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便到了正月初一前夕,除日。
那一日,晴子特別歡快,前後左右地忙忙碌碌個不停。
她把房屋庭院認認真真地打掃得乾乾淨淨,又將前些日子進城買的紅燈籠掛起,把紅紙黑字的對聯用煮熟的米粒兒粘在牆上。
楊雁翎見她一人弄得辛苦,便也來幫忙。
晴子笑道:“你這個男主人公怎麼也跑來,這些事情交給我就行了。”
楊雁翎微微地笑,道:“我不愛受人服侍,而且這事兒太多繁瑣,得累壞了你。”說罷接過晴子手中寫着“福”字的紅紙片兒,攀上木梯認真地一片片貼在門框上方。
晴子在底下給他扶着梯子,又笑,又擔心地叫道:“你慢點兒,小心些!”
二人一直忙到傍晚,纔將這些事兒做完。
晴子又動手製作年夜飯。她將一個月前楊雁翎打的山豬醃製成的臘肉拿出一大塊,仔仔細細地片成薄片,放了蔥姜米酒,在鍋中燜熟;又煮黑豆,燒青菜,忙得不亦樂乎。
不多時,自廚房中如變魔術般捧出一桌豐盛的菜餚,有燜豬肉、炒醃菜、空心菜,燉黑豆,又有山雞蘑菇湯,還有一盤栗子煮熟打碎了堆成的“金山”。
她將一小盤飯糰輕輕端上來,放在楊雁翎面前,道:“翎,可以吃飯了。”
楊雁翎見得暗暗地驚歎,道:“想不到你還會做這麼多菜餚。”
晴子聞言笑道:“這有什麼可稀奇的,我從小就會做。”說罷將一片飯糰拿起遞在他手中,道:“嘗一下。”
楊雁翎點點頭,將那片飯糰吃在嘴裡,頓覺香糯溫軟,又有飯糰內夾的一小片兒蘿蔔淡淡的清香與脆口,甚是美味,不由得連連點頭。
晴子見得滿足地笑,又把二碗蕎麥麪端來,一人一碗慢慢地吃。
楊雁翎吸着細長的麪條,喝了口麪湯,忽而嘆道:“吃罷這餐,又要老了一歲了。”
晴子笑道:“你這翩翩的公子,俊俏着呢,那裡稱得上‘老’字了?”
楊雁翎掐了下指頭,算道:“我在蓬萊飛仙修行時,因在異界遭焚身之難,並不曾記着年歲,只記得大概是二年還是三年;來到你國中,倒是整整有一年。現在想來,我自上山到如今,也是二千有三百餘日未曾過過年了。你國中沿用的是我大宋的歷法,也是一年三百有六五,那便是六年多了。那我的年歲算來已有二十四歲也。”
晴子道:“那有什麼,你也只比我大了一歲。”
又有些感慨,道:“其實,若非是遇見你,否則我這輩子或都是征戰沙場,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死在某處,永遠也不會想到會找一個男人在一起這種事情。”
楊雁翎聞言,深深望着她眼睛,許久道:“如今已經遇上了,過去的歲月便由他去罷。”頓了頓,又道:“餘下的有生之年,就讓我好好待你。”
晴子聞言,頓時熱淚盈眶。
飯畢,晴子將碗盆收拾要去洗,卻楊雁翎攔着了道:“我來罷。”
晴子知他是心疼體恤自己,不由得心上溫暖,道:“我與你一同去。”二人一同取了缸裡的水,將飯碗菜盆洗得乾乾淨淨,方纔回屋歇息。
坐在暖烘烘的火爐邊上,他將她碰了冷水而凍得發紫的小手捂在掌心裡,放在膝蓋烤火上取暖。
晴子則將小腦瓜伏在他腿上,笑嘻嘻地道:“在你回來救我那日之前,我一直覺着你不論對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還以爲你是個不近人情的傢伙。後來在一起,才漸漸地發現你是這麼細膩體貼的男人,看來是我撿到了寶。”
楊雁翎笑道:“你好像很得意。是不是那一次你是故意裝可憐騙我上當的?”
