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小舟如一葉浮萍隨波逐流。
天際日月交輝,流雲飛逝,轉眼已不知行了多少時日,漂過了幾千幾百裡,小舟便漂過了密林,漂過了山嶽,漂入了大海……
楊雁翎一動不動地躺在小舟裡,目光呆滯地望着天穹。
他心喪若死,麻木不仁,任由天空光芒萬道,輝波流轉,也大睜着雙目,渾不在意陽光刺痛。好似是與自己,抑或是與什麼東西過不去一般。
這舟兒漂着漂着,這一日漂到一處礁石林立的海面。
擡眼看去,島礁衆多,將洋流湍騰之勢也緩和了許多。四周平如靜水,波瀾不驚。舟兒受引力,輕輕泊在一塊礁石旁邊,依偎着不再動彈。
楊雁翎毫不在意,甚至說是全然不曾注意到,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舟中。
直至黃昏時分,他纔想將身子輕輕支起。可他失了法力,又受打擊,經數日不食不眠,瘦得根骨如柴,雙眼凹陷。身上孱弱得緊,竟沒有能把身體擡起一尺,便又躺倒下去。
楊雁翎才覺身上疼痛難過之至,但想到晴子凶多吉少,此刻多半已經陰陽兩隔,內心如刀絞,這身體上的傷痛,卻更不及內心痛苦的百分之一了。
楊雁翎躺在舟上,痛苦不堪,口中不時發出嘶啞如野獸般的嗚咽,臉頰乾枯,卻沒有了一絲淚水。
這世間,最使人心碎的事情,莫過於自己苟活於世,心愛的人卻從這世間永遠消失,再也找尋不見了吧……
夜幕不知何時悄然降臨,靜謐籠罩住了這一片天地,沒有一絲聲息。只有天上疏星點點,閃爍着微光。不久,又見皓月東昇,將柔和光芒灑滿這海面。
楊雁翎費了許多力氣,才扶着船緣勉強掙扎坐起。他望着眼前礁石林,但覺荒涼蕭瑟無比,目光一垂,開腔嘶啞唱道:
“長街長
煙花繁
你挑燈回看
短亭短
紅塵輾
我把蕭再嘆……“
……
“也許是前世的姻
也許是來生的緣
錯在今生相見
徒增一段無果的恩怨……“
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是你在大川城下爲我起舞吟唱的曲子……”
“你說,我真想這輩子,每日如此刻一般,與你一起看旭日東昇,看夕陽西沉,永遠也不跟你分開片刻。”
“呵呵呵……原來你的離去,早是蓄謀已久的……怪我愚蠢,竟沒有聽出來……”
“你爲什麼這麼傻,爲什麼這麼絕情……”
“爲什麼不讓我跟你一起死……留下我一人肝腸寸斷……”
“若再來一次,我寧願沒有遇到過你,沒愛過你,沒有與你在一起過。”
“你週週全全,歡歡喜喜。我也無怨無惱……”
礁石林中,不時有游魚“咕嘟”的浮水之聲,更顯得夜色寂靜悲涼。
楊雁翎喃喃自語,自哀自怨。許久,又念着晴子舞曲,唱起詩詞:
“樹紅英雄笑桃花,宜喜宜嗔宜室家。
不求乘龍不跨鳳,願隨英雄侶天涯。
釵金環玉明月珠,與君同歸在仲夏。
十年一劍戰功成,霸王戰旗墜垓下。
四面楚歌歌將盡,八方來風風吹沙。
訴盡衷情情不老,迎風起舞舞飛霞。
舞罷拔劍光飛電,一腔碧血染白紗。
英雄末路烏騅哭,烏江逝水逐煙霞。
煙霞無聲山河老,留於後人自嗟呀……“
歌畢,垂首低語道:“霸王雖是一介凡人,能與虞姬一同赴死,倒比我幸運得多了。”
“哎……”
這一聲長嘆之後,四周便重又陷入幽靜之中,好似墜於深淵,四周皆是無盡黑暗。
許久許久,突兀地船緣邊上“咕嚕”一聲鑽出一個身影。
但見那人披着一頭長髮,俏生生立在水面,口中呵氣如蘭,輕聲叫道:“翎……”
楊雁翎正苦痛難禁,聞聲如遭重擊,瞬間把頭擡起。
只見面前女孩兒面容姣好,柳眉纖纖,瓊鼻微挺,雙眼熏熏,正關心地看着自己,卻不是晴子又是何人?
