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帶着艾曼紐貝兒回到“棲間堂”時,一直候在客棧的文天聽到動靜,便從房中趕出來。
他房門一拉,一步邁出,縮回一步,房門一關,動作一氣呵成。
楊沅察覺到些許聲息,擡眼看時,就見文天的房門正關着,毫無異狀。
想來今天不用他陪着,自己逛街去了吧。
楊沅想着,便沒喊文天出來幫忙,而是獨自攙着貝兒走向自己的房間。
文天一步閃出,看見貝兒姑娘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似的,軟軟地偎在楊沅懷裡,便迅速縮回了房間。
此時,他趴在門縫上看着,不禁微笑點頭。
孺子可教也!
貝兒姑娘得我點化,終於主動勾搭楊掌房了麼?
等她成了楊掌房的枕邊人,飲水思源,想來不會忘了幫我吹幾口枕邊風吧,嘿嘿……
楊沅扶着艾曼紐貝兒進了屋,乾脆一個“公主抱”,托住貝兒的腿彎,把她送回了裡間榻上。
楊沅關心地道:“你怎麼樣,現在還難受麼?”
艾曼紐貝兒虛弱地道:“好多了,先生容我好生思索一下,看看從今日賬目中,能找出多少可疑之處。”
“好,你慢慢想。”
停頓了一下,楊沅又道:“不要勉強自己。”
艾曼紐貝兒輕輕嗯了一聲,意識便沉入識海,曾經掃視過的數據,便一頁頁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楊沅在旁邊坐了一會兒,便放輕腳步悄悄出去,他找到掌櫃,詢問店裡能否製做藥膳。
掌櫃的告訴他這家客棧後牆外就有一家藥鋪,楊沅大喜,便叫那掌櫃的去藥房幫他抓些養神醒腦、補血益氣的藥物來。
楊沅這邊剛回房,文天就鬼鬼祟祟地過來,對掌櫃的說道:“我家少爺要抓什麼藥物,單子給我,我去便是。”
掌櫃的道:“哪有單方,你家少爺只要我幫他抓些補血益氣什麼的藥物,我要去藥房請郎中抓藥才成。”
文天聽了掌櫃的話,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補血益氣?
楊掌房已經把貝兒姑娘吃了麼?他在哪兒吃的呀?吃的……這麼兇猛嗎?
想到剛纔所見,貝兒姑娘臉色蒼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楊掌房真是神通!
楊沅吩咐了掌櫃之後便又回到客房,在艾曼紐貝兒牀頭坐下,仔細觀察她的臉色。
貝兒的臉色此時好了許多,楊沅這才放下心來。
貝兒是貴族家的小姐,家裡有封邑。這等貴族家的女子,通常出嫁也是門戶相當的貴族,過門之後,做爲女主人,是要負責打理家族的農業、商貿、財務等方面事務的。
因此,她們從小就要學習這方面的知識,貝兒隨父兄參加騎士團,遠赴他鄉作戰的時候,騎士團的後勤補給方面也是由她負責的。
有了這些知識和經驗,她再覈查山陰兵馬都監的賬目時,便更容易入手了。
貝兒在腦海中梳理着賬目,有疑惑處或者應該注意的地方,便被她緩緩說了出來。
楊沅早已備好紙筆,貝兒一邊說,他就一邊記了下來。
山陰九千餘兵馬的糧食消耗、軍衣被服的領用等等,在貝兒梳理中,其中存在的問題和漏洞便一一顯現出來。
楊沅一邊聽她說,一邊記錄。
其中果然存在着許多差額漏洞,一個月如此,那麼一年呢?
只是稍稍一算,光是這一塊,山陰兵馬都監就有一筆鉅額收入。
很多人誤以爲貪墨一定要大宗大宗的款項貪墨,其實那種貪墨不但操作難度極大,容易暴露,而且無法常態運作。
真正的高手,正是在這種日常消耗、事後難以追索的事情裡面,以聚沙成塔的方式來完成的。
楊沅默默地記錄着,記着記着,不禁想起了他曾經負責過的一樁危機公關事件。
一個在一所小學做了二十多年校長的人,案發時從他家裡抄出了兩個多億。
一個小學校長,貪墨兩個億,連辦案人員都驚得目瞪口呆。
那人斂財的方式之一,就是從孩子們每天的營養餐中,每個人每天抽兩塊錢的回扣,僅此一項,在他把持大權期間,就是兩千多萬的不法收入。
當然,楊沅的公司當時所負責的危機公關,不是想法辦替這位校長脫罪,而是幫助當地官方削除負面輿論影響。
眼下這位山陰都監的所爲,與那位校長的舉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貝兒開始在腦海中盤點那些修理軍械所需物資在賬目上出現的異常情況了。
這裡邊也存在虛報損耗的狀況。
不過,貝兒提到的一些情況,引起了楊沅的格外注意。
貪墨方面,這位楚都監採用的是細水長流的方式,每個月都有虛報,旁人不看他的原始賬本,便很難發現其中漏洞。
但是,在最近一個月裡,有幾個匠人領取的弓弩耗材,比平時月份的領取數目高出太多。
楊沅不禁起了疑心。
他本來的打算,就是想找一個罪證確鑿的惡人,把盜取“馬皇弩”的黑鍋扣在此人頭上。
可是現在看來,難不成要誤打誤撞,能夠抓到真兇了?
