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勢如破竹,連續摧毀了烏古論元忠設下的四道防線,一路勢如破竹地殺到了遼陽城下。
遼陽城下,依託著城牆,是遼陽兵在城外構築的最後一道防線。
完顏雍並沒有選擇直接退兵固守城池,那樣的話他的損失當然更小,但也會更加被動。
他做這場苦肉計,本就是爲了示弱於敵,以便讓叛軍在這一戰之後,能夠放鬆對他的警惕,放心大膽地去肆虐遼東,阻擊完顏亮的北上大軍。
而他也可以趁此機會,一邊名正言順地擴充軍隊,一面靜觀時局變化,再思對策,可謂是進退自如。
讓完顏亮派來監視他的欽差趙一甲去控制鴨綠江畔的九連城,不僅可以把皇帝派在自己身邊的耳目名正言順地調開,還能由此更加證明他忠於皇帝。
只要趙一甲在遼陽,很多事他都做不了的,因爲根本瞞不了人。
而趙一甲去了九連城,在他沒有豎起反旗之前,趙一甲就是他控制九連城,將遼東東南區域連成一片的得力工具。
如果時機成熟,可以亮明立場了,他派在趙一甲身邊的副將龔正龍,隨時可以殺趙一甲,接管這支邊軍武裝。
可以說,這是他和叛軍之間,一場沒有談過合作的默契合作。
因此,把防線放在城外,纔不會讓叛軍對他形成圍城之勢。
由此,他就可以遼陽和外界繼續保持密切聯繫。
他需要的不是守住遼陽城,而是利用叛軍吸引各方目光,使他能夠猥瑣發育。
叛軍一路追殺,待殺到遼陽城下時,雖然士氣高昂,也已精疲力盡了。
完顏大睿便命人在遼陽城南十五里處安營紮寨。
古代攻城的一方安營紮寨,其實並沒有一定要隔多少裡的要求。
距離遠近,完全依據戰局和地形,由主帥自行決定。
如果攻城一方佔據了絕對優勢,根本不怕敵軍出城偷襲,那麼你就是在離城二里處安營紮寨,那也未嘗不可。
如果敵軍具備較強的反擊能力,那麼爲了預防夜襲,一般就要隔開十五里以上再安營紮寨了。
這是給自己一方留出足夠的應變時間。
營寨外有提前挖好的陷馬坑、擺好的鹿砦和拒馬,再加上安排在城下的斥候,十五里的距離足以應變了。
基本上杜絕了被襲營的可能。
但是如果在三十里開外有一處易守難攻的好地方,謹慎些的將領選擇在此處紮營,那也無可厚非。
吩咐人安營紮寨以後,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就率領一支精騎抵達了遼陽城下。
他們二人還沒有來過遼陽,今日先觀察瞭解一下遼陽的城池情況,也方便商量明日的攻打細節。
此時天近黃昏,殘陽如血,遼陽城下一片肅穆。
遠遠的就可以看見遼陽軍的營盤,森然佈列於城下。
完顏驢蹄佇馬觀察片刻,高高地揮了一下手,便有一輛馬車從後邊駛出來。
馬車上搭著一個四方架子,架子四面和頂上都掛著生牛皮。
有了這東西,即便是膂力過人的神射手,也很難射穿牛皮傷及裡邊的人。
一般攻城一方會用這種東西製作掩護裝置,挖掘城牆的士兵則藏身其下。
如今他在一輛車上搞出這種東西來,不免令對方的兵馬有些莫名其妙。
完顏驢蹄提馬跟在馬車後面,身後還帶了二三十個甲士。
等他趕到陣前一箭之地外,方纔勒住戰馬,揚聲大喝道:“我乃完顏驢蹄,叫烏古論元忠出來答話。”
“叫陣兵”把完顏驢蹄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片刻之後,對面營盤轅門大開,從中涌出一隊人馬,也有數十人上下。
完顏驢蹄看著大旗下策馬而立的烏古論元忠,揚聲大喝道:“元忠,完顏雍要做完顏亮的忠犬,你也要做完顏雍的忠犬嗎?”
對面大旗下,烏古論元忠沉聲喝道:“完顏驢蹄,你這不忠不義的賊子,世受君王之恩,卻不思報答國家,如今還想勸降本將軍,癡心枉想!”
