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雁翎看畢晴子書信,只看她說道“與君訣別,再勿掛念”的話語,只覺着眼前天旋地轉,心口大痛。胸腔一悶,忍不住吐出一大口心血來,旋而撲倒,昏死了過去。
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即便昏迷,痛苦也不曾放過他分毫。
只見這夢中恍恍惚惚,一幕幕畫面閃過,一會兒是晴子,一會兒是勾玉,一會兒又是搖光子與飛仙諸人。
這夢有如魔障夢魘,輪番抨擊着他已經脆弱不堪的心境。
不知過了多久,楊雁翎纔在心事重重之間醒來。
他睡着時噩夢連連,並未比醒着的時候好過了。
此刻清醒,心間亦是空虛疼痛難熬,難以自抑,只是怔怔發呆。
有兩日,呆得面黃肌瘦,鬢髮斑白,渾渾噩噩!
雙腳虛脫無力,任由鎖鏈扯着雙手半吊在石碑之前。對週遭事物全然不聞,便石碑背後的老頭照例破口喝罵,也毫不理睬。
川崎傲雪上來過幾次,初時還冷嘲熱諷幾句。過得幾日,見他只是一副黯然呆滯的模樣,知道此人已經廢了,便也失了興趣。
這一夜,那些守洞的不死宗弟子睡得深熟,鼾聲此起彼伏。
楊雁翎雙眼空洞,目光呆滯,雙瞳沒有聚焦地望着地上石板某處。許久,乾枯的嘴脣一張一合,自哀自怨,喃喃自語。
心上痛楚難當時,把自家後腦“砰砰”地撞在石碑之上。
不死宗的弟子聽聞動靜,有幾次慌忙過來巡查,卻見楊雁翎自顧發瘋,怒罵幾句媽了個巴子,便又回去酣睡。
有半夜,楊雁翎才精疲力竭,吊搭着腦袋睡着。
直到後半夜,他又悽悽慘慘醒來,身上軟弱無力,連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因其自那日得知晴子要下嫁他人的消息,便茶飯不思,滴水不進,此刻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他斜靠在石碑之上,往事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又涌上心頭。不多時,昏昏慘慘,再次暈死過去。
卻不知道過了多久,忽有人走上平臺來。
楊雁翎被人用水噴在面上,忍不住驚醒,面前正站着上次用青銅燈吸取自家丹田中精火的老頭,心上毫無好感,也不去理會他。
丹竹巫師也不管他,輕聲地向二個手下交代幾句,二人便上前把楊雁翎鐐銬除下了,只留着琵琶骨上的鎖魂鉤,旋而向他口裡塞了一粒續命的藥丸。
二人又同樣把石碑之後瘋老頭的鐐銬除下,不過仍舊與楊雁翎一般留着鎖魂鉤。
楊雁翎此刻才真正看到這滿口污言穢語的老頭兒的模樣,但見他蓬頭垢面,披頭散髮,像個乞丐一般,看年歲有五六十歲的模樣。
卻這老頭兒雖被打擾清夢,卻一點也不氣惱着要嚷罵,倒像知道些什麼,只是冷笑不止。
二個不死宗弟子將楊雁翎與老頭兒押解,便跟着丹竹下平臺去。
說來也奇怪,這洞中此刻除了這三人之外,其他不死宗的看守弟子盡皆倒頭酣睡,竟沒有一個是醒着的。
三人帶着楊雁翎與老頭徑直出了洞門,御劍便向東北艮位上飛去。
第二日一早,不死宗的弟子照例上平臺來巡查送飯,見得石碑上鎖鏈斷開,二個囚犯不翼而飛,只嚇得魂飛魄散,放開嗓門大叫道:“不好了!”
