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見婉兮問,長眉便倏然輕揚。
躬身湊近來看她的眉眼,卻只說一個字兒,“哦?”
皇帝如此促狹,便叫婉兮紅了頰,趕緊擰過身兒去,不看皇帝了。
皇帝便笑了,伸手攏住她肩膀,“從前這些年也沒見你好奇過誰是狀元,今年又是怎麼了?”
婉兮輕哼一聲兒,“還不是因爲今年是皇太后七十聖壽所開的恩科麼,今年的狀元便自與往年不同,故此奴才方好奇些兒。”
皇帝故意找茬兒鬥嘴,“那乾隆十七年那會子,也是皇額娘聖壽所開的恩科啊。那會子你也沒好奇不是?”
婉兮羞惱,這便擰回身兒來,紅着臉道,“那會子是皇太后六十聖壽的恩科,今年是七十聖壽的恩科……歲數不同,七十歲比六十歲更難得不是?”
皇帝大笑,“好好好,六十方花甲,七十卻是古來稀,算你這個理兒找的能立住!”
婉兮這才紅着臉,不依地推了推皇帝的手臂,“爺,奴才就問這一回,爺就破回例,告訴奴才吧。”
皇帝擡手,將婉兮額上垂落下來的一縷碎髮給輕輕掠開去,“不是爺不告訴你,是爺自己還不知道呢。你這丫頭怎麼這麼急?還沒殿試呢!”
“況且爺這些日子忙永璇的婚事,此外又是齋戒雩祭,還沒看過舉子們的卷子。此時還只是讀卷官們在看,爺只叫他們列出前十名的卷子,待得爺回宮去,再進乾清宮親定甲第。”
婉兮便也點頭,偏首又問,“倒不知今年這一科,爺是定了哪幾位大人爲閱卷官?”
既然這會子皇上還沒見到卷子,而將來能送到皇上眼前的也只是閱卷官們選出來的前十名,故此這會子舉子們的命運尚且還都掐在閱卷官的手裡呢。
皇帝道,“爺已經指了大學士來保,協辦大學士鄂彌達、劉統勳,兵部尚書樑詩正、左侍郎觀保,刑部尚書秦蕙田、左侍郎錢汝誠,都察院左都御史劉綸,入覲兩江總督尹繼善,此九人爲殿試讀卷官。”
“一、二……”婉兮扳着指頭,聽一個算一個,這便揚頭,“是九位大人?”
皇帝點頭,“自然要單數,且是陽數之極數。否則豈不是要出現卷子上‘圈點爲優’數相同的卷子去啦?”
婉兮兩隻手豎起了九根手指頭,遲遲沒有放下。可是她望着的卻不是豎起來的九根,反倒是那一直都還趴在那兒,沒能豎起來的最後一根。
她心下想的是:怎麼沒有兆惠?
玉蕤說了兆惠也被欽定爲讀卷官,這消息必定是從玉蕤伯父觀保那來的。觀保是這一科的副考官,且也名列九位讀卷官之一,觀保的消息必定沒有錯兒。可是皇上卻怎麼沒提到兆惠呢?
“怎麼了?”皇帝瞧出來婉兮有些失神。
婉兮尷尬,趕緊將兩隻手都收回去了,輕輕搖頭,“沒事兒。”
只在心下繼續狐疑,皇上究竟要怎麼用兆惠呢?
皇帝見眼前的人兒還是有些心不在焉,便雙手捧住了她兩臂,將她給扳正過來,面對着她,“今兒到底這是怎麼了,嗯?”
婉兮更覺不好意思。還沒殿試呢,皇上也更沒見着舉子們的卷子呢;皇上是天子,日理萬機,哪兒能知道究竟有那些人應試了,這便八成還不知道趙翼也在今年應試舉子的名單中呢。
她也是的,這是急個什麼勁兒啊?