那幾名匠師所領取的畸高數目的材料,會不會是反覆試製新型弓弩時產生的耗費?
楊沅把貝兒說出的那幾個匠師的名字,都工工整整地寫了下來。
這個“盤賬”的過程說來簡單,實際上整個過程耗費的時間卻非常之長。
貝兒每算完一種賬目,都會停下來,對下一本賬目在腦海中盤計很久,然後纔會把她的計算結果和分析說出來。
楊沅就坐在榻邊,把紙鋪在面前一張錦墩上,一邊聽,一邊記。
當貝兒總結完最後一個賬目之後,天色已經很晚了,楊沅早早就點起的蠟燭,也已燃去了大半。
“沒……有了,就這些了。”貝兒呢喃地說完,便覺意識一陣昏沉。
她的奇異能力,使她能一下子記住這許多數據,但超負荷的腦力運作,是她的血肉之軀無法承受的。
此時她只覺胸口好似壓了一塊大石,腦袋像針扎一樣痛,那種難過不是痛苦到叫人大喊大叫的力度,卻又時時刻刻無法擺脫。
楊沅將記好的東西揣起,欣然道:“有了這東西,明日我便聯絡‘魚字房’在本地的諜探,叫他們去把這幾個匠師查個仔細……”
他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我叫人給你煎了……”
話猶未了,楊沅看到艾曼紐貝兒臉色蒼白如紙,鼻下有兩道血跡蜿蜒爬出,不由大吃一驚。
“貝兒?”
楊沅急忙湊到她面前,用手指試探了一下,只覺她氣息非常微弱。
楊沅急忙去投溼了一塊毛巾,爲她拭去血跡,又重新投溼了搭在她滾燙的額頭。
被毛巾的涼意一激,貝兒悠悠醒來,楊沅急忙問道:“你現在怎麼樣?”
貝兒想擡手,卻發覺自己像是“鬼壓牀”一般,動都動不得,不禁苦笑一聲,柔弱地道:
“我……頭很痛,心慌的厲害,似乎耗盡了全身氣力,想動……都動彈不得。”
楊沅看她虛汗淋漓,急道:“你別動,我去看看藥煎好沒有。”
楊沅急急趕出去找掌櫃的,那藥剛剛煎好,正要給他送去。
楊沅忽然記起人用腦時消耗最多的就是糖分,貝兒的大腦所消耗的能量只怕多少倍於普通人了,難不成低血糖了。
於是,楊沅就向掌櫃的索要白糖。
掌櫃的只道他是怕自己的寵妾嫌藥太苦,對他的體貼讚不絕口。
反正楊沅出手大方,掌櫃的便找來一小罐白糖,交給了楊沅。
楊沅飛奔而回,舀了幾大勺白糖放進藥湯,然後扶起貝兒,一勺勺地喂她吃藥。
楊沅放的糖足夠多,貝兒喝這藥湯倒也不覺其苦。
一碗湯藥喝下,楊沅又讓貝兒在他懷中多躺了一會兒,氣色終於緩和下來,身體也不再冒虛汗了。
楊沅又探了探她的額頭,汗涔涔的,不過溫度卻比方纔降低了許多。
楊沅又去投溼了兩塊毛巾,一塊換搭在她的額頭,一塊遞到她手中。
楊沅低聲道:“伱擦拭一下身子吧,去一去汗水,散了熱氣也就更舒適一些。”
楊沅說完就避嫌地往外走,到門口時,他又回首叮囑道:“好了以後叫我。”
艾曼紐貝兒抓着溼毛巾,又歇了一會兒,有了些力氣,這才軟綿綿地解去外裳。
她只穿着小衣,把毛巾探進衣下胡亂的擦拭了一陣,又繫好衣帶,便揚聲喚道:“楊先生,我好了。”
楊沅拉緊房門後便一直候在外邊,貝兒的聲音雖然不大,楊沅還是聽見了。
他忙推門而入,問道:“你覺得怎樣,現在可好些了?”
艾曼紐貝兒虛弱地道:“好受了許多。只有頭還是一陣一陣兒的刺痛。”
“我幫你按按。”
楊沅忙把貝兒扶坐起來,解開她的髮髻,讓她一頭金髮都披散下來,然後依舊讓她躺在自己膝上,十指插進她的秀髮,爲她輕輕按起了腦袋。
楊沅雖然不懂按摩,但這樣力道適中的按撫,自然也會讓人大感舒適。
艾曼紐貝兒被他一按,只覺渾身的血液似乎都通暢起來,忍不住長長地喘了口大氣。
紅燭燒得越來越短,燭光幽暗。
艾曼紐貝兒也知道這樣躺在一個男人懷裡甚是不妥,可她現在周身乏力,被楊沅十指輕按,身上說不出的舒坦,一顆心都懶洋洋的,自然也不會去糾結男女之防的事兒。
只是二人都忘了一件事,子夜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