晴子也嘻嘻地笑不停,道:“那又怎樣?反正你已經逃不出我的掌心。”
楊雁翎聞言扶額嘆息,佯作傷心道:“哎,我實在太蠢,機關算盡太聰明,到頭來反而被你這個小丫頭算計。”
晴子更是笑得花枝亂顫,把腦袋兒在他懷裡拱了拱。
晴子又道:“明日是新年了,我們一塊兒出去走走,去城中轉轉好麼?城中一定很熱鬧。”
楊雁翎道:“當然好。”
晴子聞得歡笑一聲。
卻他沉思了許久,才道:“晴子,我們在一起也有許久了,還未稟明過你父親清正大人。我們尋些日子,回一趟熊本與他見個禮好麼?”
晴子一愣,半晌有些顫抖,道:“你的意思是……要娶我麼?”
楊雁翎道:“你我雖然私定終身,若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絕不敢僭越雷池半步。你若打定主意跟我,我便要與你一同去稟明過你爹爹,才成夫妻之禮。但我是個成過婚拜過天地的男人,就怕委屈了你……”
晴子聞言,忽而淚流滿面,語氣中卻滿是喜悅,道:“我好歡喜!”
次日清早,二人進大川城中。新年是個重要的日子,雖倭國戰亂未歇,但城中仍是熱鬧非凡。行人客商、步轎馬車來往,絡繹不絕。
晴子帶楊雁翎到願連寺之中,那處已是人山人海,都在寺廟的大鐘之下祈福祝願。
聞着那鐘聲“咚,咚”地響起,晴子趕忙拉了一下楊雁翎,教他閉目,雙手合拳舉在面前許願。
許久,二人才睜眼。楊雁翎正要開口,卻晴子貼着他嘴脣豎起食指,道:“不要說出來,要不願望就會實現不了的。”
楊雁翎笑了笑,點點頭,隨她一塊兒順着道路往外走。但見寺中許多櫻花樹方纔經受完冬日的磨難,此刻光禿禿的,毫無生氣。
晴子道:“你說過今年一定要認真陪我看櫻花兒的,可不許耍賴!”
楊雁翎笑道:“好。”
二人出了願連寺,晴子像個未經世事的童真女孩兒一般,拉着楊雁翎在街上跑來跑去,看這看那,異常歡喜。
楊雁翎見得,實在難以想象她曾是經歷戰場廝殺的女將。原來情的魔力如此之大,可將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
不覺搖頭一笑,趕上了道:“晴子,你想吃糖葫蘆麼?我買一串給你。”
晴子聞言兩眼放光,道:“好啊!”二人便就在路旁那小果販手中扎滿密密麻麻糖葫蘆的稻草捆兒上摘下兩串。
給過了錢,晴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但覺脆甜爽口,喜歡道:“真好吃!”
楊雁翎也咬了一口,也讚歎一聲。
晴子見得歡快至極,又拉着他的手歡歡喜喜地遊街走巷去了。
便見街市上搭起了一個戲臺,臺上鑼鼓敲響,有打仗的戲兒、有走親的戲兒、也有二人對着歌兒咿咿呀呀地唱;臺下圍了衆多人,有百姓,有富商,亦有高官,都爭先恐後,堵得嚴嚴實實,到得精彩之處常齊聲叫好。
二人大感有趣,便也鑽入人羣之中觀看。
直至午後,二人才心滿意足,筋疲力盡地出了城。
走到半路,晴子蹲下揉着腳踝,撅着嘴脣道:“今日裡玩得太興起了,腳有些走得痛了。我們休息一會好麼?”
楊雁翎微笑不語,卻在她面前蹲下了,道:“上來,我揹你。”
晴子喜上眉梢,一下撲在他堅實寬厚的背上,雙手環住他脖頸,笑道:“好!”