婉兮自覺理虧,這便主動投進皇帝懷裡,兩手按着皇帝的雙頰,主動送上香脣去。
好好兒地親了皇帝好一會子,四瓣脣上了膠一般地黏在了一起。半晌喘不上氣兒來了,這才“噠”地一聲硬生生扯開。
只可惜,皇帝雖說眼睛裡已經發出了狩獵者的光芒,卻還是沒忘了之前的話茬兒,便是貼上來去親她的頸子,卻還是吞吐灼熱地問,“……還沒說呢。小蹄子,又想堵着爺的嘴。你失算了,爺這回還沒懵。”
婉兮被皇帝摁在懷裡,躲不開、逃不掉,身子便也被皇帝給染得一起滾燙了。只得臣服下來,幽幽道,“……因爲,小十五轉眼兒這就半歲了,距離開蒙之年便也不遠了。而皇子的師傅們,歷來都是翰林;所有的翰林又都是從歷年科舉中選拔出來的。”
“故此,奴才心下實則是在爲小十五思量未來可爲師之人,興許就有可能出在今年的進士們裡邊兒。而今年的進士,自然都以狀元爲首,故此奴才這才尤爲在意今年的恩科所選拔之人才。”
既與趙翼相識多年,前頭又有婉兮親自將趙翼推薦給傅恆,叫他爲福隆安之西席先生;後又經傅恆引薦,趙翼又曾教導過綿恩。如今這兩個孩子長得都好,可見趙翼爲師之功,故此婉兮心下是希望將來也能叫趙翼來教導小十五的。
趙翼之才,連傅恆和劉統勳都倚重,軍機處所有的文書皆由他所書,他除了文筆之才,心中的丘壑和廟堂之高,更是其他翰林所不具備的。倘若小十五將來能師承於趙翼,相信小十五必定能從開蒙之齡,便可洞悉天下大勢。
皇帝聽了便笑了,這一回再不是笑謔,而是會心之笑。
“真是個好額娘。小十五剛半歲,已經開始爲孩兒挑選未來的師承之人。便是古有孟母三遷,卻也趕不及你這樣早便爲孩兒用心之深、之遠。”
婉兮便又紅了臉,忙將頭伸進皇帝懷裡躲起來,“瞧爺說的……爲人父母之心,天下皆然。奴才這哪兒都特別了,別說孟母那麼遠的,現成兒的便還有爺在眼前兒呢。爺對小十五用心之長遠,都不是奴才能比得上的。”
皇帝笑了,輕輕點頭,“你放心就是。小十五將來的師傅,爺必定用心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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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一日,皇帝在太和殿,舉行殿試。
四月二十四日,皇帝親御乾清宮,召讀卷官入,閱殿試進呈十卷。
直到這一日,有關兆惠的謎底,這方揭開。原來兆惠不是普通的“閱卷官”,而是在那九位閱卷官選定的前十名的卷子裡,再由他最後閱一遍卷子,向皇帝推薦狀元之選。
這便是將兆惠再高了一層,放在了皇帝一人之下,而在其餘九位閱卷官之上,以“隆其遇”。
兆惠陪皇帝在乾清宮,最後一遍閱卷,他心下自是忐忑不安。
叫他忐忑的,自然不是所謂武夫不敢選文狀元,而是在他之前實在已經有了九位讀卷官的意見。最後由他再來篩選一遍,若是與前面九位讀卷官的相左,倒是有些不敬了。終究那九位讀卷官才都是飽學之士,各自都是翰林的出身,文才自然都在他之上。
兆惠這便跪奏,自陳身爲滿洲子弟,雖從小也學漢字,但是修爲終究有限。而所有舉子的試卷,都以漢字謄抄,其中不少有引經據典的生僻之字,他實在認不得多少。
皇帝卻是大笑,“好你個兆惠,你把朕的掄才大典,也當成了你的兩軍陣前,開始與朕動心眼兒了?”
兆惠大驚,急忙叩頭,“奴才豈敢!奴才所陳,自是奴才心計。奴才豈敢欺君罔上?”
皇帝笑着將兆惠扶起來,推回書案旁坐下,“朕叫你看,你就看!朕自然選了你來,自是相信你必定能看得懂!”
兆惠正自爲難,殿門口那一片金黃的光暈之中,忽地露出一個小腦袋兒來。原來是一個小孩兒好奇向內張望。
正是兆惠的幼子札蘭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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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蘭泰在宮裡上書房爲皇子皇孫的侍讀,殿試這樣的掄才大典,上書房的皇子皇孫們便也都準由師傅們帶領着,前來觀瞻。札蘭泰這便也跟着一起來了。
因父親這會子也在乾清宮中,札蘭泰這便前來相見。
可是這是什麼地方兒,這是乾清宮;這又是什麼場合呢,這是兆惠要陪着皇上一起定最後的甲第。這地方這場合便都不宜叫一個小孩兒來探頭探腦的。兆惠瞧見便有些着急,急忙起身,向外甩袖,示意札蘭泰趕緊避開去。
倒是在一旁一邊看書,一邊兒等着兆惠意見的皇帝擡眸瞧見了,卻是含笑,朝札蘭泰招手叫,“是札蘭麼?進來!”
