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瑾深呼吸了一口氣,擺出一副慣常的笑容,溫和道:“你怎麼來了?”
穆喬站在門口也不繼續往前了,彆彆扭扭地看着他,其實聽穆瑾講完當年的事情以後,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理由恨穆瑾,穆瑾當年已經爲了自己那任性不懂事的母親做出了多大的忍讓,可是最終受傷的卻還是他,這怎麼說都不公平,他爹唐瀟本來就中了思無邪活不了多長,也是穆瑾替他解決了後續的痛苦。
穆瑾看出了他的拘謹,但也不拆穿,只笑眯眯放下手中快涼了的藥,朝着他招招手道:“過來讓叔公瞧瞧。”
叔,叔公?
穆喬那板着的臉差點掛不住,但仔細一想,按輩分來,他確實要叫穆瑾一聲叔公。
他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走過去了,在穆瑾牀邊坐了下來,穆瑾垂頭看着他,這孩子的面容像極了穆嫣然十幾歲的時候,只是畢竟是男孩子,五官要稍微硬朗些,那筆挺的鼻子更是隨了唐瀟。
“你娘她現在怎麼樣了?”
“大夫說,我娘已經是強弩之末了。”穆喬答道。
穆瑾嘆了口氣,準備下牀,又一頓,問穆喬道:“我可以去看看她麼?”
穆喬一愣,隨後點點頭:“來吧。”
但走到穆嫣然房間門口的時候,穆瑾竟生出一種近情情怯的情緒來,穆喬已經推開了門,穆瑾被迫邁進了房間,時隔十七年,再看到穆嫣然,穆瑾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坐在窗邊的穆嫣然被一層柔和的白光籠罩着,整個人白得幾近透明,朝着他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阿瑾。”
穆瑾覺得鼻子一酸,他抿了抿脣,原本駕輕就熟的微笑此時卻怎麼也露不出來,但是偏要逼着自己笑,最後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嫣然。”
嫣然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她微微張了張手臂,想要抱一抱他,但是又想起自己年輕時不懂事,做了不少傷害穆瑾的事,說了不少傷害穆瑾的話,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像小時候一樣敞開懷抱擁抱他呢?
她收回了手,然而穆瑾卻已經主動抱住了她,嫣然一愣,眼眶瞬間變得通紅,一眨眼便是一行眼淚,在蒼白的臉上迅速地滑落,一滴接一滴,“阿瑾,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你受苦了。”
這麼多年他一直在自責,是他沒有看好穆嫣然,穆展去世的時候他在他面前發誓一定會找到嫣然,可是等他找到了,嫣然卻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穆瑾輕輕拍打着嫣然的後背,彷彿她還是當年那個需要他照看着的小姑娘,穆喬默默地退出了房間,待嫣然哭夠了,穆瑾鬆開手,將她臉上的眼淚擦乾淨,嫣然抓住了他的手,擡頭問道:“阿瑾,我,我還可以回去嗎?”
穆瑾一愣,當初總是他在和嫣然說我們回去,這還是嫣然第一次問他,我還可以回去嗎?
他輕輕一笑,道:“青南山莊本來就是大哥留給你的,你當然可以回去,那把古劍,原本大哥已經送出去了,但是現在王府的世子又將其送了回來——”
“其實當初我想要的那把古劍,是想送給唐瀟的。”
穆瑾瞭然一笑:“我知道。”
“唐瀟他死之前,可有什麼話要帶給我?”嫣然問道。
穆瑾道:“他捨不得你,也捨不得你們的孩子。”
唐瀟那僅二十餘載的生命浸透在無盡的黑暗裡,而穆嫣然於他來說,就是一道光,但是這光對於他來說太奢侈了,他總覺得那不該屬於他,就這麼生生錯過,也是命該如此。
穆瑾從嫣然的房間出來,穆喬還坐在外面等着,聽到穆瑾出門的聲音,他擡起頭,眼神茫然,又有些無措,穆瑾心裡驀地一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問道:“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穆喬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之前都活在仇恨中,只想着找回青南山莊,找到穆瑾並殺了他,給自己的父母報仇,也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穆嫣然的乳孃一直覺得穆瑾不是穆家的血脈,但是卻被穆展當做親兄弟看待,心裡替穆嫣然覺得不值,又捕風捉影聽到些事,便將穆嫣然的悲劇緣由全賴在了穆瑾身上。
穆瑾心裡嘆了口氣,道:“你和你娘都回山莊去,以後青南山莊就是你的。”
“我知道你還有個兒子。”
“那是你外公從他的堂兄弟那兒過繼來的,不是我的孩子,他資質平庸,不如你,你纔是青南山莊的主子。”
他拍了拍穆喬尚且算不上寬闊的肩膀,穆喬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可是我——”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青南山莊嗎?”