楊雁翎吆喝一聲,將她背起,拔足向家中趕去。
二人在一塊,歡歡喜喜地度過了這個新年。
時光飛逝,又過去有二個月,便到了春日時分。
屋外連天淅淅瀝瀝地下着梅雨。氣溫回暖,引得冬日裡窩藏在洞中的青蛙蛤蟆都爬出來整夜“呱呱”地叫個不停。
冰雪化開了,河溪便重又煥發活力。
楊雁翎與晴子趕着養到半大的牯牛走過石橋,只見細雨中,淙淙流水自腳下小石頭橋孔流過,帶起墨綠色的水草悠悠地飄搖;又見其間蝦蟹翻滾,魚兒遊弋,甚是可愛。
二人耕耙田地,種了二三分地的水稻、二三分地的蘿蔔、二三分地的蕎麥,又耙了幾壟黃豆兒、黑豆兒。
種稻谷的田埂離得小溪水面有二尺多高,楊雁翎便將一個木桶二端拴上粗草繩,與晴子各拉一頭,放在水中,又無比默契地拉起,將溪中之水舀在田裡。
他在這頭嘿喲嘿喲地喊着口令,她在那頭笑得花枝亂顫。
二人就似尋常的農夫農婦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滿心歡喜期待着豐收。
這一日,晴子正在園中照看方纔吐了新芽的花木,忽而驚喜一聲,道:“翎,你過來看!”
楊雁翎聞言來到她身旁,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卻見屋檐之下,不知何時已有一對雨燕兒築巢在此,此刻正依偎在鳥巢旁呢喃,忽地振翅而起,緊緊相隨着在園中飛來飛去。
晴子見得心上有感,輕輕靠在他懷中,道:“翎,你看它們,當真是無憂無慮,幸福得讓人羨慕。”
楊雁翎聞言溫和地笑了一下,用手攬着晴子肩頭,陪着她默默地望着追逐嬉戲的雙鳥。
二人看着那雙燕子,看着它們銜着泥點兒與羽毛來來往往,修好巢穴;看着它們飛舞嬉鬧,產蛋孵卵;又看着小鳥兒自蛋殼中破開,張開大口嗷嗷地呼喚着父母哺育。
園中的花木也早是盛開得可愛濃烈。
已是四月了。
那日,晴子歡喜地奔進門來,道:“翎,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楊雁翎正擦拭神弓神箭,聞得晴子問起,便將弓箭收起,裝傻道:“是給穀子除草的日子麼?”
晴子聞言蹙着可愛的眉毛,有些嬌嗔地道:“好哇!你答應過我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楊雁翎才一笑,起身道:“怎麼會忘?快去換身衣服,我們一塊去寺廟中看花兒了。”
晴子才轉喜,笑嘻嘻地跑進裡屋。
二人到願連寺中,那兒早如去年一般,擠滿了絡繹不絕賞櫻的人們,多是着着豔麗服裝的年輕男女。
晴子拉着楊雁翎到後寺,這處因地遠,人便少了許多。
但見四周恬靜平和,地上落英繽紛,讓人寧靜愜意。
二人踩着地上的石板路,輕輕地漫步在樹木之間。
有許多花兒同晶瑩剔透的露水兒悄悄飄落,飄在衣裳上,飄在髮絲間。
晴子目光有些憂鬱,道:“我們國中有句話道:‘櫻花七日’,是說這櫻花兒花期只有短短的七日,經歷絢爛之後即果斷凋謝,不怨不念,不污不染,乾乾淨淨地離去。”
楊雁翎聞言點點頭,與晴子深深對望一眼,一同朝樹梢望去。
但見樹木枝頭,此時掛滿了無數粉白色的小花兒,就像凝結的水晶霧凇一般。
隨着一陣微風起,朵朵櫻花如柳絮般翻飛而起,墜英如雪,美得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