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門前的噴泉花園廣場上,叮鈴鈴的清脆響聲時不時傳來,瑞貝卡興沖沖地騎在自己的“新玩具”上,正繞着花壇一圈一圈地繞來繞去,無奈的侍從們只能站在不遠處或儘量跟在附近,隨時準備着把摔在地上的公主扶起來。
只不過和剛開始相比,瑞貝卡此刻顯然已經熟練了很多,至少不會再一頭扎進花壇裡了。
書房的落地窗後,高文默默收回瞭望向廣場的目光。
“雙輪車啊……提豐人真是鼓搗出了有趣的東西,”琥珀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有政務廳學者顧問做了評估,這種看似簡易的交通工具有着非常大的潛在價值,它靈活,方便,成本低廉,任何手腳健全的普通人都能在短時間學習之後熟練使用,只要是道路比較平坦的地區,它都能用,推廣門檻比魔導裝置還要低……是個好東西。”
高文一時間沒有出聲。
他腦海裡想的東西是外人無法知曉的。
雖然形態看上去和他記憶中的“自行車”並不完全一樣,但那東西的原理與大致結構卻和他所熟悉的事物沒什麼差別,只是……他還沒來得及把這東西在塞西爾推廣開來,提豐人就已經走在了前面。
琥珀看高文一時間沒有開口,便忍不住說道:“怎麼?提豐人在‘技術革新’上走在前面,感覺不適應?”
“當然不是,”高文搖了搖頭,“說實話,在安蘇時代,提豐人在技術領域本身就一直走在前面,我們也就是靠着魔導技術領先了這麼幾年而已。而且從實際情況出發,提豐人在我們之前製造出這種靈活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是一種必然……”
“哦?這怎麼說?”
“他們的道路翻新與平整工程比我們啓動的早,在安蘇還忙着內亂的時候,提豐人的城鎮和村落之間就已經有平整寬闊的新式道路了,而我們現在哪怕全力開工,也只能保證大城市和主要城鎮之間的道路達到新標準,”高文轉過頭來,“歸根結底,一樣新事物的誕生不是拍手就來的,沒有環境支持,就不會出現適應環境的新事物。
“比起這些,我更在意的是這種‘雙輪車’的雛形是何時出現的?它現在的完成度相當高,所以應該不是最近才突然冒出來的東西吧……”
琥珀眨眨眼,迅速回憶起有關資料:“……確實有更早的‘雛形’,十幾年前曾有提豐工匠製造出木質的助力車,但當時沒有多少人關注,僅僅被當作了某種新奇玩物,後來又有工匠對其進行過幾次改進,但仍然沒太多人關注。直到半年前,奧爾德南地區的工廠數量激增,大量工人需要到工廠裡上班,又有許多跟工廠相關的人士需要到處跑動,工廠越來越多,工人越來越多,工人居住的區域距離城市中心也越來越遠——然後,一直沒多少人關心的‘雙輪車’就被一些有眼光的商人給注意上了。
“根據‘軌跡’情報線發來的資料,這種交通工具目前正迅速在奧爾德南的中層市民中流行起來,他們主要是收入穩定的技術工人、工長、中小律師以及體面的業務人員。至於基層工人,則暫時還負擔不起雙輪車的價格。不過有幾名提豐貴族發起了‘雙輪車福利計劃’,號召工廠出資購買更爲廉價版本的雙輪車,然後借給工人使用,工人只要在工廠裡工作超過一定年限,就可以‘免費’擁有這輛車,這個計劃得到了廣泛響應,應該很快就會實現——工廠主和工人都非常歡迎它,都覺得自己得到了很大的好處。”
“……工廠主總能從工人身上收回成本,而工人也感覺減輕了自己的出行壓力,說到底,資本總能激發資本家的聰明才智,”高文想了想,輕笑着說道,“但不管怎麼說,東西確實是好的,我們也可以用……南境大部分地區的道路情況已經有很大改善,這種雙輪車能派上用場,它的技術難度也不高,工廠那邊可以仿造起來。”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魔導機械和工廠生產,它們對一個社會產生的不只是單一的、片面的影響,工業化是一種鏈式反應,當它的源頭開始運轉之後,社會上所有與之相關的環節也就不可避免地開始了改變。
工廠需要普通人作爲工人,普通人在社會運轉中的作用得到了放大,那麼不管提豐的上層社會願不願意,他們都會把普通人列入視線——哪怕僅僅是把他們當做齒輪和錢袋子看待。
專爲普通人制造的雙輪車只是一個開始——它代表的不只是幾個聰明的提豐商人發現了新的商機,而是有一部分掌握知識和生產資料的提豐上層分子在思想上已經有所變化。
而只要這種變化發生了,他們對魔導技術的利用能力也就會不可避免的迅速提升,這對高文而言,是壓力,卻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他再次陷入了糾結又期待的矛盾狀態。
琥珀好奇地看着高文:“你想什麼呢?”
