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貴族,與層次相近的其他貴族進行社交活動本身便是社會職責的一環,因此作爲同樣的護國公爵繼承人,作爲年紀相仿的年輕貴族,芬迪爾·維爾德和伊萊文·法蘭克林當然是認識的,而且他們還有着一定的私人交情。
這個私人交情,基本上可以描述爲“互相是別人家的孩子”。
在安蘇時代,除了已經衰落的塞西爾家族之外,另外三個護國公爵的繼承人因爲年齡相近,地位相當,又都肩負着一定的責任,自然難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但這並無損他們之間的交情。
伊萊文和芬迪爾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曾見面了,此時此刻在這代表着魔導工業時代前沿的塞西爾城重逢,又都有着相同的求學目的,他們自然有很多話想要交談,只是在這之前,這裡還有第三人的存在。
菲爾姆感覺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同行了半個月的旅伴竟然是北境公爵的繼承人,這種在戲劇中都不敢隨意編排的事情發生在現實世界,竟讓他一時間分不清做夢和現實的界限,這位來自巴倫地區的年輕人身體晃了兩晃,再看向芬迪爾的時候眼神便已經不再那麼自然:“我……您……”
芬迪爾在菲爾姆繼續說下去之前揮手打斷了對方:“朋友,停下,不要用敬語和尊號。”
菲爾姆睜大着眼睛,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繼續。
芬迪爾內心中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認爲自己在旅途中貼近平民的表現還算得上不錯,也認爲自己已經儘可能拉近了和這位平民朋友的距離。
他認真研讀過高文·塞西爾陛下關於貴族體系本質的理論,那些理論讓這位在北境羣山中出生長大的年輕貴族大開眼界,又心生嚮往。
但或許,那只是過於浮躁的年輕人在看到離經叛道的事物之後所生出的無端嚮往。
在離開北境羣山的時候,他認爲自己將是一個傑出的“新式貴族”,他願意支持高文·塞西爾陛下的改革,身體力行地打破舊安蘇貴族積累的那些腐朽壁壘,一掃這個古老國度的沉珂爛疾,他是如此自信,因爲他是北境公爵的繼承者,是一位身份顯赫的大貴族,他這樣的大貴族都願意打破自己的身份了,又有什麼東西能阻止他和一位或幾位平民成爲朋友呢?
但現在他突然隱隱約約明白了自己途經聖蘇尼爾時,姑媽跟自己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抱着這樣的想法,說明你仍然傲慢,貴族和平民之間的壁壘,不是一個貴族‘放下身段’就能打破的。”
芬迪爾無聲地笑了笑,看着眼神中流露出緊張,神色間帶着囁喏的菲爾姆。
那道牆還真堅固啊,高文陛下炸平了碎石嶺,打穿了聖靈平原,一紙契約剝奪了全國的貴族特權,牆卻仍然執着地佇立着,立在人心裡,頑固的彷彿北方那些冰凍的巨石。
但北方人往往比石頭還頑固。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菲爾姆的肩膀。
“朋友,放鬆些,你可是魔影劇的創造者——暫且不要考慮什麼身份問題了,你不是拿了那位大商人的介紹信,要去面見瑞貝卡殿下麼?”
菲爾姆一時間從愕然中驚醒過來,芬迪爾提到的“瑞貝卡殿下”瞬間讓他的注意力從北境公爵繼承人這個字眼上轉移開來,這位金髮年輕人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裡一直提着的箱子——箱子中是他的心血結晶,是家中劇團復甦的希望,是他孤注一擲來到南境的所有籌碼和期許,這一切都讓他的心緒迅速回到了正規。
一旁的伊萊文則頗有些好奇地看向芬迪爾:“你剛纔就提到魔影劇……那是什麼東西?”
“哈,那可是個新奇有趣的點子——如果你感興趣的話,要不要一起來?”
