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老爺,”男人輕輕哼了一聲,劍眉微皺。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的聽“妻子”說話。這個聲音很好聽,嬌嫩柔潤,帶着一點水音,帶着無限的喜悅。讓人很舒服。
過去的三個月就像一場夢,虛幻古怪。離這場夢的終結還有八天,加上今天,還有八天。
三個月前,是一場無人祝福的婚禮。對於別人而言,婚禮是新生活的開始,對於自己而言,婚禮是和離的倒計時。
婚禮結束,順夫人被拋棄在後院,無人理睬。唯一照料她的就是好心的小風。
老爺的原話就是“三月期滿,必定和離”。說話時候頭也不擡。
老爺林昊竹不願細想,細想太糾結。遙遠的記憶中有驚詫,哭泣,質問。自己沉默到底,固執的冷眼冷臉。
十天前,三人離開京城,路上近距離相處,年輕老爺見到順夫人就會低下頭,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無法迴避時,態度生硬用詞儉省。
他其實對誰都很冷。
小風俯身替夫人整理衣袖,暗自嘆息:“天作孽不可違。”
順夫人想的很開,笑着說:“好人小蜜蜂,怕是你說反了,人作孽不可違。”小風笑而不答。
三人的關係就這麼尷尷尬尬,不清不楚。三人都在掰着手指頭計算時日:八天。
春景明媚。三月三,驅邪迎福的好日子。
平安州是偌大中央帝國數得上的富庶之地。滿街紅男綠女花枝招展。
“今天出去。”老爺簡短的四個字,招惹的兩個小女人眉飛色舞。
元順摩拳擦掌,一個勁的叮囑:“多拿些銀錢,好吃好玩。”嘴角上揚,眼睛亮晶晶。
一個姑娘愛熱鬧,另一個喜歡愛熱鬧的姑娘高興。
店小二正好上街採購,主動介紹風俗民情。因爲手裡早被塞進了幾兩碎銀子。
好吃好玩,我們來了。
男主人慢慢跟在後邊若有所思,目不斜視。手裡還攥着一冊書。書名露在外面《平安州風物記》。
店小二很有眼色,指東指西。
“這是最有名的飯館。招牌菜是烤全羊。”
“葫蘆雞和松鼠魚。”
“這一間文房四寶,天下聞名。我們這很出文人名士的。”
“看看,那個是鼎鼎大名的八角觀。”
小風特意站住,打量兩眼。只見雕樑畫棟,寶相森嚴。
“順着這條線往下走,有一個胭脂水粉鋪,全是好貨色。”店小二說着,滿臉陶醉樣。
臨街有一個精緻的二層小樓。雕刻華美,宮燈搖曳。一看就是富貴所在。
幾個妙齡女子進進出出。嬌媚浪笑聲傳得很遠。
元順指着門頭匾額問:“沁香樓,這是什麼地方呀?”
小風拽了她一下。回頭看一眼,低聲警告:“一看就不是好地方,快別問。”
店小二臉上露出複雜的笑容。湊趣說:“對於您二位這樣正經人家的女眷說,自然不是好地方。卻是男人的溫柔鄉快樂窩,自然也是銷金窟富貴窩。”
“你常來嗎?裡面好玩嗎?”元順很好奇,追着問。
林昊竹皺了皺眉頭。心裡想:這個丫頭怎麼沒輕沒重,什麼話都敢說。
只感覺血呼的全衝上了頭頂,小風嚇得臉顏色都變了。結結巴巴的說:“夠了,閉嘴。再多說一個字,今天就沒有飯吃了。”使勁往後面使眼色。
元順眨巴眨巴眼,又悄悄地回瞄了一眼身後的林昊竹。不敢言語了。
店小二又死命地剜了一眼沁香樓前的美貌女子。個個妙齡窈窕,衫子單薄。
“花不起錢呀。”哀嘆一句,永泰客棧的夥計是真傷心。
花不起錢的動心卻沒法子,花得起錢的人信步走過沁香樓,林昊竹眼都不擡一下。
林昊竹揹着手,一身寶藍長衫,玉扣繡錦腰帶,丰神俊朗,態度安和。
“喲喲,俊俏的哥兒,我們都等着你呢。”
“你是不是來看我們的呀?”
鶯聲燕語,浪聲浪氣。幾個妖冶女子拋着媚眼扭着細腰,招惹過路貴客。
甚至有一個膽大的,走上前想動手拉扯。她對自己的姿色很有信心。
林昊竹偏頭,讓過一雙香噴噴的嫩手,微微側過身,瞅了一眼。
沁香樓的招牌——喬姐兒,猛地後退一步,差點跌倒在地。
若無其事,揹着雙手,林昊竹面無表情,用下巴超前點點,示意自己的兩個小女人繼續走。
元順幸災樂禍嘟嘟嘴,貼着小風耳朵說:“浪蕩子,林老爺也是的,什麼人都招惹。”
“是人家攀扯老爺,你別胡說。”小風堅決捍衛老爺的名譽。
“都是男的,人家怎麼不招惹店小二。可見還是自己德行有虧。”元順恨鐵不成鋼,痛心搖搖頭。
“只能說明咱們老爺出衆。那些姑娘眼頭高着呢。”小風有些發急,她是對青樓女子知些底細的。
“看好你老爺,別說我沒有警告過你。”元順掩着嘴,笑的花枝亂顫。小風越急,她越得意。
“走路。”身後飛來硬邦邦兩個字。林昊竹的聽力是極好的。
林老爺,你贏了。元順抹兩把臉,揉乾淨笑紋,就盯着小風。看得小風毛骨悚然。
“老爺嚴格管教你,真對。”小風言不由衷的說。
“你是好人小蜜蜂,不是刻薄小蜜蜂。”元順一點都不信小夥伴的威脅。
一旁,花花綠綠的姐妹們正調笑:“喬姐兒,被人嫌棄了吧?”