“提豐人……思路變靈活了啊,”高文帶着一絲感嘆慢慢說道,“但也算好事。”
“……雖然不太清楚你這幾秒鐘裡又想了多少複雜的事情,但我還記得你說過,別人發展並不是壞事,我們只要保證自己永遠發展得比別人快就好,”琥珀一板一眼地從自己記錄的“高文·塞西爾大帝神聖的騷話”中臨時找了一句頂上,接着話題一轉,“既然現在說到了提豐……算算時間,那位瑪蒂爾達公主應該也快到了吧。”
“瑪蒂爾達·奧古斯都……”高文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根據馬里蘭和菲利普傳來的情報,那位公主是個對魔導技術非常關注的人,雖然不排除這是她刻意表現出來的態度,但她確實對一些比較專業的魔導知識頗爲了解。”
琥珀看了高文一眼:“你擔心她從塞西爾的魔導技術中看出什麼,進而影響到‘二十五號’那邊的隱蔽?”
“這倒不是,‘二十五號’那邊一直很謹慎,他所釋放出來的技術都是經過變種的,而且他還準備了非常完整的‘研發證據’,並沒有引人懷疑的地方,”高文搖了搖頭,“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位提豐公主對魔導技術的關注是不是僅僅在展現提豐皇室的某種態度……亦或者真是她個人的喜好。如果是後者……我倒是樂意跟她搞好關係,然後借她的手,把一些準備輸出給提豐的‘禮物’更加自然、更加合理地送給他們……”
看到高文臉上露出那副經典的算計人的模樣,琥珀很想當場翻個白眼,但又怕被一巴掌糊在牆上真的翻了白眼,便只能強行壓下唸叨的想法,話題一轉:“說起提豐的皇室,軍情局那邊最近在調查關於奧古斯都家族遺傳‘瘋病’的情報,我們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哦?”高文眉毛一挑,“說來聽聽。”
瞭解對手是保護自身的基礎,基於這一點,高文從南境統合戰爭之後便一直在關注提豐的奧古斯都家族,尤其是他們家族那著名的“瘋狂詛咒”傳說,而對這方面的情報進行收集,也是軍情局在提豐的任務重點,此刻聽到有新情報,他頓時便提起精神來。
“根據之前已經收集到的、較爲公開的情報,我們已經知道奧古斯都家族的‘瘋病’並非一直都有,而是在兩百年前、被稱作‘大崩塌’的事件之後纔出現的,”琥珀當即便開始彙報,“兩百年前,提豐舊帝都因一場大地震而崩塌,整體落入了地底,但在崩塌發生之前,當時的提豐皇帝提前預見了災難,提前進行了疏散,從而避免了傷亡,而在那之後,奧古斯都家族的家族成員們纔開始被瘋病詛咒困擾……
“在我們最新收集到的情報中,關於這種在大崩塌之後纔出現的‘詛咒’有了一種解釋。
“部分提豐上層貴族和學者們有一種說法:兩百年前的舊帝都崩塌,並非天災,而是人禍,是當時的提豐皇室嘗試從大地中汲取某種禁忌的力量,招致反噬才引起了大崩塌,因此當時的提豐皇帝並不是預見到了什麼災難,而是知道儀式失控才進行的疏散。
“至於所謂瘋病,則是這場反噬的後遺症——是大地深處失控的力量污染了奧古斯都們的靈魂,並讓這污染代代相傳到今天。”
“人禍……嘗試從大地深處汲取力量?”高文皺起眉,“這聽上去倒更像是荒誕不羈的宮廷怪談了。這種詆譭皇室的聲譽的傳說,在提豐應該是種禁忌吧?”
