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杯中的液體微微盪漾着,倒映着聖殿大廳金碧輝煌的穹頂以及遊走在那些立柱和繪畫之間的淡金色微光,高文捧着橡木杯子,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而坐在他對面的“神明”幾秒種後也同樣微笑起來。
“精彩,”祂笑着說道,“你嚇到我了。”
“因爲你也嚇到我了,”高文坦然說道,“尤其是在看到塔爾隆德上空的‘真相’之後。”
隨後他頓了頓,又接着說道:“其實即便做到這一步,我也不敢保證自己的這張牌就一定有效——我只能把一切都準備上,但世界上總有人智無法準備的變數。比如……我之前就不敢確定那些墜落衝擊對你到底有多大威懾,也不敢肯定你是否有直接讀取記憶、篡改我所發出的指令的能力……我唯一的倚仗,就是像你這樣的‘神明’無法直接對起航者的遺產動手腳,無法攔截或篡改我的指令,而現在就結果來看,情況還不錯。”
一邊說着,他一邊伸出手去,隨意從桌上取了塊看起來頗爲精緻的點心放進口中。
微甜,不膩,還有一種奇特的清香。
“確實……即便知道了你的安排,我也沒辦法對起航者的遺產做任何事情……你有賭的成分,但賭對了,”龍神也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淺淺地品了一口,她看着高文,就好像普普通通的好友相談般說着,“確保互相毀滅,甚至在一方滅絕的情況下仍可確保報復手段能夠自動生效,令人驚歎的思路——你看,那些黑暗教徒對你心懷恐懼其實是正確的,你光輝偉岸的英雄形象下面有着非常可怕的心思,我大膽猜測一句——這種可怕的思維習慣和你真正的‘故鄉’有關?”
“差不多吧,”高文隨口說道,“但我還是覺得這個世界和我的故鄉比起來條件惡劣多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看看你這個‘域外遊蕩者’真正的故鄉是什麼模樣,”龍神感嘆着,但緊接着搖了搖頭,“好吧,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切真到了那一步,你真的會選擇摧毀塔爾隆德?你現在應該意識到那些‘廢棄衛星’墜毀之後有多大的破壞力了,它們足以摧毀並污染一個國度,而這個國度中的很多成員……其實和你關係是不錯的。”
“所以我很慶幸,它終究只是個威懾。”高文神色平靜地說道。
“……不錯,”龍神定定地看了高文好幾秒鐘,才慢慢說道,“保持這種警惕和果決的心態吧,如果你將來還要和神明打交道,那麼這種心態是必不可少的。”
高文一時間沒有說話,他整理了一下語句,才突然擡頭看向對方:“當初永恆風暴中心那些對抗‘衆神’的龍族不夠警惕和果決麼?”
“他們……”龍神似乎猶豫了一下,眼底竟露出一絲複雜神情,“他們很好,都做得很好……只可惜晚了一步。他們原本是有機會成功的,然而文明整體的信仰已經變得過於強大,到了無法正面對抗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貿然的對抗行爲又引起了所有神明的同時降臨和失控……”
“所有神明的同時降臨和失控?”高文立刻皺起眉頭,“那麼這些‘所有神明’又是如何成爲你這個‘衆神’的?爲什麼祂們會……融合成你?”
在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他感覺十分怪異,因爲他詢問的對象正是昔日的“衆神”,正是當初龍族忤逆的目標,是塔爾隆德上空最大的陰影和恐怖之源,然而他卻有一種感覺——龍神一定會回答自己,這些看似悖逆的問題,甚至是祂期待已久的。
“……這就是凡人嘗試掙脫鎖鏈失敗之後的結果,”龍神果然沉聲說道,祂的眼神變得異常嚴肅,那目光甚至有些灼人,“記住,千萬記住——不管是任何凡人種族,他們都只有一次機會,失敗之後就會面臨和龍族一樣的結果。當信仰的秩序徹底崩潰,神和人之間的關係越過了矛盾的極值,而鎖鏈最終還是沒能成功掙脫的話,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神明將融合爲一,‘衆神’將成爲最終極的枷鎖。
“這‘衆神’將以文明爲名,以文明所有的歷史、文化、崇拜和畏懼爲骨架,以所有文明成員的心智爲力量來源,文明整體的力量有多強,衆神就有多強。”
……
恐怖的轟鳴和噩夢般的呼嘯聲驚醒了住在上層區的許多龍族,甚至連剛剛入睡的安達爾議長,也被殿堂外異常的動靜所驚醒。
這令人敬畏的太古之龍從他那纏繞着無數管道和線纜的“王座”上揚起頭顱,聽到隱隱約約的雷鳴風暴之聲仍然在不斷傳來,神經感知端子中迴盪着許多同族惴惴不安的詢問和驚呼,在不安驅使下,他立刻呼叫道:“歐米伽!外面發生什麼了?”
