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自從被調去做了清遊隊長,似乎一下子被打去了渾身的傲氣。
每天裡,楊沅就領着一些雜役兵,跟在日本使節後面跑東跑西,清清場子、維護一下街道秩序,泯然衆人矣。
張宓聽了不禁大呼快意。
隨後,他就得意洋洋地去臨安府走馬上任去了。
臨安府是大郡,配有通判三員,分別是通判北廳、通判南廳和通判東廳。
不過,三個通判廳都在臨安府衙的南面。
張宓擔任的是通判北廳,簡稱北判。
作爲州郡的副行政長官,通判是要與知府共同管理府政的。
宋朝的通判權力很大,知府簽發的政令,必須要有專職的通判副署同意,方能生效。
所以,宋朝時候的通判又有“監州”之名,他是有權監察知州的。
張宓原本是沒多大權力的宣旨院長,如今卻到了實權衙門,官居要職了。
而楊沅呢?
現在混的跟個廂公所的街溜子似的。
其實楊沅現在倒是巴不得低調一些,因爲他現在什麼都不能做。
這一個半月,於他而言最好是一切風平浪靜,只待上元佳節。
爲了在即將發生的那件大事中,讓他看起來毫不相干,他現在不能做任何事。
任何提前的準備,於他而言都可能存在着重大隱患。
何況,他現在一個“街子”,實在也沒什麼好準備的。
復出的秦檜則不然,雖然他要動手的時間是正月十五,但是許多準備現在就要開始了。
專門爲秦檜的迴歸召開的大朝會上,從年初一直沉寂到現在的秦檜,似乎真的病體痊癒了,精神抖擻。
作爲百官之長,他第一天的亮相,只是蹕見天子,接見百官,正式亮了個相。
第二天,秦檜便上了一道奏本,建議對林一飛等編撰監修國史有功者予以嘉獎擢升。
樞密院編修官林一飛由此被提擢爲禮部祠部郎中。
張宓也就是這時從激賞庫監官升任爲臨安府通判的。
林一飛這個祠部郎中,主管全國祀典、道教佛教、祠廟、醫藥的政令。
看起來這個官職並不是那麼關鍵,還不如張宓的臨安通判來的實惠,所以趙構沒有刁難。
況且,林一飛確實監修國史有功。
要知道他領着人刪、篡宋史,固然是爲了美化秦檜,趙構又何嘗沒有從中受益?
別看他和秦檜暗鬥的厲害,但那只是帝相權柄之爭。
在立場上,他們倆可一直都是同一路貨色。
林一飛等人刪、篡之後的宋史,也是趙構樂於見到的,因爲在抹去秦檜污點的時候,也就抹去了他的污點。
更何況,此前趙構借“馬皇弩案”大肆打擊秦檜黨羽,秦檜並未還手,這讓趙構很滿意。
所以,對於秦檜所列立功官員,趙構一概照準了。
不過,消息傳到楊沅耳朵裡時,已經知道秦檜要做什麼的楊沅,卻是馬上明白了秦檜這麼安排的目的。
正月十五,“京師”必然大動盪。張宓若能成爲“京師”的副知府,到時候在平定京師動盪的時候,就能發揮重大作用。
而林一飛的這個禮部祠部郎中,主管着全國的祀典和佛道叢林。秦檜這是想借用宗教的力量,爲將由他掌控的新朝造勢。
類似的事情武則天也用過,這對於穩定民心、爭取民心,確有大用。
不過,身在局中的趙構是看不出來的。除非他也和楊沅一樣,已經知道秦檜想幹什麼。
老當益壯的秦檜,在還朝的第三天,又上了一本。
他反省了養病這近一年的時間裡,宰相之位空懸的弊端,主動向趙構請求增設宰相。
趙構倒是覺得沒有宰相挺好的,如果可能,他恨不得秦檜這個宰相也消失了纔好。
不過,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其實近一年來,秦檜雖然在家養病,諸多公文要件依舊是送到秦府由他批閱的。
這種情況下,增設宰相以分秦檜之權,當然是趙構喜聞樂見的。
問題是,提出增設宰相的是秦檜本人,這就不免令趙構猜疑起來。
秦檜建議,以大臣沈該爲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万俟卨爲參知政事。
秦檜原本是右相,也是唯一的宰相,如此一來,便有了左相和副相。
沈該是主和派,但他不是秦檜的人,反而是趙構的人。
秦檜擔任右僕射十八年了,左僕射之位一直空懸,使得秦檜獨領相職十八年。
現在秦檜突然主動提出分權,而且是讓官家所信任的沈該擔任左相……
趙構心想,難不成這老賊病了近一年多,自知大限將至,熬不過朕,決定漸漸放手了?
