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髮黑裙的女僕長走在被柔和燈光照亮的走廊上,靴子叩擊地面的聲音有節奏地在博邁爾勳爵耳畔響起,這清脆的聲音甚至讓他過於混亂的心神一點點冷卻下來,在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真的在逐漸好轉之後,這位內廷貴族忍不住看向對方:“戴安娜小姐,多謝你的精神安撫……”
“舉手之勞——畢竟您剛纔的狀態並不適合面見陛下,”女僕長表情淡漠地說道,隨後在門前站定,“進去吧,陛下已經在等您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來到了走廊的盡頭。
站在門口的博邁爾勳爵忍不住嚥了口口水,看着眼前的黑色金紋木門——這間位於寢殿區域的會客間很特殊,以他的爵位,幾乎沒什麼機會能到這裡來,然而現在羅塞塔大帝卻派出自己的女僕長去接引自己,還讓自己在這裡覲見……
這讓勳爵腦海中不由得冒出了各種各樣的猜測。
隨後他定了定心神,輕輕叩響房門,在得到許可之後推門步入其中。
鋪着柔軟厚地毯的房間內,明亮的燈光從屋頂灑下,照亮了會客室內的陳設,那位雄主就坐在靠窗戶的一張高背椅上,正扭過頭看着這邊。
“把門關上,博邁爾勳爵,”羅塞塔·奧古斯都對面前的深夜訪客點點頭,“然後坐在這把椅子上,說說你爲何選擇這麼晚來見我。”
博邁爾勳爵立刻回頭關好房門,隨後轉身向前走了兩步,坐在羅塞塔大帝對面,他感覺自己額頭的汗又冒了出來,心臟砰砰直跳——他終於到了可以開口講話的時候,然而他發現自己在踏出家門之前積攢起來的莫大勇氣已經在這一路上消耗大半,此刻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減弱着自己的意志,讓他對死亡的恐懼慢慢佔據上風。
羅塞塔大帝那雙深邃的眼睛靜靜注視着這邊,博邁爾勳爵心中激靈一下,在那雙眼睛注視下,竟短暫再次鼓起勇氣來,用一種格外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陛……陛下,我首先請求您的寬恕,我有悖逆之舉……我不敢保證之後我的話能說完,所以請您千萬記住我說的每一個關鍵詞——
“陛下,奧蘭戴爾之喉!高文·塞西爾插手其中!邪教徒的巢穴!永眠者!”
一股刺入靈魂的冰涼寒意瞬間順着脊椎向上蔓延,博邁爾勳爵感覺自己的整個頸椎都針扎一般刺痛起來,大腦中嗡嗡作響——死亡就要降臨了,他觸動了警報,自己的大腦一定正在迅速死去,他即將爲自己在多年前對力量和神秘知識的貪婪付出代價……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出門前腦海中的無數次演練起到了效果,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在腦神經死亡之前順利把所有的關鍵詞說了出來,沒有搞出什麼該死的“臨終留白”,這樣一來,哪怕皇帝陛下聽不懂自己想傳達的全部內容,至少也可以根據關鍵詞展開一系列的調查,然後……
把那個可怕的域外遊蕩者阻擋在帝國的大門外。
博邁爾勳爵靜靜地靠在椅子上,安詳地閉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完全降臨。
幾秒種後,他發現自己還在呼吸,死亡卻並未如期到來。
大腦在抽痛,心臟也有些許不適,但那怎麼看都不像是死亡降臨的徵兆,反而像是單純的緊張所致。
博邁爾勳爵困惑地睜開眼睛,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下意識嘀咕出聲:“這……我沒死?”
“看來是這樣的,”羅塞塔大帝的聲音平靜傳來,終於讓困惑茫然中的博邁爾勳爵重新找回了自我,後者擡起頭,看到那位皇帝陛下正靜靜地注視着自己,表情淡然中帶着某種……玩味,“博邁爾勳爵,你看上去還活着。”
隨後在可憐的博邁爾提出疑問之前,羅塞塔對旁招了招手:“戴安娜,勳爵先生需要一杯提神的冰鎮葡萄酒。”
那位黑髮的女僕長下一秒便從不知何處走了出來,手中端着一杯正在不斷降低溫度的葡萄酒,直到接過酒杯,博邁爾勳爵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下意識地道了謝,近乎本能地抿了一口酒液,冰涼的感覺終於總算讓他恢復了一點思考能力:“陛下,我……”
“先回答我的問題,”羅塞塔看着博邁爾的眼睛,“你剛纔是籠罩在死亡的恐懼中麼?你身上帶着某種能殺死你的詛咒——會根據你說出某個關鍵詞而自行發動?它的運作與你的精神有關,或者是某種能監控思想和言行的東西?”