……
在熱烈的歡呼聲和禮炮聲中,高文離開了演講的高臺。
在他身後,帝國學院宏偉的古典式拱門上數百枚符文正閃爍着微光,覆蓋在大門上的厚重護盾正逐漸消退,作爲象徵的第一批教師和學生們正走進大門,帝國學院的院長,高高瘦瘦的桑提斯·賽德正站在門口,帶着激動的視線注視着學生們步入學院。
在廣場周圍,數個大型全息投影正在循環播放,用簡單易懂的短片介紹着帝國學院的主要科目,介紹着四個分院的情況,介紹着帝國公民報考學院的方法以及入學的基本條件。
聚集在廣場上的市民正陸續散去,但還有相當一部分留在廣場上,他們圍攏在那些全息投影周圍,好奇地看着投影中介紹的內容,有些人在遺憾地搖頭,但也有人眼睛中閃爍着莫名的光芒。
高文沒有打擾這一切,他回到了停在廣場側翼的魔導車上。
剛剛落座,高文身旁的座位上便突兀地浮現出一個嬌小的身影,琥珀坐在那裡,正扒着頭注視着帝國學院的方向。
“真是一個漂亮的地方啊……甚至比你那寒酸的宮殿還漂亮了……”半精靈小姐嘀咕着,“你在這方面真是捨得花錢。”
“這是國家的根本,不管我有多少宏偉的計劃,最終都是要靠人來實現的,而人……需要這些學院來培養,”高文笑着說道,“怎麼,難道你也有興趣進去‘回爐’一下?”
“一點也不想,”琥珀立刻轉過頭來,瞪着眼睛,“堂堂帝國軍情局長文化課不達標跑到學院裡補課,我以後還怎麼在那幫小兔崽子面前保持威嚴?”
“……我也沒提你文化課的事……”
“這不明擺着麼,我還不知道我多少斤兩?”
高文:“……”
無奈一笑之後,他搖了搖頭:“那兩個年輕人在做什麼?”
“參觀城市,體驗生活,他們好像對混跡在平民之間、拋開規矩體統這件事很有興趣……但怎麼說呢,應該也有一些代替各自的家族來觀察‘塞西爾秩序’的意思吧,但他們並沒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就讓年輕人稍微放鬆一下吧,”高文笑着說道,“年輕人的好奇和熱情是最寶貴的。”
“你這口氣有點老氣橫秋啊,”琥珀撇撇嘴,“而且你什麼時候對年輕人這麼寬容了?你不是一向說舊勢力,尤其是舊勢力中的年輕人格外需要嚴格改造和再教育麼?”
高文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扭頭看向車窗外,看着正在走入學院的那些身影。
“現在可以寬容一些,”他淡淡說道,“畢竟他們快開學了。”
……
出乎菲爾姆的預料,魔導技術研究所並不難找,甚至……也不是太難進入。
它就在距離帝國學院不遠的地方,是一座高大而醒目的組合建築,有着開闊的入口和帶着小噴泉的廣場,與菲爾姆想象中陰沉森嚴的法師塔截然不同,它門口也沒有可怕的奧術傀儡和大批軍隊把守,雖然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但大都是套着白色短袍或藍色制服的“普通人”——這些人身上絲毫沒有法師的氣質,舉止也是同樣。
在拿出介紹信以及聖蘇尼爾簽發的身份證明文件,覈驗了人證對照之後,研究所大樓門前的守衛便友善地放了行。
這讓菲爾姆頗有些驚訝和意外。
芬迪爾和伊萊文卻對視了一眼。
作爲施法者的他們,能看到和菲爾姆眼中截然不同的景象。
這座魔導技術研究所,從門前的廣場一直到入口的大廳,沿途設置了大大小小上百個魔力監測裝置,還有不知道多少隱藏起來的法術反制、魔力干擾陷阱,看似普通人的大門守衛,實際上恐怕已經用魔導裝備武裝到了牙齒,大樓內部,強大的魔力反應源幾乎到處都是,令人膽戰心驚。
這裡的魔法物品……真的就好像不要錢一樣。
兩位年輕的貴族不禁繃緊了神經,更加註意着自己的言行。
他們沒有亮出自己的貴族背景,而只是用普通的“公民證件”(塞西爾秩序下的新玩意兒)以及菲爾姆的擔保獲得了進入這座設施的機會,他們並不想在這裡惹麻煩,因爲那不但意味着這場南境之旅有了個糟糕的開始,更意味着家族名譽的蒙羞。
三人進入了魔導技術研究所,從引導人員口中確認了瑞貝卡殿下正在此處,隨後他們按照嚮導的指示乘上了連接主樓各個樓層的升降平臺,很快便抵達了這座大型設施的三樓。