楊雁翎呆愣半晌,才“嗚呼”一聲,將“晴子”一把攬在懷裡嗚嗚痛哭。
其時,上川晴子已在大川城中自刎而亡,更不可能到這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海礁石林中來。但楊雁翎悲慟已極,一看到晴子面容,心中大悲轉大喜,已陷入魔障。更不細思真假,只是緊緊抱着面前的“晴子”嚎啕不住,嗚咽道:
“晴子,我好想你……”
“你爲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爲什麼不讓我跟你在一處……”
“和你在一起,便算死了我也是願意的……”
“晴子”聽楊雁翎哭泣不止,用手輕輕地拍撫他後背,道:“不哭不哭,晴子在這兒……”卻將身子緩慢下沉,突兀地一發力,把楊雁翎“撲通”一聲,從小舟上拽下水裡,頃刻間沒入海中不見了蹤影。
只餘漣漪,一圈一圈地自海面漂盪開去。
楊雁翎雙目千行淚,融入這鹹鹹的海水,再也不留一絲蹤跡。他擡起頭,戀戀不捨地最後看了一眼海面上泛着灑滿皎潔月光的輕波,便就此合上雙目,沉沉墜落腳下幽深海溝。
恍惚之間,似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又很傷心的夢……
當楊雁翎再次醒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那時他躺在一塊巨大礁石之上,海浪一波一波涌上來,不住沖刷他的身子。
楊雁翎艱難坐起,搖了搖被海水泡得昏昏沉沉的腦袋。四顧一望,只見天空烏雲蓋頂,全透不下一絲光亮;四周海浪奔騰,倒穿梭着無數夜叉。
衆多海獸惡怪騰挪浪濤,衝着自家張牙舞爪,眼中垂涎欲滴。卻好似忌諱什麼一般,死活不敢靠近礁石。
楊雁翎似一個被世間遺棄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坐在這大洋深處,任憑海怪隨時吞而食之。
不過他心中此刻充斥着傷痛,恨不得立刻去死,對自家身處險惡境地竟不曾有絲毫恐懼。
卻不過多時,只見大浪之中忽地浮起一個女子。
但見這女子披着一頭長長如海帶般的髮絲,長着一張圓潤如玉的鵝蛋臉。兩彎娥眉如天上新月,含情脈脈;一雙明眸似深邃湖泊,意亂綿綿。瓊鼻挺立,玉齒朱脣,真個是顏賽姮娥,美若天仙!
且這女孩兒雖赤.裸上身,把自己最寶貴的身體呈現在眼前,但絲毫不讓人產生任何猥褻之意,反而覺神聖無比。
最奇的是,這女孩兒的腰部以下,卻沒有雙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生滿彩鱗的長長魚尾。
這一尾人魚兒在驚濤駭浪中浮浮沉沉,時而引吭高歌,時而嬉戲起舞,神奇且美麗,讓人驚羨不已。
周圍許多海怪見得,卻如遇剋星一般,連忙一鬨而散,鑽入深海中去了。
楊雁翎雖仍沉湎悲痛,但見此情景,也是驚奇萬分。
不過多時,人魚兒幾個轉身,便就藉着浪頭一下竄上楊雁翎身旁不遠處一塊礁石上,蜷縮着魚尾巴背對着他坐起。
楊雁翎纔回過神來,想起此前在小舟中,必是被這怪裝作晴子魅惑,把自己拖入海中。她既將自家帶到此處,只怕是心懷不軌,也不知會如何處理自家。心上立時生起提防之意,不自覺將身子往後挪了挪。
人魚兒正用她粉嫩白皙的小手擰着垂下浪濤的長長髮絲,察覺到楊雁翎動靜,便回頭向他輕輕微笑了一下。
楊雁翎見她目光看來,心頭微微發毛。還不知所措,就見她又把身一竄,“撲通”一聲消失在海浪之中。
楊雁翎見人魚兒走了,才微微地鬆了一口氣,忽又自嘲一笑:“你是個支離破碎,亟待尋死的人,怎麼卻怕這怪物傷害自己性命?若教這怪一口吃了,不也遂意?”
他正胡思亂想,人魚兒突兀又從波濤中一躍而出,徑跳上他所在礁石上來。
他不曾防備,被她實實地嚇了一跳,幾乎瞪眼躺倒。
卻人魚兒嫣然一笑,把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丟在他面前。
彼時楊雁翎已有十數天不吃不喝,腹中早是飢渴得緊。看到腳下海魚,忍不住嚥了一口唾沫。
其法力盡失,一身道家的學識道德亦拋了七八分,再加上傾頹,自暴自棄,此刻什麼斯文儒雅,什麼羞恥之心,統統都拋到了腦後。看見這魚兒蹦來跳去,忽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擡頭見那怪自顧在礁石上擰乾頭髮,對自家置之不理。猶豫再三,忽然爬上前把那魚捉住,在石頭上狠狠摔死。旋即用手扯出魚鰓內臟,把魚肉在海水中胡亂衝洗沖洗,就大口撕下,生而嚼之。
只見楊雁翎一邊狼吞虎嚥,一邊用沾滿血腥的手指去沫臉上的魚血,捋開被鮮血碎肉糊滿的亂蓬蓬的鬍鬚和頭髮,活像個茹毛飲血的野人。當初的那股飄飄若仙的氣質早去得無影無蹤,此刻要多難看便有多難看,要多惡俗便有多惡俗。
不過半晌,那條魚早被楊雁翎嚼罄。
他長長地打了個飽嗝,才低頭看自己糊滿了血腥的雙手,知自家已將爲人最重要的人性、羞恥、尊嚴盡皆丟棄了,此刻與畜生無異。
更因沒能與晴子共死,心頭愧疚之極,空虛酸楚,不禁捂住面龐嗚嗚地痛哭。
人魚兒坐在旁邊,悲憫地望着他。
楊雁翎悲傷過度,許久腦中漸漸地昏昏沉沉。不多時,眼前一黑,撲通栽倒在地。
再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海上豔陽高照,風平浪靜。
先前在浪頭遊弋的衆多夜叉海怪早已消失了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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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雁翎把身體撐起,發覺人魚兒也不在此處,礁石倒上放着一個碗口大的海螺,海螺中盛滿了清水。
他乾渴難耐,捧起了輕輕嘗一口。但覺這水甘冽清甜,卻不是海水,而是淡水。
及擡眼四顧,只見四周百里皆是茫茫大海,看不到一絲陸地,也不知這水是人魚兒去哪兒弄到的。
楊雁翎思路微轉,暗道:“這怪把我捉了來,卻不加害,反而給水給食,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她既暫時不傷我,倒也有些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