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囉唣,吾今日且讓汝三文!”中年文士大聲喝道,說來奇怪,他這會兒說話中氣十足,一掃讀報時精神萎靡的疲態,“汝須睜眼看清楚了,這三文錢乃是金背大錢,四火黃銅的好成色,可比汝家的蹩腳茶湯足色得多!”說罷便將銅錢擲在桌上,提起書篋和大帽昂首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年輕貢生抄畢報紙,結清茶錢離開茶肆。雪這會停了,午後的太陽從濃密的鉛色雲層中透出幾道光束,他解開系在店門旁的騾子,騎上去沿着泥濘翻漿的街道走到大明門外的書市,於衆多書肆裡徜徉一番後,又轉到南城,一直走到打磨廠街,不時停下來遊逛各家書肆和古玩鋪子,最後停到一家名爲“松竹齋”的紙鋪旁,把騾子系在門前,走了進去。
這家紙鋪開間不大,窗戶則模仿着某些時新的京師富戶和大商號,用木窗格夾鑲小塊的玻璃,透入的自然光映照着四面壁上懸掛的字畫,玻璃櫃臺內陳設的紙箋、簿冊、文玩,頗顯雅緻。早有夥計迎上前來:“這位相公可是要用紙?不知是善丹青還是臨池,小店略備開化藤紙、涇縣連四、松江談箋,若用函牘,亦有薛濤箋、蘇州灑金,倘若要寫經,本店有自做的磁青紙,雖不及宣德羊腦箋,倒也去之不遠……”
“某前月裡送來一副畫到貴齋裝裱,”年輕人問道:“可做好了麼?”
“哦,原來是李公子,請恕小的眼拙,失敬,”夥計挑起後門簾,“畫自然是裱好了,還請您移步後堂來看。”
店堂後間是款待貴客的花廳,同樣配有玻璃窗格,顯得清亮雅潔。夥計沒有在此停留,領着“李公子”穿過靠邊牆的遊廊徑直向後走去。二進院已被改造成作坊,託裱字畫、裝幀古書、印染紙箋等工作都在此操作,工匠來來往往,甚是熱鬧。但一到三進院便冷清下來,與前院建築不同,這院落裡所有房屋的窗戶都用黑氈紙糊貼嚴密,裡邊透不出半點光線,遊廊通往三進院的門前立着兩名守衛。店夥計在此停下腳步:“李崖來了。”
一名守衛轉進去通報,很快便帶着“李公子”走入後罩房中的一間書房。這屋裡靠牆安置着一臺澳洲式鑄鐵壁爐,爐膛裡煤火發出的光亮再加上書桌上的煤油燈,照着一位身穿三梭細布道袍,戴着網巾的男子,正坐在書桌旁閱讀一卷文件。
即便林佰光來到這間屋內也很難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的開山弟子,長期在大明轄區的潛伏生活讓高第至少在衣着相貌和舉手投足間都已“大明化”了。冷凝雲事發導致德隆作爲京師情報站的掩護身份徹底敗露,連帶着和連盛鏢局也半暴露在明面上。眼看着京城情報工作有徹底癱瘓的危險,對外情報局大幅度調整了京師的情報工作網絡。和連盛、德隆等字號徹底退出情報工作序列,只負責“賺錢”和必要時候提供“支援”。所有的情報蒐集工作由專門的情報網絡接替。
這個網絡裡被緊急啓動的備用京師情報點,即“松竹齋”紙鋪。在冷凝雲事件後,元老院認定往危險度極高的北京派駐元老得不償失,然而京師情報的至關重要,至少得有一名高級歸化民幹部負責。高第便因此調任北京坐鎮松竹齋,成爲整個京師地下網絡的總負責人。
高第雖然是廣東人,但是長期爲情報部門工作,受過專業的訓練,能說一口相當標準的官話。至於略帶粵音也不算太大的問題,京師本身就是五方雜處之地,廣東人在本地當官讀書經商的也不在少數。
新京師站採用兩條途徑蒐集情報。除了繼續發展地下線人;再就是發揮“松竹齋”的紙鋪本業,設法搭上內廷太監的線收購紫禁城的廢紙,內中不乏相當數量的題奏敕諭之類的副本、抄本,情報人員要從這堆“沙子”裡淘出“金子”來。高第正翻看的是兩份剛掏出來的“金子”,一份是上諭的抄本:詔蔭補錦衣衛千戶、丁丑科武進士鄭鴻逵(鄭芝鳳)入宮奏對;另一份則是二月初發與六部公卿及六科給事中的揭帖,準備就發兵討髡一事舉行廷議。然而沙裡淘金畢竟偶然性太大,奏對記錄,廷議的過程和結論的隻言片語都未能從廢紙中找到。就在高第爲此躊躇時,李崖來了。
他從李崖手中接過《京報》,略微一翻就取出其中夾着的幾片紙頁,卻不急於打開來看,而是詢問:“你見到了‘青城’,有什麼情況?”
