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挑眸,目光淡淡從蘭佩面上滑過。
“我想的不是那個。所謂功名利祿,皇上賜予我的,已達人臣之極。我數次固辭,皇上都不允。故此我非但不擔心自己與皇上會有三個月的疏遠,甚至反倒希望,若皇上能因此而收回給我的幾點恩賜,我這心下才能更舒坦些。”
蘭佩心頭一震,忙站起福身:“妾身失言了。”
傅恆依舊淡淡的:“你也是爲我好,爲咱們家好,我省得。”
蘭佩這便坐下,輕易不敢再言語,只是撐着一份旗人家女子的豪情,陪着傅恆喝了兩盅。
傅恆這便終於緩緩笑了:“……若是當年,叫我想象納蘭容若的從孫女也如此豪邁飲酒,便是怎麼都不敢想象的。”
蘭佩因飲酒,頰邊浮現淡淡酡紅,聽了不由得心頭微微一蕩,便也眼波更爲流轉起來。
“便是詞人之家,妾身倒也欣賞晚年的李清照。早年的閨怨之詞縱然旖旎,晚年的豪邁之情更叫人欽佩。閨怨是文筆,豪邁則是人品;人品總比文筆更重。”
這話說得令傅恆也生共鳴。
便如他自己,從小便是名門幼子,姐姐又是正宮皇后,她的人生便許多人拿來與當年的納蘭容若做比。可是納蘭容若家的女眷不過是嬪妃,哪裡比得上她親姐姐就是正宮皇后呢,故此人人最後得出結論都說,他的人生自然在納蘭容若之上。
這樣出身的公子,從小都是身嬌肉貴、嬌生慣養着的,便是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在二十七歲之齡,已經軍隊主帥,帶領數萬人打贏了大金川之戰,並且憑武功掛像在紫光閣,爲功臣之首。
他這也算棄筆從戎吧?便與李清照晚年的豪邁,殊途同歸。
傅恆便點點頭:“難得你一個閨閣柔弱女子,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傅恆主動舉杯,與妻子撞了一個,仰頭飲下。
那一仰首之間,莫名就又是回想起當年,他還是十九歲的少年,九兒十四歲女扮男裝,兩人一同出入酒肆茶樓,也曾這般對飲過。
只是彼時的九兒年歲小,尚比不上蘭佩此時飲酒的淡然和豪邁。那小妮子明明怕辣,不敢喝酒,可是卻不想襯不起那一身男裝,更不想因此叫人看出痕跡來,故此……每一盅酒都幹了。
——他裝作不知,其實早已看破,她是藉着衣袖遮擋,將那酒倒入旁邊窗臺上的花盆裡去了。
他悄然含笑,並不說破,只縱容着她嬌俏地一臉得意。
往事翻涌,這一口入口的酒,便莫名地有些辣了。
他皺眉,將空酒盅放下。蘭佩有執壺來斟酒,卻被他罩住了杯口。
“不喝了。”
一眨眼前興致還高着,可是一杯酒空了之後,他便眼中所有的光芒都散去了。蘭佩捧着酒壺怔怔看着他,完全猜不到他這是何故。
“九爺,可是這酒……不對胃口?明日妾身便叫人換了。”
世家的酒都不是在外頭買的,都是自己庖廚裡有人專門負責釀的。傅家的酒一向不錯,可是今兒卻叫主人喝得不歡喜了。
蘭佩坐下去,半晌,也不知怎地,還是忍不住提起了那個話題。
“九爺……你去大金川前,還記得令主子千秋那晚,曾對咱們說過的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