“是……是的,陛下,”博邁爾勳爵老老實實回答道,“原本應該是這樣,但爲什麼……”
“這間房間屏蔽一切精神類法術,”羅塞塔在椅子上調整了一下坐姿,淡然說道,“事實上,它幾乎屏蔽一切法術效果,包括植根於自身的詛咒,遠程的精神監控,導致自殺的心理暗示,以及隨時間啓動的所有傷害類魔法。”
博邁爾勳爵慢慢瞪大了眼睛,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不可思議。
羅塞塔則沒有理會他,而是轉頭對房間某個角落說道:“溫莎·瑪佩爾女士,感謝你的庇護——但還請繼續維持庇護效果,我們還不能確定博邁爾勳爵身上的‘詛咒’是否會延遲發作。”
博邁爾這才注意到房間內竟然還有第四個人——那位傳奇級別的法師協會會長似乎一直站在那裡,但直到羅塞塔開口,他纔看到那個身穿淡紫色長裙、氣質雍容典雅的女士從那裡緩步走來。
對方手中託着一個似乎完全由魔力凝結成的奧秘法球,法球表面符文流轉,正是它所散發出的無形力量,庇護了這整個房間。
驚愕之餘,博邁爾勳爵下意識自言自語着:“爲什麼……”
“從前天開始,已經有四個人在嘗試‘報信’的時候離奇死亡,”做出回答的是手託法球的溫莎·瑪佩爾,這位傳奇法師看着博邁爾,那雙充盈着奧術能量的眼眸彷彿可以洞悉一切秘密,“細節驚人一致——他們在死亡前似乎嘗試對旁人說出某些事情,或通過暗示、謎語的方式傳達什麼信息,然而在他們剛剛把想法付諸行動的瞬間便被燒燬了大腦。”
“其中兩個人死在黑曜石宮,另外兩個人分別去找到了裴迪南公爵和賽文公爵,”羅塞塔大帝接着說道,“或許還有更多的類似情況發生——只不過還沒報告上來,或者他們甚至沒來得及走到想要傾訴的人面前,就在家中不小心說出某個關鍵詞而死亡了。”
博邁爾目瞪口呆,後怕惶恐的神情不由得浮現在臉上。
原來他甚至沒機會說出那些構思好的關鍵詞麼……也幸好他在家中演練的時候都沒敢把腦海中想法化爲現實中的言行,而僅僅粗淺地在表層意識中進行了模擬……
“在發生這樣的事件之後,皇家法師協會的智囊立刻分析出了可能的原因,我們認爲發生了某種危機,同時有大量知情人正在嘗試向皇室示警,但所有知情人都被某種能夠監控心智的法術控制着,或被種下了會隨關鍵詞自行激發的詛咒,”溫莎·瑪佩爾不緊不慢地說道,“目前皇家法師協會和遊蕩者部隊的暗探們正秘密監控整個奧爾德南,尋找潛在的‘示警者’,並嘗試在確保他們存活的前提下將其帶到這個房間。
“不過你是主動來到這裡的,博邁爾勳爵,這算是我們的意外收穫。”
羅塞塔點點頭,看着博邁爾勳爵的眼睛:“幸運的是,溫莎女士的強大力量成功阻斷了那潛在的詛咒,這證明我們的部分判斷是正確的,而你,博邁爾勳爵……現在來證明我們的另一部分判斷同樣正確吧。詳細說說你那些關鍵詞都是什麼意思,到底是怎樣的危機正在威脅我的帝國?”