沈該是朕的人,他舉薦沈該,對朕有益無害啊。
還有他舉薦的副相人選万俟卨。
岳飛擔任荊湖宣撫使的時候,万俟卨擔任提點湖北刑獄司,狂拍嶽將軍馬屁。
奈何嶽將軍知道此人官聲人品都很差,懶得理他,万俟卨由此對岳飛懷恨在心。
再後來,万俟卨調任朝廷爲官,又狂拍秦檜的馬屁,秦檜欣然接納。
万俟卨由此成爲秦檜的死黨,步步高昇。
只不過,万俟卨升着升着,就覺得自己有資格跟秦檜叫板了,可以支棱起來了。
爲了爭權,他就開始挑釁秦檜的權威了。
秦檜也不慣着他,尋個由頭就把這個“二五仔”貶到了地方,這麼多年一直摁在下邊,再也沒讓他爬起來。
可現在,秦檜竟然打算再把他扶起來了。
難不成兩人已經和解了?
可就算秦檜和万俟卨已經和解,曾經的裂痕也不是那麼容易修復的,秦檜怎麼會建議提拔他爲副相呢?
趙構反覆琢磨,也沒想明白秦檜究竟要幹什麼。
但他反覆權衡之下,都沒發現任命這兩人爲相對自己有什麼壞處,所以把這份奏本壓了一天之後,還是照準了。
……
“你們對老夫如此安排,是不是也有所不解?”
秦檜坐在無暇堂上,笑看了秦熺和林一飛一眼。
“老夫舉薦沈該爲左相,万俟卨爲副相,原因是,老夫麾下,現在沒有夠資格擔當宰相的人了。”
秦檜嘆息一聲,道:“沈該雖然不是老夫的人,但他是堅定的主和派,這就夠了。至於万俟卨,他手裡也沾着岳飛的血……”
秦檜冷笑道:“官家大肆剷除老夫的羽翼,使得主戰派官員氣焰漸熾,如今把万俟卨拉回來,他不想給老夫當狗都不成。”
秦熺忍不住道:“父親,您一人獨相不是挺好的嗎?就算這兩人不會對父親產生威脅,又何必增設宰相之位呢?”
秦檜擺手道:“無妨,樞密使也算是副相。朝中有我們父子,再加上萬俟卨這條老狗,就足以左右一切了。更何況,沈該也不會給老夫下絆子。”
秦檜道:“老夫建議增設宰相,一是消除老夫的嫌疑。老夫若爲獨相,而天子暴斃,民間必有流言蜚語,
增設天子心腹爲左相,再加上老夫的苦肉計,此事便可以天衣無縫了。”
秦檜看看秦熺和林一飛,又道:“老夫增設宰相的第二個原因是,老夫的病雖然是裝的,可老夫這年紀,卻不是裝的。
而老夫的人裡邊,現在又沒有人夠資格拜相。本來……曹泳那廝在戶部尚書任上再做個一年半載是夠資格的,可惜了……”
秦檜嘆息一聲,道:“既然如此,那就得用對咱們無害的人,甚而是志同道合的人,先把位置佔住。
這樣,老夫一旦故去,主戰派便沒有機會佔據相位,從而對老夫反攻倒算。熺兒你承受的壓力也就會小一些。”
秦熺感動地道:“父親……”父親現在所思所想,全是在爲他鋪路、佈局,秦熺心中自然感激莫名。
一旁林一飛卻微微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地又開始想,坊間的流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兒子?