完顏驢蹄惡狠狠地呸了一聲,喝道:“本王承受誰的恩惠了?我家有如今地位,全憑戰功一刀一槍爭出來的。
完顏亮他篡位弒君,好色嗜殺,背棄祖宗,屠戮功臣,他纔是大金的亂臣賊子,老子憑什麼反不得他?”
完顏驢蹄一揮手,馬車上的人就把懸掛的牛皮放了下去,露出五花大綁立於車上的一個女子。
雖然隔著一箭之地,又是暮色蒼茫,但自己的親妹子,烏古論元忠自然認得出來。
元忠一見盈歌落在完顏驢蹄手中,不由怵然一驚:盈歌不是和她的朋友正在燕京麼,怎麼來了此處?
完顏驢蹄一指盈歌,大聲道:“完顏雍不是個男人!
他的結髮妻子被完顏亮那畜生覬覦,若非失足落水,現在就是任由完顏亮戲辱的一個玩物。
奪妻之恨,他卻不敢報仇!
元忠,看清楚,這可是你親妹子!
你若肯降我,我驢蹄必定重用於你。
伱若不降,學那完顏雍做個縮頭烏龜,老子就在這兩軍陣前,給你找一堆便宜妹夫!哈哈哈哈……”
完顏驢蹄狂笑著一揮手,後邊就有十多個侍衛翻身下馬,把弓箭刀槍放在地上,然後就開始解甲。
盈歌被綁在車上,臉色蒼白。
對面,烏古論元忠又驚又怒,厲聲喝道:“完顏驢蹄,你竟如此無恥!”
完顏驢蹄大笑道:“論無恥,本王怎麼比得過他完顏亮。元忠,你是歸降,還是要和完顏雍那烏龜比一比誰更能忍?”
他把手一擺,一個解去甲冑的侍衛就跳上車去。
盈歌驚恐萬分,恨不得立即死去。
只是她現在五花大綁,嘴裡塞了布團,想自盡都辦不到。
驚恐絕望之下,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雙眼。
烏古論元忠目眥欲裂,卻是無可奈何。
烏古論元忠身後跟著數十騎,其中就有侍衛打扮的完顏雍。
他跟在烏古論元忠的隨從當中,本想看看完顏驢蹄在這個時候兵臨城下意欲何爲,卻不想完顏驢蹄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不由得臉色鐵青。
對面中軍,楊沅冷冷地道:“李太公,你此舉實屬多餘了。
一個龐大的家族,傳承了多少代的人家,會因爲一個人的榮辱生死而改變立場嗎?”
李太公笑道:“楊學士這就開始憐香惜玉了麼?
放心吧,老夫不會對盈歌姑娘不利的。”
楊沅當然不肯承認,承認了豈不是要被李太公拿捏?
楊沅淡淡地道:“楊某隻是覺得,你們如此做法,除了收穫烏古論家族對你們的刻骨仇恨,實在毫無用處。”
“用處,還是有的。”
李太公微笑地說了一句,瞇眼看向前方,眼角的魚尾紋微微地挑了起來:“老夫是在逼元忠當衆做出抉擇。”
李鳴鶴往城頭看了一眼,又道:“老夫也是在逼完顏雍做出抉擇。”
“他們如何抉擇,李太公不是早就知道……”
楊沅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
他本來覺得李太公如此手段未免幼稚,此刻卻是怵然一驚。
不對!
結果,李太公知道,李太公其實什麼都知道。
李太公是在利用人性做文章,是在打一場心理戰。
這件事之後,完顏雍和烏古論元忠心裡會被埋下一根刺,令雙方漸漸產生芥蒂。
烏古論元忠拒絕接受脅迫,第一反應,是叫人覺得他忠心。
但靜下心來再想一下,恐怕完顏雍就不會這麼看了。
如此理智、如此冷酷的取捨,會讓完顏雍對烏古論元忠生出忌憚。
這個人今天可以爲了烏古論家族的利益,毫不猶豫地犧牲他的親妹子。
那麼有朝一日,當捨棄他完顏雍對烏古論家族更有利時,元忠會如何選擇?
還有就是,元忠一定不會脅迫,那麼不管他的妹子是被殺掉還是受人凌辱,他對完顏雍都會心生怨恨:
爲什麼我被逼做出愧疚一生的決定,你卻袖手旁觀?是爲了考驗我對你的忠心嗎?