博邁爾勳爵眨眨眼,在徹底搞清楚情況之後終於完全冷靜下來,帶着某種跨越了生死般的淡然和一絲慶幸,他苦笑了一下,平靜地說道:“陛下,我曾被力量和知識蠱惑,接受了不該接受的‘饋贈’,我……是一名‘永眠者’。
“陛下,在奧蘭戴爾之喉,有一個秘密的巢穴,那裡被強大的精神暗示力場和大範圍的夢境禁制所籠罩,一直以來都被所有人忽略……”
……
奧爾德南北方,暗影沼澤南部,一列黑色塗裝的魔能列車正靜靜停靠在新修建的站臺旁。
這是提豐帝國境內最早交付完工的魔能列車站點,也是通往隔壁塞西爾帝國的交通樞紐之一。
早在安蘇時代,在塞西爾帝國還是“塞西爾公國”的時候,相關的工程便已經開啓,當時的塞西爾大公和提豐帝國簽訂貿易協議,通過黑暗山脈腳下的一道鐵路線連通提豐,那便是兩個帝國“現代貿易”的開端——而今日這裡的站點,便是昔日那條鐵路的延伸,也是“塞西爾鐵路投資公司”在提豐的項目之一。
大功率的魔晶石燈高高懸掛在站臺中央的燈柱上,投射下的光芒驅散了站點附近的黑暗,也將那黑沉沉的機械巨蟒表面照的發亮,龐大沉重的鋼鐵機械在夜幕下彷彿一頭蟄伏的巨獸,被人造燈火勾勒出了冰冷剛硬的線條,巡查站點和檢修機械的工作人員則在燈光中走來走去,遠處看去,卻渺小的彷彿巨獸身邊盤繞的蟲蟻一般。
對於魔能列車和鐵路項目剛剛起步的提豐而言,這先進而昂貴的精密玩意兒還遠未到大範圍民用的階段,絕大多數情況下,它只都是帝國腹地那些工業城市吞吃原材料所用的運輸線,以及用來和塞西爾進行貨物運輸的工具,再加上此刻是深夜,這條線路上唯一的民用列車也已經停歇,導致偌大的站臺上人員顯得頗爲稀少。
兩名巡查站臺的工作員在列車前進行着交接——這今日的最後一趟列車即將出發前往塞西爾,滿載着提豐出產的紡織品和鍊金原料製備品,除此之外今夜便再沒有別的車次,以至於工作人員都顯得懶散起來。
一個身影在列車尾部晃過,閃身進入了這龐大的工業機械內部。
對應區域的燈光或許是有些故障,顯得格外暗淡,巡邏人員更是一個都看不到。
氣質斯文、戴着單片眼鏡的尤里身穿黑色外套,快步走在鋼鐵打造的“走廊”內,他穿過連接閘門和堆放着許多板條箱的貨運車廂,而在那些板條箱附近的陰影中,有幾雙眼睛從黑暗中擡起,又迅速垂下。
踏進最後一節車廂,更多的視線從旁邊投了過來。
“所有人員已經上車,”尤里言簡意賅地低聲說道,“還有十五分鐘啓程,爲防止遇上關卡檢查以及中途有提豐人上車,直到列車在白沙站停靠之前,我們都要儘量避免發出聲音,更不可以越過倒數第二節車廂,大家做好準備。”
“已經交待下去了,”溫蒂輕柔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外面情況怎麼樣?”
“不用擔心,”尤里低聲說道,“這裡有數名關鍵負責人和半數的一線技術人員都是塞西爾人——技術交接與培訓週期還未結束,提豐人需要塞西爾人在這裡手把手地教他們怎麼控制這些龐大複雜的機械以及管理鐵路系統,所以在今天晚上,所有接觸這趟列車的人都是可靠的。”
溫蒂輕輕呼了口氣,隨後視線緩緩掃過車廂,她回憶起了第一次看到這臺魔導機械時感受到的震撼,回憶起了外面那個充斥着大量不可思議技術的“車站”,忍不住輕聲說道:“這真是難以想象的造物……”
“是啊,如果不是條件不允許,我真希望能好好研究一下這東西是怎麼動起來的,”尤里·查爾文感嘆着,“但願到了‘那邊’之後能有機會……”
“我更希望能見見那位‘女巫吉普莉’小姐,去看一看魔網廣播,”溫蒂輕笑着,“據說……那裡還有歌唱類的‘節目’,還會有數以萬計的人在同一時間聽到。”
尤里立刻搖了搖頭:“還是別想了,你的歌聲只怕會把人拖入永恆的沉睡。”
溫蒂馬上反駁:“我也是會正常唱歌的,尤里大主教。”
“大主教……我們從現在開始便放棄這個稱呼吧,”尤里在附近一個板條箱上坐下,語氣低沉地說道,“直呼姓名,忘掉過往,或者單純加上‘先生’和‘女士’的稱呼也不錯……”
“是個好主意,”溫蒂輕輕點了點頭,“不過尤里先生,你正坐在馬格南先生的頭上,他恐怕已經開始破口大罵了。”
“反正我又聽不見,”尤里輕輕拍了拍身子下面的板條箱,臉上是無所謂的表情,“而且這不過是一具‘遺體’罷了。”
溫蒂無奈地搖搖頭,隨後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她下一瞬間便表情微變。
而幾乎與此同時,尤里的表情也微微變化。
所有主教及以上的永眠者在這一瞬間都收到了來自梅高爾三世的緊急通告——
有心智反常脫離永眠者網絡。
“告密者”,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