卻說丹竹帶着幾人飛了三天,早到島根城。
不死宗三人在路上早換衣易容,取了二件衣袍將二人罩住。改了裝束的同時,也把肩上鎖鏈遮蓋住了。
看起來二人肩頭處雖有些突起,但除了服裝怪異些,其他並沒有什麼異樣。
是以五人大搖大擺地進城,城中許多百姓,更有對天隕神火不死心而留守探查的各宗弟子與散修,卻也沒有對他幾人起任何疑心。
五人尋了一家酒樓,開了二間客房入住:二個弟子一間,另一間給老瘋子與楊雁翎。
他二人身上隱藏的秘密非同小可,丹竹祭師難以放下戒備,親自與他二人同住,便於看管。
丹竹三人風塵僕僕地趕了幾天路途,此刻尋到歇腳之地,都各自洗漱乾淨,歇息了半日。
直到日跌十分,才把坐臥在角落裡的二個囚徒押過來審問。
楊雁翎仍舊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而老瘋子被不死宗囚禁了不知道有多久,也從來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丹竹此刻再問,當然也是無功而返。
丹竹早知如此,倒也不甚在意。直到夜裡萬籟俱靜,丹竹才命二個手下把楊雁翎與老頭押着出門。五人出了城,御劍直奔城外崇山峻嶺。
當年這“天隕神火”降世的事情傳得天下皆知,許多尋寶的弟子更是跟着衆法力高強的修士尋到了火山洞口。但奈何發力低微,不敢與他們爭奪,是以望寶興嘆,黯然離去。
也好是這般,這些人才保住了性命,回來報信。
這火山口雖坐落在島根城外偏僻羣山之中,但經過這些修者傳播,一傳十,十傳百,故這城中知道寶物埋藏的詳細所在者大有人在。
丹竹三人在城中稍加打探,便明瞭地址。
丹竹几人押着楊雁翎與老瘋子直入火山口中,老瘋子才驚慌失色,大嚷大叫,不願入內。
但三人那裡管他?但押着了當先墜下。
五墜了有百餘丈,才見腳下岩漿沸騰,阻絕了去路。
二個手下把楊雁翎兩人丟下地板,四顧一眼,都搖頭不語。
卻丹竹把一個小袋子自腰間解下,如變戲法一般自其中放出一根二三丈長,徑寬有三拃多的腐朽的樹枝。觀其形體,竟是不死宗洞中寶貝收藏的扶桑神木!
這神木不算小,卻不知他是如何收納在這小小的布袋之中的。
便見他與二個手下聯合,把神木根系朝下,小心翼翼地種在眼前岩漿之中。
緊接着,這三人佈置結界,把頭頂火山口封住,又用青銅燈來汲取楊雁翎丹田內的精火。
楊雁翎此刻心如死灰,雖是劇痛大叫,卻全然是出於身體本能,靈魂深處卻已失去了所有恐懼與痛覺。
丹竹抽取了半個多時辰,青銅燈中早是赤焰熊熊,比之上次劇烈不知多少倍。
之後,他把青銅燈中精火盡皆傾瀉入岩漿池之中,登時其內沸浪滔天,火龍四散飛舞。
站在岸邊的兩個不死宗弟子與丹竹慌忙御起功法罩住自身,以防被岩漿濺傷。
但楊雁翎與老瘋子被封死了法門,沒有法力護體。
楊雁翎倒還好,他本是金烏之體,兼之心灰意懶,被岩漿飛濺在身上,雖然察覺疼痛,卻不曾動彈分毫。
而老頭兒一旦被熱漿沾到,登時啊呀亂叫,戟指問候丹竹與其他二位的老孃不止。
丹竹心境較高,被他謾罵,也不如何氣惱。但二個手下境界就低了不少,聞得他污言穢語,不由得心頭大怒。待要發作,可岩漿翻滾,稍微分了分神,便也被燙得慘叫。
老瘋子見得,幸災樂禍地拍手大笑。
那二位狼狽不堪,心上暗暗地道:“待這岩漿之勢緩一些,得教你這個老不死的嚐嚐皮肉之苦,看你還敢不敢罵人!”回敬了他祖宗十八代千百遍。
不多時,這岩漿洶涌的氣勢果然慢慢地緩和了下去,再過半個時辰,已然風平浪靜。
三人鬆了一大口氣,才各自卸去功法歇息。
那二位得空,便就過來,對老瘋子拳腳相加,打得他嗷嗷直叫。
不過多時,丹竹向前方看去,忽然振奮一聲,面色大喜。
幾人隨着他目光看去,只見眼前神木死灰復燃,竟自枝幹之間長出了一顆小指頭大小的新芽。
且這新芽更不停歇,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長愈大。不多時,已長成了一段二尺來長的樹枝。
其上嫩葉搖擺,靈氣濃郁,煞是可愛。
老瘋子見得此般,面上第一次動容,手中也微微顫抖不止。
丹竹因怕每日來往於島根城與羣山之間,會泄露自家行蹤,故早已妥善備好糧米物資,供幾人在山中使用。
他每日都來抽取楊雁翎的精火倒入岩漿池中培育神木。
這神木連着一個月得到金烏本體精火滋養,漸漸地生機勃勃,開枝散葉。到滿月之日,枝頭竟開出了一朵殷紅如血的扶桑花!