此事之後,完顏雍分配利益的時候,只要稍稍讓烏古論家族不滿意,烏古論家族都會覺得完顏雍虧欠了它。
可完顏雍又不止烏古論氏一個心腹,勢必不可能把所有的好處都往烏古論家族傾斜。
楊沅的汗毛豎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有點看輕了這位李太公。
會不會自己的圖謀,這個老頭子心裡也都一清二楚?
只不過不管自己是出於什麼目的,現在的所作所爲,都是對叛軍有利的,所以李鳴鶴纔會順水推舟陪他作戲?
一時間,楊沅覺得這個李太公,有些莫測高深起來。
李太公似乎全未察覺楊沅心思的變化,他撫著鬍鬚,凝視著前方,微笑道:
“既然楊學士和盈歌姑娘有過一段情,老夫自然會成人之美。
楊學士放心,今晚,她就是你的了……”
今天這一計,他不但要用近乎陽謀的手段,在完顏雍和烏古論元忠之間製造裂痕,也要讓盈歌和她的家族產生裂痕。
哪怕這個女子足夠聰明,明白他的用意,這個裂痕也依舊會出現。
就像一戶貧困人家有兩個孩子。家裡傾其所有也只能供養一個成才。
如果資源平分,整個家庭會繼續淪於平庸,子孫後代永無出頭之日。
可是即便家庭裡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被放棄的那個,大多數依舊會滿懷怨恨。
所以,這一局,無解。
於李太公而言,今日之後的烏古論盈歌,就只是盈歌了。
烏古論家女兒的這層身份已經沒有用處,把她送給楊沅,也不用擔心楊沅和烏古論家族因爲她而締結關係。
李太公含笑看向楊沅:“盈歌姑娘可不是學士摯友之妻。
今夜,學士可以‘小登科’了。”
烏古論元忠騎在馬上,大叫一聲:“小妹!”
他忽然把牙一咬,就摘下弓來。
他沒有權力爲了妹妹一人,改變家族的立場。
哪怕被綁在對面的是他的父親,是烏古論氏當代的族長。
可是,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妹被凌辱。
那不僅是小妹的恥辱,也是烏古論家族的恥辱。
烏古論元忠迅速認箭搭弓,血玉扳指扣緊了弓弦。
這枚血玉扳指,還是小妹盈歌去年從宋國回來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烏古論元忠雙目赤紅,雙腿一磕馬腹,就要衝上前去,親手射殺盈歌。
突然,自他側後一名騎士狂卷而過。
隨後,便是衆侍衛的驚呼聲:“大王!”
元忠訝然看去,就見侍衛打扮的完顏雍雙腿控馬,疾馳如飛,手中一張弓,已然弓開如滿月。
對面完顏驢蹄的人早就得了吩咐,哪怕他們解了甲,弓和箭也都放在俯身可拾的位置。
烏古論元忠摘弓磕馬的瞬間,他們就迅速俯身,拾弓搭箭一氣呵成。
這些侍衛都是完顏驢蹄特意挑選出來的神射手。
完顏雍的箭術極是高明。
他快馬疾馳,迅速切入一箭之地,然後借著衝勢,凌厲的一箭貫向馬車上的盈歌。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盈歌,表兄送你一程!”
完顏雍大喝一聲,利箭銳嘯,激射而出,直奔烏古論盈歌。
李太公的用心,完顏雍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
這是充分拿捏了人性的陽謀,不管元忠如何抉擇,都將成爲他的心魔。
如何破局?
那就是不讓元忠做選擇,這個惡人我來做!
完顏雍幾乎是剎那之間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他一箭射出,依舊用雙腿控馬,右手一翻,便又去箭囊中抓箭。
在戰馬劃著一道弧形,從叛軍陣前掠過的時候,完顏雍已經抽箭在手,再度搭箭。
“嗖嗖嗖!”連珠三箭,射向完顏驢蹄。
完顏雍用的並不是一弓搭三箭之法。
一弓搭三箭,箭矢難以及遠。
要想射的又狠又準還要快,可以用連珠箭法。
完顏雍從箭壺中抽箭的時候,就直接抓出了三枝羽箭。
他用指縫分別夾住了兩枝箭,一枝箭射出,第二枝箭立即扣弦引弓。
他用的是“小架射法”,這樣射速更快。
於此同時,對面那些喬扮侍衛的神射手,也是箭矢紛飛地向他攢射過來。
完顏雍後面,烏古論元忠和護駕的侍衛正向他匆匆趕來,同時認箭搭弦,一輪箭雨便拋射出去。
完顏雍射向烏古論盈歌的那一箭又快又狠,卻……不準!