兆惠驚得急忙起身,雙膝跪地,“奴才教子不嚴,還求皇上降罪。”
皇帝便笑,“這是說什麼呢?此爲掄才大典,孩子們求上進的纔想進來瞧瞧。不是壞事兒,叫他進來沾沾文氣兒,自是好的!”
札蘭泰忙進內,恭恭敬敬向皇帝請雙腿跪安。
皇帝垂眸,靜靜看着札蘭泰,“札蘭,在上書房裡,見過朕考校皇子皇孫的功課吧?”
札蘭泰靜氣凝神,不慌不忙答,“回皇上,奴才見過。上書房中的皇子,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八阿哥皆以年長,皇上考校倒不多,奴才進上書房侍讀一年,倒未曾見過;奴才見着皇上對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的功課考校最嚴。”
皇帝點頭,“你說得對。永瑆和永璂,都比你大兩歲,今年都十歲了,正是功課最爲要緊的時候兒,故此朕對他們二人考校尤其嚴格。”
皇帝眸光微閃,“朕今兒倒想考校你一回。你,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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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是武將,是朝廷平西北準部、回部的統帥,可是這一刻,便連兆惠的膝蓋都軟了,險些跪下來。
兒子是上書房裡的侍讀,可是皇上考校的自然都是皇子皇孫的功課,還不至於親自過問這些侍讀的孩子們的。可是今兒在這乾清宮裡,又是在殿試之後,獨個兒地考自己的兒子……兆惠心下是從未有過的緊張。
倒是札蘭泰依舊蘭氣清靜,只垂首略作思忖,這便仰首而對,“回皇上,奴才不怕!”
“好!”皇帝便一拍掌,“終究你年歲還小,入上書房唸書也只得一年。朕便不難爲你,只叫你給你阿瑪補個缺兒吧!——你阿瑪說,認不得多少漢字,那你便替你阿瑪去讀那捲子。”
兆惠的心下便激靈又是一個翻滾,終是再坐不住,急忙起身,撩袍跪倒,“奴才啓皇上,這卷子裡的許多用典的漢字,奴才這個年歲了都尚且認不得……犬子便更是年少無知,他哪裡認得清楚?”
“況且認字事小,若影響了爲國掄才……那奴才和犬子便無地自容了。”
皇帝卻是大笑,“你緊張什麼,朕自然不會忘了他還是個孩子。”
皇帝走過來,將掌心按在札蘭泰肩上,“放開膽子去念。便是遇見了不認得的漢字,也不打緊,你沒瞧見你阿瑪都不認得麼。朕準你遇見不認得的,就過來問朕,朕親自教你!”
札蘭泰如玉的面龐上滑過一絲堅定,這便伏地叩頭,“嗻!”
皇帝含笑輕啐兆惠,“瞧瞧,你兒子都比你膽子大!你到底在黑水營那搏命的膽子,都哪兒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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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蘭泰雖說年歲小,又是滿洲世家的子弟,可是念起卷子來,卻並不吃力。即便是生僻的字,他走過來問過皇帝幾次,便其餘的都能朗讀通常、不錯句讀。
自己的兒子都尚且這般,兆惠一張臉便更是紅。
心下明白,論智鬥他哪兒是皇上的對手?他那點子藉口,這會子已是土崩瓦解。
皇帝爲免兩父子緊張,尤其是札蘭泰那孩子緊張,這便只遠遠坐在炕上盤腿看書,並不盯着兩人看。只是在札蘭泰讀完了一個人的卷子,這才擡眸,不掩讚許地看札蘭泰幾眼。
隨着一份份卷子讀完,皇帝目光裡對札蘭泰的讚許便越發濃烈。
札蘭泰讀完了所有的卷子,擡眸撞見皇帝的目光,不由得終是面上一紅,這便跪倒,“回皇上,奴才已經唸完了,還請皇上的示下。”
皇帝含笑,“唸的好!”