秦檜緩緩地道:“去年八月,官家將建康府的永豐圩一千餘頃的田地賜給了老夫。
老夫派丁禩爲江東馬步軍副總管,駐紮於建康,本意是負責爲永豐圩修築圩堤。如今,倒算是預埋了一子。”
秦檜府上有兩大管事,一個丁禩,一個何立。
丁禩追隨他多年,勞苦功高,因此秦檜委了他一個官職,讓他到建康府去享清福了。
這原本是秦檜對心腹的一個獎賞。
如今他決意動一動天子,便不得不做多種打算。
這一來,這個在建康帶兵的丁禩,便有了大用。
秦檜道:“沈該和万俟卨不日赴任,熺兒,別忘了爲父交代過你的事情。”
秦熺道:“孩兒記着呢,只要兩位宰相一到任,便讓臺諫官張扶和徐嚞,向他二人分別建言,由戶部侍郎鍾世明爲建康“措置”,由鎮江知府王循友爲建康知府。”
張扶和徐嚞也是秦檜的黨羽,是大宋的臺諫官。
大宋的臺諫官是有權向朝廷舉薦和彈劾官員的。
尤其是在推薦地方官員方面,如諸路轉運使司、提點刑獄司、提舉常平司和地方監司、郡守等官員時,臺諫官特別有推薦權。
因爲作爲臺諫官,他們更瞭解地方官員。
秦檜想讓兩個臺諫官推薦的戶部侍郎鍾世明和鎮江知府王循友都是秦檜一黨。
“措置”是個臨時的差使,但是執行差使期間,擁有靈活的調兵權。
而建康知府和鎮江知府也大不相同。
鎮江知府只是一個知府,而建康是陪都,建康知府是要兼任江東安撫使和行宮留守的,必要的時候,也擁有調兵權。
只要鍾世明任建康“措置”,王循友任建康知府兼江東安撫使和行宮留守。
又有他忠心耿耿的大管家丁禩爲江東馬步軍副總管,就可以把陪都建康經營成鐵板一塊。
秦檜這是在給秦家留退路,一旦刺殺失敗並且被懷疑,又或者擁立趙璩時出現變故,便馬上裹挾趙璩逃赴陪都,再立一個大宋,與臨安並立。
當然,擁立失敗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因爲即便是被趙構狠狠剷除了一批黨羽,朝廷中只要有他在,便仍然佔據上風。
後宮裡他對太后有恩,又與皇后有親,趙璩又是兩宮最寵愛的孩子,豈有擁立失敗的道理。
他擔心的是刺殺失敗。
雖然這種可能性也很小,卻不能不防。
林一飛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秦檜的用意。
林一飛欣然道:“相爺此計甚妙。沈該和万俟卨因相爺舉薦而拜相,對於相爺任命這樣一個地方官員,便不好回絕。
而他二人剛剛拜相,正是官家拉攏的時候,也是宰相立威的時候,他們提名的第一個官吏,官家便不好拒絕。”
秦檜欣賞地看了林一飛一眼,一飛這孩子果然慧黠,可惜……
這時,管家何立的聲音在外面急促地響起來:“相爺,有要事。”
“進來!”
何立也是秦檜的鐵桿心腹,方纔商量的大事雖然沒必要讓一個管家與聞,但也不用特意迴避他。
何立急急而入,向秦熺和林一飛略一頷首,便對秦檜急急道:“相爺,鎮江知府王循友向朝廷上《加九錫文》,請求朝廷賜相爺金根車,加九錫!”
秦檜茫然了片刻,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何立顯然也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他面帶苦色地把方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秦檜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才壓下了想要吐一口老血的衝動。
他現在想往建康調人,都千方百計藉助他人之手,不想過於暴露鋒芒。
而王循友這個蠢材,他居然上書朝廷,要爲本相賜金根車、賜九錫!
受賜九錫的有好人嗎?
王莽、曹操、孫權、司馬懿、石勒、石虎、桓玄、侯景、楊堅、李淵……
全他孃的反賊啊!
秦檜的身子禁不住地打起了擺子。
他緊咬牙關,半晌,才強抑怒氣,顫聲問道:“王循友……他瘋了不成?莫名其妙的,上什麼《加九錫文》?”
秦熺聽了便覺得腦後生風,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呃……,王循友這是打算向父親表示忠心和謝意吧?
前幾天父親決定提拔王循友任建康知府後,他就趕緊寫信告訴王循友了。
他本意是想提前知會一下,讓王循友對他心存感激。
畢竟,這是父親爲他打造的將來的班底之一。
可是……,他也沒想到王循友激動之下,會上《加九錫書》啊。
此時此刻,看着父親鐵青的臉色,秦熺一句話都不敢說,哪敢告訴父親是他透露了升官的消息給王循友知道。
秦檜的腦子嗡嗡的,老夫正想搞死皇帝換個更聽話的傀儡,王循友這老狗……
九錫!
對了,李嚴曾勸諸葛亮受九錫,被諸葛亮嚴詞拒絕。
孔明做得,我秦會之也做得。
只是……,王循友這老狗是做不成建康知府了,這一環,該讓何人補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