國進軍的情報,但他們準備怎麼應對即將到來的軍團級法術打擊呢?
曾經堅若鋼鐵的東境軍團已經不在了,狡詐的塞拉斯?羅倫據說失蹤在聖靈平原的戰場上,僅憑一批立足未穩的塞西爾士兵,肯定是守不住長風要塞的……如果他們能守住,也大可不必在要塞周圍設置這麼多假陣地來故弄玄虛了。
安德莎揮手盪開周圍的雨線,對自己手下的顧問能夠及時發現塞西爾陣地的異常感到發自內心的慶幸,否則帝國的將士們恐怕到現在還被那些虛張聲勢的把戲矇在鼓裡,帝國也將錯失一舉打開安蘇……塞西爾門戶的最好機會……
但就在她如此感嘆的時候,一股突然涌起的疑惑卻讓這位年輕的狼將軍皺了皺眉。
虛假的陣地不可能真的守住邊疆,這麼簡單的道理自己能明白,塞西爾人肯定也能明白。
他們製造這些假陣地顯然不是用來抵擋提豐的,而是在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極有可能就意味着塞西爾人真的有援軍——他們不是真的空虛,而是援軍需要時間才能抵達邊境。
從長風要塞第一次反常“增兵”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那麼……塞西爾人是否其實已經拖夠了時間,自己拆破他們的一重假象之後……後面隱藏的會不會是另外一重假象?!
很多時候,敏銳的思想只需要打開一個口子,自然而然就能將很多容易被忽略的線索串聯起來,安德莎覺得自己是思慮過多,有點過於緊張,然而一旦開始朝着陰謀的方向考慮,她就發現自己的想法根本就停不下來。
從塞西爾人接管長風要塞之後,事情就一直充滿詭異,這片廣闊的對峙地帶上,發生的事情已經漸漸超出了傳統戰爭規則劃定出的框架,她突然覺得自己必須多想一步……要知道,在長風要塞和冬狼堡之間,可是從來都不怎麼講騎士守則的!
一道驚雷突然在天空炸響,明亮的電光劃過長空,照亮了周圍高低起伏的石塊和植被,安德莎突然間回憶起了之前發現的那處假陣地,回憶起了那處假陣地的一個細節——
塞西爾人應該只在每個假陣地留下了非常有限的士兵,用來充當觀察哨和“演員”,那麼少的士兵,被部署在和長風要塞有較遠距離的帕拉梅爾高地,在面對一個整編騎士團的時候不可能沒有絲毫慌亂,哪怕他們真的意志堅如鋼鐵,他們也至少要爲自己的安全考慮考慮——除非他們壓根沒打算活着撤離,但如果是這樣,他們就不會離開陣地,而是會用陣地上那些爆炸物和提豐騎士們同歸於盡纔對!
但事實上,那些塞西爾士兵是在對提豐騎士團進行了三次攻擊之後才從容不迫離開陣地的——當時已經到了騎士團可以進行短衝鋒的距離。
如此從容,必然是有着退路,那退路不可能是遙遠的長風要塞,也不可能是帕拉梅爾高地上的其他防禦陣地——即便那些陣地裡有一兩處是真的,也擋不住一整個冬狼騎士團的衝擊。
他們的退路,是一個作戰能力接近長風要塞的、能夠確保短時間內消滅一整個提豐騎士團的戰鬥集團,而且這個戰鬥集團一定就在帕拉梅爾高地附近!
安德莎瞬間睜大了眼睛,緊接着回身下令:“獅鷲騎士,升空!!”
旁邊的副官被嚇了一跳:“將軍?”
“塞西爾人可能在這附近藏了能夠遠程攻擊的大量部隊……這場雨影響了我們的視線!!”
副官被安德莎的眼神震懾,緊接着就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幾乎毫無遲疑,他便下令目前狀態最好的獅鷲騎士立刻升空。
在這惡劣的天氣下,獅鷲本能地拒絕着靠近雲層的指令,騎手不得不將一根注有藥劑的空心針管刺入獅鷲的後頸,以魔藥和特殊的咒文強行驅使獅鷲逆着風雨飛向天空,安德莎仰起頭,死死地盯着那體型龐大的猛禽在昏暗的天色中越飛越遠,漸漸成爲一個模糊朦朧的黑點,而在這之後她並沒有等多久,獅鷲騎士很快便返回了地面。
魔藥中毒的獅鷲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身着輕甲的騎士從坐騎背上跳了下來:“將軍!西北方向!有一個非常巨大的、怪模怪樣的東西!像是塞西爾人賣給我們的‘列車’,但很巨大,很古怪!”