寬敞明亮的走廊和整齊分佈的實驗室,在走廊中安靜來往的研究人員,牆壁上鑲嵌的符文裝置,隨處可見的魔導造物……
這裡的一切都讓三個年輕人大開眼界。
芬迪爾忍不住心有感慨——
在看到這裡的景象之後,他才意識到那先進的“高地人號”其實也不過如此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魔法實驗場所,”伊萊文則壓低聲音嘀咕着,“父親的魔法實驗室和這裡比起來更像是個地牢。”
“姑媽的也一樣……不,可能更糟,”芬迪爾搖着頭,“姑媽在整理物品的能力上簡直是一場災難,偏偏她還不允許任何人插手她的魔法實驗。”
菲爾姆聽着這兩位公爵繼承人討論那些涉及到頂級貴族的密辛,心中感覺複雜莫名,又是緊張又是有些奇異的興奮,卻又不敢隨意開口。
但好在他這緊張憋悶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們已經來到了嚮導所說的那間實驗室門口。
正好有穿着短袍的研究人員推開門,從房間中走了出來,芬迪爾便立刻上前,說明了自己一行人的來意。
“你們找瑞貝卡殿下?”那位穿着短袍、髮際線略微有點靠後的男性研究人員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三人,隨後搖了搖頭,“這邊出了點狀況,她暫時出去了。”
“出了點狀況?”芬迪爾好奇地問道,同時眼角的餘光通過打開的大門稍微看到了實驗室內的光景。
雖然看不清楚,但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爆炸過,焦黑的碎片鑲嵌在牆上,還有煙塵在空中飄動,空氣中有刺鼻的氣味飄來。
“一些日常的實驗副產物,”髮際線堪憂的男性研究員不動聲色地移動身子,擋住了訪客的視線,並擡手指向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間,“瑞貝卡殿下正在休息室那邊,你們可以過去等着,但不要打擾她——她正在進行自我調整。”
自我調整?
芬迪爾和伊萊文更加疑惑起來,對那位早有耳聞的帝國公主,對這座設施的日常運行,對所謂的“自我調整”都產生了好奇,他們對視了一眼,便帶上還有些茫然無措的菲爾姆,向着走廊盡頭的休息室走去。
三人來到休息室門口,還未推開那扇門,便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些聲音。
那是輕柔舒緩的樂曲,叮叮咚咚,動人心絃,令正準備推門的芬迪爾都忍不住停下了動作。
隨後,他更加小心地、緩慢地推開了那扇門。
燈光明亮的休息室內,一位身穿樸素長裙,卻又在長裙外套了一件白色短袍的少女正坐在一架鋼琴前,沉浸在演奏中。
少女只有側顏,從上方照下的燈光灑落在她淺棕色的長髮上,在長髮上鍍了一層明媚的微光,又在她的臉龐上投下了淺淡的陰影,她的指尖在琴鍵上飛舞,面容沉靜而淡然,彷彿已與這樂器融爲一體,完全不受外物的煩擾。
輕柔舒緩的優美樂曲便是從那位少女指尖流淌出來,流淌在整個房間裡。
而這房間裡也不只有少女一人,還有幾名穿着制式白袍的人坐在各處,他們應當也是來此休息的研究人員,此時此刻,他們彷彿都已經沉浸在少女的演奏中。
小心翼翼推門進屋的菲爾姆三人猜測那正在彈奏鋼琴的少女應該就是傳言中的“瑞貝卡公主”,芬迪爾感覺有些意外,因爲他聽說過一些有關瑞貝卡殿下的事情,傳言中的這位公主殿下似乎並不是個文靜到可以安靜彈琴的人物,伊萊文則隱隱約約聽到了房間內的幾名研究員在低聲交談:
“沒想到瑞貝卡殿下的音樂天賦會這麼高……”
“你這是頭一次聽?”
“對啊,我第一次趕上……”
“據說啊,當年瑞貝卡殿下的音樂教師身手相當了得……”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