當他引弓的時候,馬車上看押烏古論盈歌的兩名甲士就把盈歌摁倒在了牛皮上。
“篤”
完顏雍的一箭,“準確”地射在了車擋板上。
如果這一箭再往上提幾分,而且盈歌依舊站在那兒的話,倒是能夠正中她的心口。
車把車一提繮繩,吆喝連聲,急急讓馬車轉向,狂奔而去。
完顏雍這一箭,壓根就沒想射人。
他想要的,只是破解元忠被迫做出抉擇的困局。
至於烏古論盈歌被帶回去之後,是被完顏驢蹄收房,還是被丟給憤怒的叛軍糟蹋,那都無所謂了。
只要不是元忠被迫做出選擇,就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信任與情誼。
完顏雍的連珠快射,完顏驢蹄沒有全閃過去。
他的肩窩中了一箭,箭矢倒鉤掛在了甲冑上。
完顏驢蹄嚇了一跳,撥馬便走。
完顏雍連珠箭射罷,也迅速圈馬往回逃。
對方神射手的箭矢向他攢射過來,被他險之又險地避過。
只有兩枝箭射中了他。
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胸口,從甲冑上滑了過去。
射中這個位置,即便是正面射中,也產生不了多少殺傷力。
因爲胸部是甲冑的重點防護區域,胸甲厚重,非鈍器難傷。
不過,另外一箭射中了他的肩頭,從甲冑縫隙中穿過,釘在了他的肩部。
盔甲的設計,要考慮穿戴者動作的靈活性,因此關節活動處的防禦相對薄弱。
完顏雍雖然吃痛,控馬的動作卻絲毫不見遲滯。
在他縱馬逃向自己一方的時候,元忠領著衆侍衛從他身邊穿插而過,又是一輪箭雨射了出去。
雙方趕上前救駕的士兵立即陷入混戰當中,直到雙方“鳴金收兵”。
遼陽城下,收兵回營後,烏古論元忠就派出一隊人馬去打掃戰場。
接著,他檢查營防,巡視三軍,彷彿傍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元忠雖然才二十多歲,卻已非常成熟,畢竟是烏古論家族的“儲君”。
巡營已畢,元忠回到營帳,卸去甲冑,有些疲憊地坐在了榻上。
他一直讓自己忙著,只有這樣纔沒功夫去想妹妹。
可是,事情再忙,也總有忙完的時候。
此時坐在這裡,由不得他不去想。
惱羞成怒的完顏驢蹄會怎麼對待盈歌?
盈歌要恨死我了吧?
即便我有再多理由,終究是在取捨之中做出了選擇,我放棄了她!
帳簾兒掀開,完顏雍領著趙一甲、李石、龔正龍等人走進來。
此時,完顏雍已經換了一身便服。
元忠連忙站起,問道:“大王,你傷勢如何?”
完顏雍摸了一下包紮過的肩頭,微笑道:“無妨,一點皮肉傷。”
趙一甲讚道:“葛王殿下和元忠將軍對朝廷真是忠心耿耿啊,本官一定會如實稟奏陛下的。”
他是完顏亮派來東京遼陽監視完顏雍的。
但他在遼陽期間,還真沒發現完顏雍有什麼不軌的舉動。
昨日,完顏雍接到叛軍逃到遼東的消息,馬上找他商議,想派他去婆速路,控制那裡的幾萬駐邊大軍,與遼陽相呼應,先穩住遼東的東南半壁。
這讓趙一甲非常滿意。
他的角色相當於監軍,可他也是驍勇的武將出身,自然喜歡帶兵。
而且去鴨綠江畔,統領數萬大軍,這說明什麼?
說明完顏雍真的毫無反意啊!
今日陣前,完顏雍和烏古論元忠的表現,更是讓他滿意。
實際上,趙一甲已經把這幾件事寫成密奏呈報了朝廷。
元忠道:“趙將軍您過獎了,我烏古論一族自從大金立國,就與朝廷休慼與共。烏古論氏,永不背叛。”
“好,好好!”