李崖那一口福建官話此時變成了地道的澳洲新話,簡要談了談上午的接頭情況:“‘青城’最後向我暗示,要求增加津貼。”
“他想要多少?”
“每月再加十兩,要山西票子。”
高第眉毛微挑,這廝真是獅子大開口!六部的書吏,月俸加工食纔不過三四兩銀子。他一開口就要加十輛!
“想得倒是不錯,那得看看這廝提供的情報分量如何。”
李崖猶豫了一會,還是向上司講出自己的想法:“據我觀察,‘青城’似乎在飲用某種藥酒,酒的氣味和顏色同我在政治保衛局聯合培訓時見過的精力劑很類似。不管他是走了什麼路子弄到的,肯定花了不少銀子。我想他突然索要更多的津貼,多半是與這東西有關。”
“這種可能性存在,”高第說道:“你瞭解‘青城’的身份吧?這人是順天府的舉人,卻多年會試不第,後來徵辟爲中書舍人。雖是清貴之職,但全無油水可撈,又不是進士出身傳遷無望,所以常有股鬱鬱不平之意。這樣的人會傾向於尋求新奇享受來麻醉自己。下次接頭你看時機如果合適,可以打探一下藥酒的消息,注意別顯得太過刻意,不要引起他的警覺。”
送走了李崖,高第打開紙頁,上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他就着煤油燈火,不由得輕輕地讀出了聲:“戶部尚書臣程國祥等謹題,爲兵部會議剿髡籌餉事……”他反覆讀了好幾遍,再拿起另一張紙讀起來:“右僉都御史,兵部侍郎謝文錦謹揭爲議剿髡事……”
他邊讀邊捻着近些年逐漸蓄起來的髭鬚,逐漸陷入沉思。
自從“爐石道人”和“木石道人”先後落網,石翁集團遭受沉重打擊,高第雖然不知道政治保衛局能從他們口中得到多少有用的情報,但是王業浩未來已進不再是元老院的頭號敵人了。
但是王業浩本人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太大的打擊。從各個渠道送來的情報看,王業浩雖然在事發後張皇失措,一度意志消沉,但是很快又頻繁活動起來。
只不過現在他的活動的主要範圍卻和“髡賊”沒什麼關係。而是在積極謀取調任。
京官謀取外任不稀罕,但是他謀的地方卻是山東。
山東巡撫固然是“大官”,但是眼下實在算不上什麼“優差”。且不說山東本不是個富庶的地方,就眼下來說,連“太平”兩字也說不上。境內大小流寇土匪此起彼伏,旱蝗不斷,白蓮教等民間教門蠢蠢欲動……還有協同登萊支援遼東的差事,可以說集繁、難、疲、衝爲一體。不由得讓高第懷疑他的意圖是登萊地區的山東站。
說起來,從最近的朝議風向看,似乎也的確有“討髡”的可能性。一旦興起征伐,登萊巡撫孫元化編練,最近屢立戰功的新軍必然是抽調南下的對象,王業浩以其豐富的反髡經驗去“插”一腳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情報網蒐羅的情報頗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從內廷蒐集來的情報看,皇帝頗有議和的意思,但是外廷卻是一片喊打喊殺的“剿”,朝廷也先後出了多道備戰的詔令,怎麼看都有“剿”的意圖。
結合最近復社和溫體仁之間的暗鬥,整個朝局頗爲混沌。
最後搖鈴叫來讓門外的守衛叫來松竹齋名義上的老闆娘,外情局向政保局借調的幹部何春。
高第拿起李崖送來的情報:“這些材料今天就要發給臨高。”
“全文拍發?”何春翻了翻紙頁,“內容挺多,譯碼得花不少時間。這樣吧,我去給譯電員小王幫忙,爭取凌晨以前全部拍發完成。”
“辛苦你了。另外從下月開始,給‘青城’的津貼調高到五十兩。這個要入賬。”
“外線的工作,由你決定。”何春說。
“還有件事很重要,你去核對一下庫藏的精力劑數量,還有醫務室的麻醉劑。”看到何春瞪大了眼睛,高第擺擺手,示意她不必驚訝:“我當然相信自己的同志,不過現在有好幾個不同源頭的消息都指出京師地界上有各種麻醉品在流通,某些可能比較接近於元老院生產的管制藥品。結合明廷當前的軍事動向,我懷疑有人打算給明軍提供藥劑的方式來對抗元老院的火器優勢。總之,是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