丹竹大喜過望,暗道大功將成。
卻這一日,他又把着青銅燈來吸楊雁翎精火,方纔吸得一絲薄薄熱氣,忽地卻死活抽不出來了。
原來楊雁翎體內僅存的金烏精火本就剩不得多少,又被丹竹連吸了一個月,此刻已是消耗殆盡。
丹竹當然也明白,但他眼看扶桑神木只差一些兒便要結果,實在不捨得此刻放棄,只想着再抽得一點是一點。
手中法力連連催動,只把楊雁翎抽得渾身顫抖似篩糠一般。
忽地,他丹田之中又一熱,一股莫名火氣便被青銅燈吸了出去。
丹竹見得甚喜,竟不思索,連忙又把這株火焰倒入岩漿池中。
不過片刻,岩漿池突兀沸騰狂暴,山體隆隆作響,隱隱有要爆發的趨勢。
原來,楊雁翎體內金烏精火已經告罄,但經受不住青銅燈強制牽扯,陰差陽錯把他體內的紅蓮業火抽了許多出去。
這業火本是陰間之火,化骨焚魂,無所不能,此刻被倒入滿池的太陽精火之中,失了楊雁翎體內麒麟冰珠壓制與調和,登時互不相容,就在池中大斗起來。
且這地界本就是地獄的入口處,這陰火一旦現身,立刻勾起火山深處的鬼火,洶涌地自地底穿行而上,震得整座山都轟隆作響。
丹竹大驚失色,眼看地動山搖,頭頂巨石不住砸下,知道不過片刻便要火山噴發。
不死宗三人急難收拾東西,更別說把扶桑神樹搶救出去!
丹竹心想自家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偷出不死宗,更把這扶桑神木養大。此刻要說捨棄,真是比要了自家老命還難受。
但他也知道若不盡早逃離此地,只有死路一條。迫不得已,只得恨恨地向着神木與二個囚犯看了兩眼,呼喚二個手下一同御劍飛出火山口去了。
老瘋子與楊雁翎就這般被遺棄在這火山山腹之中等死。
前者又驚又怒,不斷大罵不死宗幾個狗賊兒云云。眼看岩漿漸漸地升起來,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慌忙起身來回晃動,要尋找法子脫身逃命。
但這火山洞四周都是滑溜溜黑黝黝的石壁。
他被封死了法門,動不得真法,飛不得天。一想到不多時便要被這岩漿活活燒死,不由得亡魂大冒。
回頭卻見楊雁翎兀自癱倒在地,忍不住嘆一聲:“老頭兒縱橫世間幾十年,到頭來竟要跟你個奸細死在一塊,真個兒奇恥大辱!”憤懣難當處,走過來就狠狠朝後者拳打腳踢。
楊雁翎橫遭此罪,卻恍如未覺,任由老瘋子大罵“奸細走狗”不止,拳腳如雨點般不停砸在自己身上。
他心間甚哀,眼看岩漿汩汩上漫,自顧自地想道:“這老天對我如此不公,教我受盡苦難。此刻就死在這兒,也是一了百了!”忽地推開老瘋子,搖搖晃晃地走到熔池之前。
老瘋子愣了愣,旋即大怒,叫一聲:“混賬,你還敢躲!”揮拳就趕。
卻見楊雁翎向前邁了一步,突兀縱身一跳,徑落滾滾岩漿!
老瘋子見他一下沒入熔岩之中,必死無疑,心頭不覺一怔。
有那麼瞬間,腦海裡曾閃過一絲疑惑與憐憫。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過,因爲緊跟着的隆隆地動山搖,瞬間便打斷了他的思索。
老瘋子見得暗罵一聲:“馬了巴子!這些殺千刀的混蛋!把你金鷲道爺丟這等死,良心忒壞了!”