趙一甲笑道:“明日,叛軍必然揮軍來戰。
到時候,趙某和龔將軍就趁亂自北城離開,前往九連城了。
待本領軍控制了婆速路,就派兵回援東京。”
完顏雍微笑道:“到那時,陛下的平叛大軍應該也抵達遼東了。
咱們三路大軍,蕩平反賊,建功立業。”
說完,完顏雍神情一肅,又對烏古論元忠道:“元忠,今日陣前,完顏驢蹄行那齷齪脅迫舉動……”
烏古論元忠馬上打斷他的話道:“大王,元忠心裡明白,此事不必再說,元忠並無怨尤。”
完顏雍用力拍了拍元忠的肩膀,點點頭,不再言語。
有些話,點到爲止就夠了,本就不必多說。
這時,一名侍衛進來道:“大王,郡主帶人犒軍來了。”
完顏雍聽了,便笑道:“今日諸將士辛苦,小女帶了城中士紳百姓犒軍來了,我等同去,喝上幾杯!”
金軍大營中,一處處篝火堆,金兵們紛紛圍坐四周。
今天大營裡沒有埋鍋造飯,因爲一早城裡就有消息傳來,說是遼陽士紳今日會來犒軍。
他們果然帶來了許多大魚大肉。
烏古論元忠的大帳前,也點起了一堆篝火,此間擺放的食物尤其豐盛,而且還有美酒。
普通士兵是不瞭解真實情況的,在他們心中,今天就是打了敗仗,而且敗的很慘。
可是看到這犒軍的一幕,似乎……大王對守住遼陽城很有信心啊?
不過轉念一想,要守住遼陽城還真不難。
城高三丈,幅員三十里,共設八門。設有敵樓,四隅還有角樓。
在女真的上京還沒有城池宮闕的時候,這裡就是一座雄城了。
就憑完顏大睿那些叛軍,本就不擅攻城之法,又是輕騎快馬,連攻城器械都沒有,怎麼打?
東京遼陽城之所以是一座堅城,是因爲從戰國時代,一直到秦、漢時期,它都是遼東郡的一座軍事要塞——襄平。
遼國建立以後,就以襄平爲東京了,不過,從那時起它就改叫遼陽了。
這是因爲,遼國人錯把襄平當成遼陽了。
真正的漢代遼陽是後世的遼中,遼國人以爲的漢代遼陽實際上是襄平。
不過,終遼一朝,遼國也沒搞清楚他們犯下的這個過錯。
於是,襄平就此佔用了遼陽這個名字,一直沿續到現代。
大王和諸位將軍對於十五里外紮營的叛軍既然根本不在意,倒是讓營中將士們的頹意一掃而空,士氣漸漸恢復了過來。
“元忠將軍今日親身涉險,功莫大焉。初霽敬您一碗酒。”
年方十五的葛王府小郡主完顏初霽捧著一碗酒,輕盈地走到了烏古論元忠面前。
篝火映著她嬌美無儔的俏臉,不知是不是火光映著的原因,她的臉蛋兒紅撲撲的。
“多謝郡主!”
正鬱郁地抓著一條羊腿猛啃的烏古論元忠,連忙放下羊骨,起身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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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初霽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看著元忠將滿滿一碗酒喝光,這才嫣然一笑。
她接回酒碗,說道:“初霽聽父王說,元忠將軍的酒量甚好。
不過,明日還有一場苦戰,初霽可不敢叫元忠將軍多喝。
等遼陽之危解除,初霽再請元忠將軍喝個痛快。”
烏古論元忠聽她這番話,不由得豪氣漸生。
今天傍晚的事,本就沒得選。
男兒鏖戰於沙場,生死只是尋常事,無論戰死亦或傷殘,又有誰婆婆媽媽了?
既然生爲烏古論家的女兒,又何能例外?
既然你生來就承受了烏古論氏給予你的一切,那麼富貴榮華也好、貧窮苦難也罷,你就得一力承當,沒得選擇。
不想了!
我這做大哥的救不了你,來日,便在戰場上多殺幾個賊酋替你出氣吧!
有朝一日,我親手砍下完顏驢蹄的狗頭,也就對得起你我兄妹一場了。
想到這裡,烏古論元忠眉宇間的英氣重新煥發出來,沉聲道:“好!那就請初霽郡主備好美酒,這場慶功酒,元忠喝定了!”
完顏雍看著頹喪氣息一掃而空的烏古論元忠,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對元忠甚爲倚重,還真怕元忠從此糾纏於內疚和自責中,再也走不出來。
完顏初霽接回酒碗,向烏古論元忠甜甜地一笑,便又去其他篝火堆旁敬酒了。
完顏雍起身走到烏古論元忠,又坐下來,用肩膀彭了他一下,笑問道:“元忠,你看小女初霽如何?”