安德莎的心一沉,在問明白那東西的方位之後,之前糟糕的預感徹底變成了現實。
讓大部隊原地待命,她帶着一部分精銳將士來到了獅鷲騎士指出的一處安全觀察位置,看到了隱藏在樹林和巨石之間的戰爭機器。
那龐大的鋼鐵怪物靜靜地蟄伏在軌道上,全身披掛着令人畏懼的裝甲,無數大大小小的魔法武器將其武裝的令人膽寒。
而最令人膽寒的,是這鋼鐵怪物首尾兩端的巨大魔導炮——安德莎此前沒有親眼見過那東西,但她在報告裡看過,在一些珍貴的、情報人員冒死送出來的魔法影像中看過,她知道那東西能用來幹什麼。
能撬開世界上最堅固的堡壘。
而那些武器現在就靜靜地指着長風防線的方向——鐵河騎士團和黑旗魔導師團正在一無所知地向它的打擊範圍前進!
安德莎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令人恐懼的戰爭機器僅僅早到了半個小時而已。
算上鐵河騎士團發動攻擊的時間差以及鐵王座炮擊準備的時間差,她和那個能夠決定提豐與塞西爾命運的轉折點,僅僅差了不到一小時。
“……將軍,這是一個陷阱!”副官在旁邊壓低聲音說道,“我們必須破壞掉這東西……”
“已經不可能了,除非我們有大型攻城機械或者半個魔法師團……”安德莎咬緊了牙關,隨後猛然擡起頭,看向東部平原的方向。
副官以及幾名隨行部下也看向了同樣的方向,每一個人都意識到了安德莎這一望的含義。
必須立刻讓後面的部隊停下來。
安德莎擡起手,就要下令打出信號。
但她停了下來——因爲她意識到,一旦信號打出去,就意味着自己這支部隊會暴露在那靜默的戰爭機器眼前。
那戰爭機器應該知道有一支提豐部隊就在附近,但它和它裡面的人還不知道這個陷阱已經暴露,它還在蟄伏着,冬狼第一騎士團還有撤離的機會。
然而等到冬狼騎士團撤離到安全距離之後,恐怕鐵河騎士團已經進入塞西爾人這個陷阱的攻擊範圍了。
安德莎不敢等到那時候再打信號,她不敢賭——
沒人知道那戰爭機器的攻擊範圍有多遠,但從其部署位置以及關於塞西爾魔導武器的情報推斷,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鐵河騎士團的行軍速度很快,這時候恐怕已經進入長風平原,她必須在幾分鐘內讓那支部隊以及後方的魔法師團停下來。
所以在這裡必須有一個人脫離大部隊去發信號,騎士團其他人則迅速轉移位置——帕拉梅爾高地範圍很大,此刻又視線極差,那戰爭機器應該只能鎖定發信號的人,無法鎖定已經轉移位置的大部隊。
這是損失最小的方案。
在安德莎的短暫猶豫中,一名身穿短法師袍的士兵已經從後面走了上來。
“將軍,我留下發信號,請您儘快撤離。”
安德莎盯着這個站出來的士兵,而後者坦然迴應:“將軍,我是專門發送信號的輔助法師,我只會各種各樣的魔光術,發送信號就是我的職責。”
在片刻對峙之後,安德莎沉聲開口:“……士兵,你叫什麼名字?”
“艾利克?尤萊亞,”法師士兵挺起胸,“來自恩奇霍克郡。”
安德莎深吸口氣,上前一步,用力按住了士兵的肩膀:“艾利克,帝國將善待你的家族。”
“在您手下服役是我的榮幸!”
安德莎點點頭,隨即下令:“其他人,立即隨我轉移!”
兩分鐘後,整個冬狼第一騎士團開始以最快的速度撤離帕拉梅爾高地。
而在騎士團離開這片區域之後不久,一道閃光從隊伍後方傳來。
安德莎回過頭,看到一個明亮的紅色光球從遠處升起,在高空炸裂成爲一團刺眼而明亮的血色光焰。
陷阱,撤離。
短短几秒鐘的延遲之後,刺耳的尖嘯聲和爆炸覆蓋了光球升起的位置。
安蘇738年,塞西爾元年,豐收之月35日。
長風防線上的每一個人都和刀鋒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