“下次再別這樣沒開眼的樣子,見着男人就往上撲。”
無功而返的妓女喬姐兒悄悄地躲在姐妹們後面,煞白一張臉,半天緩不過神。
“該不是遇見邪性,三月三本就是驅邪迎福。”小姐妹看出不對勁,紛紛出主意。
這一幕都落在一雙鷹一般銳利的眼中。
花瓣小姑娘元順的玩心比溫暖的春光還濃。
聰慧乖巧的她發現:只要不和林昊竹正面懟,林昊竹根本就不理她。
吃起來,玩起來。林老爺掏錢。何樂而不爲?
沁香樓正對着是一片大大的商鋪。
店小二告辭,要繼續忙自己的事。臨走前,指着商鋪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路家商鋪,天底下最富足的商鋪,要啥有啥。”
林昊竹翻看手中《平安州風物記》。書上說:不到路家商鋪,不知什麼叫琳琅滿目,不算到訪平安州。
順夫人的眼睛會說話。眼巴巴的乖巧的瞅着小風,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又怕讓老爺看見。林昊竹最討厭她永遠興高采烈興致勃勃的樣子,必定訓斥:“規矩點。”
算了算了,這個順夫人名義上是主母,實際上比最頑皮的孩子還要頑皮。老爺從來不理,不管。
“陪你進去沒有問題,但是你以後一定要聽話。”
“好好,小蜜蜂我記住了,反正就剩這幾天,我全聽你的。”
小風安頓好夫人,轉過身,恭敬解釋說:“這個鋪子就是路路通家的。我們進去看一看,行嗎?”
元順隨口問:“你們本來就打算來嗎?”
“多嘴。”果然招致嚴厲訓斥。
小風趕緊打圓場:“老爺,書上記載,這路家商鋪裡外分三層,一層圍一層,叫做圍財局。很有趣。”
“最裡面是天字號倉庫,中間一圈是地字號倉庫,最外一圈是水字號。是風水先生算出來的,說是大發利市,果然富甲天下。”
一家三口站在鋪子臺階上商議,早有耳明眼亮的夥計迎了出來,不住聲說:“三位,裡面請。”
這一家人乾淨素雅,服飾質地上乘,神情閒淡從容。擺明是有實力的主顧。
林昊竹點一下頭,應允小風的請求。
雀躍着,沒敢歡呼,花瓣小姑娘已經跑在最前邊了。
小風好奇問:“你們家的圍財局都寫進地方風物記,真那麼神奇玄妙嗎?”
“這個自然,來天地水鋪子做生意,我們家賺的是小頭,您這樣的主顧纔是大大順應命理,一順萬順。”店夥計眉飛色舞,說的起勁。
“哪個倉庫的貨品最好?”元順想花錢,想買好東西。
“東西都好,說起名貴,自然是天字號倉庫。”
“那我們直接看天字號倉庫,別的以後再看。”元順是怕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萬一林老爺氣不順,就會誤了自己的大事。
店夥計反而遲疑一下,磕磕絆絆說:“要不,先看地字號,都是好東西。”伸手在額前抹了一把汗。
元順沒想到會這樣,看着小風,心有不甘。
小風當然支持主母,提高聲音,問:“好好的,爲什麼不讓看天字號,是嫌我們沒錢嗎?”說着手探進懷中,掏出一疊子銀票。
店夥計掃一眼,最大面額是一千的。厚厚一摞呀。
“您千萬別誤會,是我沒說清楚。天字號這兩天整理庫房,上新貨,改日再看,改日再看。”
“笑話,我們人進店了,說不讓看,是店大欺客吧。”小風牙尖嘴利,口齒爽利,說的夥計直撓頭。
元順看小風,看夥計,腦袋轉來轉去,一臉嬌憨。
林昊竹等了半晌,簡簡單單說:“叫路路通出來。”
小風頻頻點頭,心中佩服:這纔是真狠人,叫你家最拿事的出來,不和你這嘍囉廢話。
而且直呼其名“路路通”,把天下第一富貴客的名頭滿不當回事,林昊竹是真真藏而不露捉摸不透。
夥計急的抓耳撓腮,不停甩手。乾着急又說不明白。
“貴客得罪了,夥計混賬。客人說的都對,請進。”一個人站在門邊,聲音低沉,態度不卑不亢,不喜不怒。
夥計得了大救星一樣,迎上去行禮說:“路管家,我是真勸不住三位,我沒用。”
路管家是個五旬老者,枯瘦矮小,灰突突一張臉,眼皮耷拉着,偶爾擡起,不怒自威精光爆射。
“貴客請進。”路管家親自在前面引路。
“三位,你們真有福氣,管家老爺招呼你們。我進店兩年,從沒有聽說過管家老爺接待誰,他只伺候我們大老爺。”
“天字號倉庫收納的全是奇珍異寶,就是京城也沒有的好東西。看一眼一輩子沒白活。”
“那老坑翡翠水頭極好,足有西瓜那麼大。”
“夜明珠碗口大,夜間照的亮如白晝,免了燭火氣。”
店夥計鋪張渲染,講的眉飛色舞。
小風不禁笑了,盯着路管家的背影,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搖搖頭示意夥計別出聲。
足有二兩重,是兩個月的工錢。夥計無聲接過,拱拱手錶示感謝,說得更起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