元忠抹了把嘴巴上的酒漬,讚許道:“郡主爽朗大方,不讓鬚眉。”
完顏雍微微一笑,又道:“本王把她許與你爲妻,如何?”
元忠一愣,期期艾艾地道:“末將……和初霽郡主,歲數差的有點大吧?”
他倒沒提輩份的事兒。
完顏亮和完顏雍是堂兄弟,烏古論元忠和盈歌兄妹,和他們都是表兄弟(妹)。
所以,論輩份,完顏初霽應該管烏古論元忠叫表叔。
這要是他們倆成了親,表叔就要變成“噯哉惜”了。
不過,表親之間成親在這個時代實屬尋常。
而且他們這種從母系論起的輩分,在這些遊牧民族中也不怎麼講究,不是什麼問題。
完顏雍笑道:“男兒大丈夫,本領是最重要的。大個十歲八歲的,又有什麼打緊。”
烏古論元忠赧然道:“這……,婚姻大事,末將還沒有請示過父親大人。”
“令尊那裡,來日見到時,本王去說。”
眼見完顏雍確有誠意嫁女給他,元忠激動地道:“大王如此器重,末將唯有剖肝瀝膽,以效愚材了!”
完顏雍在他肩頭重重地一拍,沉聲道:“你們烏古論家爲了本王失去了一個女人。
本王現在就把自己的愛女,賠給你們烏古論家。
此事,就這麼定了!”
烏雲遮月,叛軍營盤中篝火處處,刁斗聲聲。
如今叛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還不曾受過挫折。
軍中銳氣正盛,營中氣氛也就輕鬆了許多。
完顏驢蹄和完顏大睿連夜商量明天的戰鬥去了。
明天是必然要有一場大戰的。
此戰之後,完顏驢蹄就要去轉攻大定府。
他們跨海而至遼東,然後就迅速和東京留守完顏雍展開了戰鬥,大定府那邊極可能還沒有得到消息。
如果是這樣,完顏驢蹄急行軍趕赴大定府,說不定還能殺一個出其不意。
明天這一仗,他們也清楚是打不下遼陽城的。
不過,如果能把完顏雍設置在城外的軍隊逼回城內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用“增竈減兵”之法,只消遮掩數日,也就不怕完顏雍知道了。
到那時,完顏雍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完顏驢蹄了。
更何況,完顏雍身上有一座背不走還必須守的遼陽城。
完顏大睿這邊,也可以放心地用遊擊之法以戰養戰、擴充兵力。
一座氈帳,帳簾兒掀開,一名金兵遞進了食盒。
楊沅站在帳門口,接過食盒,趁機掃了一眼外面,帳外有兩名金兵看守著。
楊沅搖頭一笑,轉身走回帳中,帳簾在他身後放了下來。
這是在叛軍大營之中,根本無需看守,他跑不掉的。
可是,李太公居然還是派了人看著他,對這位大宋狀元,李太公還真是挺看重的。
實際上也不怪李太公如此看重楊沅。
現在的金國,極度崇拜並瘋狂學習中原文化。
而楊沅,是三元及第的大宋狀元。
如果楊沅肯爲完顏驢蹄所用,成爲輔佐完顏驢蹄的軍師。
哪怕楊沅效仿徐庶一計不出,都能爲完顏驢蹄帶來巨大的影響力。
大宋的狀元,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願意輔佐完顏驢蹄,這還不能證明完顏驢蹄是天命所歸麼?