歐米伽的交互界面迅速亮起,伴隨着機械合成的聲音:“正在轉接外部監視器……是一道能量風暴,正在上層聖殿上空成型,能級仍在提升。”
緊接着,安達爾面前最大的一道水晶帷幔表面便浮現出了清晰的監控影像,他看到金碧輝煌的上層聖殿出現在帷幕中,聖殿周圍籠罩着比往日更加強大的淡金色光暈,而一道可怕的氣旋竟赫然倒懸在聖殿的上空——那氣旋中裹挾着猩紅的火光和閃電,規模甚至可能比整座山峰還要巨大,它旋轉着,蔓延着,不斷髮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和呼嘯聲,而且每分每秒都在擴大!
塔爾隆德境內爲什麼會出現這種可怕的自然現象?!這片被神明庇護的土地上怎麼可能出現這種東西!?
“歐米伽!”安達爾議長立刻叫道,“天氣控制器怎麼沒有反應?”
“天氣控制器運轉正常,該現象在警戒列表之外……”歐米伽迅速做出迴應,但緊接着它的彙報便被打斷,“特殊聯絡——安達爾議長,赫拉戈爾大祭司要與您通話。”
“赫拉戈爾?”安達爾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接通。”
下一秒,位於大廳一側的歐米伽交互界面便被赫拉戈爾那張嚴肅的面孔所取代了,安達爾隨之轉過頭:“赫拉戈爾,上層聖殿那邊……”
“一切正常,無事發生,”界面上的龍祭司面無表情地說道,“告訴大家,安心即可。”
安達爾議長眼窩中的機械義眼泛起微光,機械控制的伸縮結構不自覺地微微活動着:“赫拉戈爾,你……”
“我們的主正在接待客人,”龍祭司略顯冷漠地說道,“議長閣下,什麼都沒有發生——不要在意那道氣旋,它會消失的,明天的塔爾隆德仍然是萬里晴空。”
說完這句話,赫拉戈爾也沒有等安達爾的回答便單方面掛斷了通訊,短暫的噪波畫面之後,歐米伽的交互界面便重新出現在大廳一側的水晶帷幔上。
“安達爾議長,”歐米伽的聲音將安達爾從短暫的愣神中驚醒,“是否需要發佈避災命令?”
“……不,不必了,”安達爾深深吸了口氣,緩慢搖着頭顱,“告訴大家,這是天氣控制器在做臨時調整——沒有危險,什麼都沒有發生。”
“是,議長閣下。”
……
“我好像聽到外面有什麼動靜。”高文放下杯子,微微皺眉看向大廳的盡頭,那裡有一個開放式的陽臺,然而可能是由於角度原因,他從這裡並看不到多少風景。
“不必在意,”坐在他對面的神明淡然說道,“只是些許風聲。”
“好吧,風聲,塔爾隆德一帶的風總是很大,”高文看了那“神明”一眼,無所謂地搖了搖頭,緊接着他的表情便重新嚴肅起來,回到了之前那個讓他驚愕的差點握不住杯子的話題中,“衆神……也就是說,只要‘忤逆’失敗,神明就一定會融合爲一,成爲‘衆神’?這個過程到底是如何發生的?這其中有什麼原理麼?”
“你還真是喜歡追究原理,”龍神笑了一下,搖搖頭,“可惜的是,我給不了你答案……”
高文盯着對方:“是不知道,還是不能說?”