“其實我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我就一心想着殺了你,得到青南山莊,但是之後該怎麼辦,我一概沒想過,現在想起來自己還真是笨。”
穆瑾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沒說出安慰的話,他站起身,道:“你知道郡王府的世子吧?”
穆喬嗯了一聲。
穆瑾道:“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他現在本應該在天牢,但是被王爺救了出來,皇上在找他,我會把他送到山莊去,你明日,便護送他和你娘一起回去吧。”
“那你呢?”
“我還有事要留下來處理。”他那雙美麗的桃花眼眯了起來,好像他留下來要處理的事是去勾搭漂亮姑娘一樣。
他轉身走了,穆喬愣在原地,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蘇陵陵和康垚過來,見他杵在那兒便過去問道:“你怎麼了?”
穆喬抿了抿脣,又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有點失落。”
蘇陵陵對這個原本和自己對着幹的救命恩人生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她正想着要怎麼安慰他,一旁的康垚開口道:“有什麼失落的吃頓飯不就好了?心裡失落是因爲心裡空了一塊試不試?吃點東西填飽肚子擠一擠就不會空了,師母做了好吃的,你們是繼續失落還是去填一填?”
蘇陵陵和穆喬居然都被這番歪理給說服了,跟着康垚去了廚房,喬嬸做了一些甜點心,用細白瓷的盤子盛着,格外賞心悅目,蘇陵陵拈起一塊嚐了嚐,喬嬸的手藝果然不是吹的,蘇陵陵身爲侯府的大小姐,自然吃過不少山珍海味,但是她還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點心,甜而不膩,讓心情莫名其妙地就好了起來。
她撇過頭去看了穆喬一眼,發現他也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蘇陵陵決定給嫣然送一些去,她這樣想着的時候,喬嬸已經替她盛好兩小碟,放進了食盒裡,遞給她道:“給她送過去吧。”
蘇陵陵一笑,“謝謝喬嬸。”
中午的時候花溪和素心都過來蹭飯吃,辭鏡也跑了過來,醫館不大的桌子裡坐得滿滿當當,辭鏡一遇到好吃的就邁不動腿,更何況如今孫弦寂的事情已經做好了打算,她心情好。而大家心情都不錯,這一頓吃得不可謂不開心。
飯後,辭鏡湊到喬嬸面前道:“喬嬸,你可不可以現教我兩個菜,我想給世子做,不過他現在有傷在身,只能吃些清淡的。”
喬嬸瞭然地一笑,道:“交給喬嬸吧,跟我來。”
辭鏡在這方面着實沒什麼天賦,但是在喬嬸一雙巧手的拯救下總算沒有太難看,她花了一個下午終於做了三個菜,喜滋滋地裝了盤放進食盒裡,決定給孫弦寂送過去。
但是她一出醫館的門便遇到了司徒恪,她下意識地就要轉身,她身後卻有一個人已經走了過去,叫住了司徒恪。
“司徒大人,許久不見了。”
“穆莊主?你怎麼來京城了?也不知會我一聲?”司徒恪還沒來得及注意到辭鏡,便已經被穆瑾叫走了,辭鏡暗地裡鬆了口氣,穆瑾眼神向她飄了一下,辭鏡衝他眨了下眼,隨後折了個方向,往另一邊去了。
“穆莊主,這次來京城可是有何見教?這次御林軍的兵備準備得如何了?”司徒恪狀似不經意問道。
穆瑾淡淡一笑,道:“不瞞司徒大人,今年可能有些困難。”
司徒恪一挑眉:“哦?”
“您也知道新皇繼位後做了些變革,不準私自開採鐵礦,青南山莊原有的鐵礦也快見底再加上今年又和西域發生了戰事……”穆瑾有些爲難地看了司徒恪一眼,“不知司徒大人可否和皇上商量一下,幾年的兵備減少,或是允許青南山莊另外採礦?”
司徒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穆瑾神色不變,司徒恪摸着下巴道:“既然如此,改日我擬個摺子遞交給皇上,穆莊主先將能準備的準備好。”
“那是一定的。”穆瑾拱手做了一揖。
司徒恪哥倆好的攀住他肩膀,道:“今日難得撞見穆莊主,不如我做東,請穆莊主去喝一杯如何?”
穆瑾爽朗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二人離開之後,辭鏡又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心道穆瑾還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居然真將司徒恪那老狐狸哄住了,當下鬆了口氣,往郡王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