這就是李太公打的如意算盤。
所以,不管楊沅怎麼想,他都不可能放楊沅離開,哪怕是“逼良爲娼”,也得把楊沅留下。
只不過,楊沅若肯真心歸順,那自然更好。
眼下李太公還沒有時間收服楊沅,等回到上京,對他自然要極盡籠絡。
楊沅把食盒放到矮几上,食盒中有肉有菜、有飯有酒。
楊沅把盛好的飯一側擺了一碗,筷子也在兩邊放好。
他又把酒壺和酒杯放在自己這邊,然後往榻上看了一眼。
烏古論盈歌正側臥在榻上,背對著他。
“吃飯啦。”楊沅喚了一聲。
烏古論盈歌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楊沅看了眼她的背影:“再不來,我可一個人吃光了,晚上餓肚子的感覺可不好受。”
烏古論盈歌依舊不言不動。
楊沅嘆了口氣,起身走到榻邊,在榻沿兒上坐下,說道:“這不就是拿你嚇唬嚇唬人嘛,驢蹄子也沒把你怎麼樣。吃飯吧。”
盈歌還是不動,楊沅的手剛搭到她肩上,盈歌便是一掙,掙開了他的手。
楊沅嘆息道:“誒,李太公可是說了,把你送給我了。
你要是餓壞了我的女人,我可饒不了你。”
楊沅知道盈歌傷心的癥結究竟在哪兒,但他就是不說,他不想在這件事上開導盈歌。
因爲,烏古論家族是站在完顏雍一邊的。
如果說楊沅只有一個機會,在金國只能幹掉一個大人物。
那麼在完顏亮和完顏雍之間,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來有“小堯舜”之稱的完顏雍。
可是,如果來日他要殺完顏雍,難說會不會和烏古論家的人對上。
他和烏古論家族沒什麼交情,真要是對上,他也不介意揮刀相向。
但,這裡邊不包括盈歌。
如果因爲這件事,讓盈歌對烏古論家族寒了心,於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壞事吧。
楊沅這句打趣的話,依舊沒有讓盈歌回頭,但她終於開口說話了。
盈歌聲音悶悶地道:“你要是敢碰我,就等著半夜被我勒死吧!”
“這麼狠啊?”
楊沅心中一寬,她開口說話了,就有好轉的跡象了。
楊沅笑道:“我活著才能保護你。我要是死了,在這狼窩裡可就真沒人保護你了。”
盈歌霍地一下坐了起來,轉過了身子。
燈光下,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已經腫得像個桃子。
“你會保護我?”
盈歌冷笑:“你自己都是階下囚呢,你拿什麼保護我?”
楊沅道:“你見過把一個小美人兒送給階下囚的麼?
在李太公眼裡,我這個階下囚可比你這位烏古論家的姑娘更有價值呢。
你信不信,我現在只要找到李太公,對他點個頭,立即就能從階下囚變成他的座上賓?”
盈歌吸了吸鼻子,問道:“那如果,李太公現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就爲了叫你點這個頭。
你不答應的話,他就會殺了我,這個頭,你點不點呢?”
楊沅微微蹙眉看著盈歌。
盈歌也在看著他,大眼睛裡又慢慢開始蓄積淚水。
楊沅嘆了口氣,點點頭道:“點!”
盈歌問道:“真的?”
“真的。”
盈歌眼中的淚水爬上了臉頰,帶著氣音兒問道:“你沒騙我?”
楊沅依舊答的乾脆:“我不騙你。”
盈歌用掌背狠狠抹了一下滑到臉頰上的淚水,便用屁股一下一下地蛄蛹到了榻邊:“吃飯。”
楊沅無奈又欣慰地一笑,起身走過去,回到了小几的另一側。
看到碗邊放著的那雙筷子,盈歌伸出去的手頓時一顫。
看著那兩根筷子,她彷彿看到了兩枝箭:一枝是表哥完顏雍射向她的,一支是她親大哥沒來的及射向她的。
這件事給她造成的心靈創傷,真的很大很大。
她的手顫抖地想要拿起筷子,可是努力了半天,卻只覺得手軟。
楊沅端著碗,瞧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問道:“又怎麼了。”
盈歌負氣地道:“你餵我。”
楊沅一呆:“你多大了?”
盈歌不說話,就那麼直勾勾地看他。
楊沅服軟了,“行吧行吧,我喂。”
盈歌冷冷地道:“你可別勉強,我大不了就餓死,反正也沒人在乎我。”
“誰說的,我在乎啊。”楊沅趕緊走過去,端起她的飯碗,拿起筷子,哄小孩兒似的:“來,張嘴!”
楊沅一邊喂她吃飯吃菜,一邊嘆息道:“哎,我真是欠了你的。”
盈歌被他喂著,心裡忽然就有了一種還是有人關心我寵溺我的感覺,胸中那口悶氣開始慢慢舒散開來。
聽楊沅這麼說,盈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怪地道:“你就是欠我的!
就是從遇見你開始,我才事事不順,運氣越來越差的。
你說你欠不欠我?”
“欠!”
有啥好說的,哄著唄,真是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