原來這老頭就是當年被川崎傲雪捉回不死宗的金鷲道人。
當時在深淵鬼洞中,川崎傲雪見金鷲道人鑽入天隕神火之中,料定他已得了福緣,將神火收歸己有,便把他捉拿回,要強迫他交出神火。
豈知後來回到不死宗,衆人費盡心機,不論如何百般逼迫,也逼不出一絲一毫。
之後,不死宗宗主親自盤查,把功法探入他體內搜索,才知神火確實不在他身上。
不死宗衆人失望之餘,想到金鷲是唯一一個進入天隕神火之人,對神火的下落必知曉一些端倪。
他等賊心不死,每日好酒好肉招待金鷲,又選諸多美女來服侍,只要自他口中套出些話來。
這酒肉之物穢氣最重,女色更是致命毒藥。金鷲一身道行,被這酒色消磨了三年,當初的境界已然不復存在,性子也變得天翻地覆,從先前的高貴冷傲變作如今的乖戾刻薄,貪生怕死,自私狹隘,哪裡還有一點兒得道高人的風範?
不過他終究對人心博弈看的透徹,知道若說出來,自己的用處也就到了頭。
是以他一身道家功法雖去了大半,卻心如鐵石,自始至終也沒向不死宗吐露關於天隕神火半個字。
而丹竹此次叛逃不死宗,本意是用楊雁翎精火培育偷取來的扶桑神木,取扶桑神果提升修爲。
但他也對天隕神火覬覦已久,反正已經做了初一,便一不做二不休,把十五也做了,將他二人全都劫了出來。
這扶桑神木與天隕神火,單就一種,已是天大的機緣。他卻胃口不小,欲要二者皆收。
只是可惜,其實力根本難以匹配自己的野心。如今這火山從沉睡中甦醒過來,劇烈爆發,早將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毀於一旦!
丹竹自覺功虧一簣,萬般盡力化作泡影,不由得悲痛萬分。
正在懊惱當口,忽見頭頂降下數道光華,把其與二個手下團團圍住。
丹竹雖早有心理準備,但此刻望見來人,仍不由得吃驚。
原來自當日丹竹偷偷把楊雁翎與金鷲道人劫去之後,不死宗便下了死令,派宗內所有弟子向各方搜尋追擊。
川崎傲雪心思慎密,細思之下,料知丹竹定是向島根城鬼洞而來,於是便帶了火部四聖使前來尋找。
他衆人到達的日子比丹竹晚了二三天,待得到這火山口之時,其已被丹竹用秘法封印住,難以突破。
川崎傲雪知他此舉定有圖謀,事關重大。又怕他躲入洞窟深處不出來,故不曾打草驚蛇,強行破開結界。只是守株待兔在此,以期其一旦出現,或有什麼成果,便出手擒拿奪取之。
其實,丹竹雖是不死宗的長老,其身份卻是上代不死宗宗主與人類的私生子。
他自小在宗門之中處處受鄙視排擠。少年時,曾因一個女子與同父異母的兄長打鬥。
丹竹技不如人,被打得遍體鱗傷,左邊耳朵也被打聾。非但如此,心愛的姑娘也叫兄長奪了去,自己更遭地牢囚禁數年,受盡屈辱謾罵。
故此很早以前,他便對不死宗恨之入骨,懂得隱忍不發,潛心修煉,一直到今日。
只是他雖心懷仇恨,欲行顛覆,可自家血統不純,天生資質不佳,功法進境比之同類緩慢得多。空活有六十餘載,到如今也只修到化身二重境界,難以再精進。
正因如此,他甘冒大險,孤注一擲地策劃了劫人偷木一事,心中當然已經做好了被不死宗門人追殺的準備。
彼時丹竹方騰身飛出洞口,埋伏在附近的不死宗五人立時發覺,都個個現身來襲,把其圍在覈心。
川崎傲雪大怒,厲聲道:“丹竹,你貴爲我宗門祭師,卻竟偷竊門中至寶扶桑木,劫我宗門重犯,可知下場如何麼?識相的乖乖將我神木與二個囚徒交出來,我免你一死!”
丹竹聞言悽然一笑,指了指腳下噴薄着岩漿的火山,道:“神木與二人都在這火山內,你若想要,便自己下去取罷!”
川崎傲雪聞言面色大變,旋即陰沉了面孔,呼喝衆人一同攻殺向丹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