“既不知道,也不能說,”龍神說道,“儘管我是‘衆神’融合的結果,但我並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而且我相信這個過程背後蘊含的真理已經超出了我們交流的‘極限’——即使你我之間,有一些知識也是無法輕易交流的。”
“好吧,我明白了,”高文略有些遺憾地點了點頭,隨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大廳入口,看向了赫拉戈爾理論上正待着的地方,“那關於赫拉戈爾的事情呢?你知道的……我在永恆風暴的中心曾見過一個化爲人形的龍族,我相信那就是赫拉戈爾。關於這一點,你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麼?”
龍神沉默下來。
就在高文以爲這個問題過於敏感,對方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聽到對方的聲音突然響起:“既然你看到了,那你應該能看出來,他曾經站在那戰場的中心,帶領着龍族們奮起反抗失控的神明……很諷刺,不是麼?現在他是塔爾隆德身份最高的神官了,侍奉着塔爾隆德唯一的,最高的神明。”
高文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他看着龍神,嗓音低沉:“所以這是某種‘懲罰’麼?是衆神降下的責難?還是……單純的‘惡趣味’?”
龍神搖了搖頭:“都不是,它是一場交易。”
“交易?”
“凡人選擇屈服,神明結束審判,”龍神坦然說道,“這場交易需要‘象徵’,赫拉戈爾就是這個象徵。”
“僅僅如此?”
“僅僅如此。”
“好吧,我知道了。”高文點了點頭,表示這個話題可以就此結束。
“或許我們該談論些輕鬆的話題,”龍神突然笑了一下,語氣變得彷彿在談論天氣和日常,“你和你的朋友們已經在塔爾隆德遊覽了三天——我相信你們已經看到了不少東西,現在,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對塔爾隆德的看法?”高文揚起眉毛,“你要聽實話?”
“如果我想,我可以聽到無數華麗而甜美的謊言——我要聽實話,聽聽你這個‘域外遊蕩者’發自內心的評價。”
高文看着對方的眼睛,在那雙完美的超出凡人的眼睛中,他看到一片平靜與虛無。
“畸形,”他說道,“繁榮卻病態,先進又腐朽,喧鬧繁華的表層之下毫無生機。”
龍神點點頭:“辛辣而直接的評價。”
“這就是我看到的事實,”高文說道,“塔爾隆德已經停滯多少年了?幾十萬年?一百萬年?或許只有如此長時間的停滯才能解釋我看到的一切。第一眼,我看到了它的繁華和先進,坦白說那甚至嚇了我一跳,我幾乎以爲那是幻想中才出現過的先進社會——但隨着我看到它的內部,越來越多黑暗悲涼的東西便呈現在我眼前……
“塔爾隆德已經僵死了,僵死在發展到極限的技術框架裡,僵死在石頭一樣僵硬的社會結構裡,僵死在這個……被你稱之爲‘永恆搖籃’的庇護所中。坦白說,在看着塔爾隆德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彷彿在看一座廢墟——一座正在自動運轉的廢墟。”
高文說到最後,終於忍不住一聲嘆息:“這座國度被稱作巨龍之國,但龍族在這裡好像已經成了最不需要的東西——不管是下層塔爾隆德的公民,還是所謂的上層公民,其實都已經和文明發展脫鉤,這就是我看到的事實。”
猶豫再三,他終於是沒有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資本主義終極階段”幾個字給說出來。
畢竟,雖然塔爾隆德的情況看上去很像他所知的那個階段,但他知道二者在本質上仍然是不同的——導致塔爾隆德發展到如今這個局面的,是更加複雜的原因。
原因之一此刻甚至就坐在自己面前。
龍神這一次沉默了很長時間,甚至長到了高文都開始擔心祂是否會摔杯爲號召五百刀斧手進來的程度,但最終祂還是開口了,在一聲嘆息之後,祂露出釋然般的表情:“能做出這種評價,你確實很認真地去看了。”
“所以,我現在才格外好奇——”高文沉聲說道,“神和人之間的鎖鏈到底是什麼?它究竟是如何生效的,又是如何把凡人和神困住的?它的威能究竟都體現在什麼地方?如果我們想要掙脫它……到底該從何着手,纔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