“當然,沒人敢公開討論這些傳說,公開討論的基本就離死不遠了——提豐皇室一向強硬,這一點可跟當初的安蘇王室不一樣,”琥珀點點頭,“不過這種東西總會隱秘保存下來,並在一些不那麼老實的貴族和學者中間不斷流傳。
“羅塞塔·奧古斯都早年間爲了推行改革採取了各種強硬手段,卻又因國內局勢限制做的不如你那麼徹底,這導致提豐內部留下了大量心存怨念的貴族,這些貴族或許不會反對羅塞塔的統治,但也肯定不介意私下裡討論一些有關奧古斯都家族的‘小故事’。
“這種小故事聽上去確實荒誕不羈,但既然敢涉及皇室,且在不少學者和超凡者中都能流傳,那就肯定有一部分內容是真的……”
高文看了琥珀一眼:“你告訴我的這些,看樣子已經篩選、確認過了?”
“剔除了過於荒誕和惡意的內容,保留了能和各種版本的流言傳說相互映照的部分,”琥珀點頭說道,“不敢說就是真相,但奧古斯都家族兩百年前曾經搞過事,並因此導致了家族遺傳瘋病這一點多半是真的。”
“……我現在有些好奇他們那崩塌的舊帝都下面到底埋着什麼東西了,”高文聽完,幽幽說道,“深海下面埋着風暴之主,黑暗山脈裡埋着忤逆要塞,索林巨樹下面連通着逆潮帝國的遺產……在這個世界,往地下打洞可不是什麼安全的事情啊。”
一邊說着,他心中又忍不住冒出了另一個稍顯古怪的想法:
那位即將到訪的瑪蒂爾達·奧古斯都公主,她身上也綿延着這份終將招致瘋狂的詛咒麼?
……
夢境之城,中央神殿的圓形大廳內,賽琳娜·格爾分的身影剛剛在空氣中凝聚出來,便聽到身旁響起尤里大主教的聲音:
“賽琳娜大主教,我們對一號沙箱的初次試探出狀況了。”
“我知道,”賽琳娜身影凝實,看向身披白袍的尤里,“具體是什麼情況?”
“第一批進入一號沙箱的靈騎士們抵達了空無一人的城市,他們在城市中發現了瘋狂錯亂的記載,上面記述着世界已經終結,而世間衆生已脫離無意義的輪迴——在探索城市周邊之後,行動人員確認當地已無任何居民,”尤里大主教語速飛快地說道,“藉助那支靈騎士隊伍爲心靈道標,我們終於重建了對一號沙箱的監控,然後發現……那裡面的所有心智真的都消失了!”
賽琳娜·格爾分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所有——包括真實的測試者,以及沙箱模擬出來的所有虛擬人格?”
“是的,所有,”尤里大主教點點頭,“一號沙箱內已經沒有任何‘居民’,而且很可能早在沙箱封閉的早期就已經被‘清空’,之前我們探索到的那座幻影小鎮中呈現出空蕩蕩的模樣,我們一度猜測那是投影扭曲導致的‘異象’,但現在看來,那種空蕩蕩的狀態根本不是‘扭曲的異象’,而是一號沙箱真正的狀態——它在空轉!它一直在空轉”
已經失控了很長時間的一號沙箱,本應容納着數以萬計的“居民”的一號沙箱,內部一直在進行高速演化,失控早期還曾投影出居民幻象的一號沙箱,竟然早已經空了。
裡面的心智……去了哪裡?
它早期投影出的那些“居民”,幻影小鎮中的“神官”……到底是什麼東西?
儘管已經失去了現實世界中的實體,賽琳娜·格爾分還是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