隨即吩咐,“高雲從,還不給你札蘭阿哥端點兒嚼咕上來?一個小孩兒家,必定肚子空了,口也渴了。”
高雲從趕緊含笑,卻不去取,只是躬身請旨,“奴才斗膽回皇上,這兒是乾清宮,終究不是養心殿。呃,這邊兒倒不常備着適合小阿哥們用的吃食。故此奴才還得請旨,看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點頭,“暖閣裡還有一壺花露,你九公主親手釀的。”
高雲從一笑,“奴才記着。那是九公主與和貴人一起,用永壽宮裡的海棠花兒釀的。九公主特地將釀成的第一壺便給皇上進來了。”
皇帝面上柔軟地笑,“對,就是那個。取來吧,也給札蘭你札蘭阿哥嚐嚐。想來這孩子們的玩意兒,孩子們才最喜歡。”
高雲從忙樂顛顛地去,不多時便用了朱漆托盤捧了來。
海棠花露,用幾乎透明的痕都斯坦玉瓶盛着。痕都斯坦的玉瓶是和貴人的,花露卻代表着永壽宮。
也因那玉瓶幾乎是透明的,故此從外頭就能看見裡頭那醉人的海棠紅。海棠紅的花露,配透明的玉白瓶子,當真越發高貴好看。
札蘭泰的目光不由得從高雲從一進門就繞着那瓶子瞧着,皇帝則在一旁瞧着,脣角緩緩噙了一抹笑。
兆惠看兒子只盯着那瓶子看,卻忘了謝恩,這便在畔趕緊低聲提醒,“還不趕緊謝皇上的恩典?”
札蘭泰這才連忙伏地叩首,少年如玉的面上,已是微微染了紅。這便有些與那白玉瓶裝着海棠紅的花露,顏色上如初一轍了。
高雲從親自伺候着札蘭泰喝了一小杯花露,札蘭泰喝下,便忍不住笑了。
皇帝高高坐在炕上,跟沒事兒人似的含笑問,“好喝麼?朕還沒喝,正忖着回頭等九公主問起了,朕該說好喝,還是不好喝呢?”
札蘭泰含笑垂首,“皇上不能說好喝還是不好喝,皇上得說——‘醉了’。”
皇帝不由得長眉高挑,“這算什麼答法兒呢?”
札蘭泰已是忍俊不已,卻不敢擡頭,只垂首道,“皇上放心,只需這樣兒答,九公主自然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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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札蘭泰退下,皇帝囑咐高雲從給親自送出去。
兆惠一雙膝蓋還在那打顫呢,他不知道自己的幼子可否有說錯話的地方兒,更不放心方纔那“醉了”的說法是否妥當。
皇帝卻是忽然一瞪眼,“兆惠,那十份卷子小札蘭都已經給你念完了,你倒是選出來誰該爲一甲第一名沒有啊?”
兆惠嚇得又要跪倒。方纔兒子給他念卷子的時候兒,他光顧着替兒子緊張了,哪兒還顧得上細聽那捲子裡的文章去?
瞧兆惠這模樣兒,皇帝沒惱,反倒朗聲大笑。丟了書卷,下地走過來,朝那捲子上另外貼的一張紙條上點了點。
“朕叫你來閱卷,自然不是爲了難爲你的。你在沙場上的智慧都哪兒去呢?也不仔細瞧瞧,這都有現成兒的!”
原來殿試閱卷,最後的十張卷子上都另外貼一張小紙條,上頭有讀卷官們畫的圈兒。讀卷官們覺得好的,便畫一個圈兒在上頭,以圈兒數目多少來定優劣。這些圈兒便是代表了其餘九位讀卷官們的意見,便連皇帝都要參考。
兆惠這纔鬆下一口氣來,毫不遲疑,直接在十張卷子裡取出上頭共有九個圈兒的卷子來。
一共就九位讀卷官,這卷子上既然有了九個圈兒,那就是九位讀卷官一致都推薦這一張,那便是“滿分”了。
而其餘的卷子上,或者有八個圈兒,或者有五個圈兒,總歸都沒有這個高。若以讀卷官們的意見,那這滿分的卷子,自然該爲第一。
皇帝接過來看,也是先被那九個圈的滿分震動,不由得挑眉,“竟得九人一齊推薦,倒當真難得。”
兆惠終於長舒了一口氣,終得功成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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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和殿傳臚。
皇帝在太和殿上,親賜賜一甲王傑、胡高望、趙翼三人進士及第。二甲蔣雍植等六十六人進士出身。三甲沈琳等一百四十八人同進士出身。
趙翼高中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稱的“探花郎”。
消息傳回了圓明園,婉兮聽了也自高興。
以趙翼之才,自然該進一甲三名;雖然不是狀元,卻也是探花郎。若論資歷,自然可進翰林院;將來便也有資格進上書房行走,爲皇子們的師傅了。
婉兮雖說放下心來,可是以私心而論,自然還是有小小遺憾的:終究,她還是希望趙翼能高中狀元啊。
這日黃昏,皇帝終於從宮裡回到圓明園。
一進婉兮寢殿,便是盯着婉兮笑。
“怨不得你個小蹄子那麼關注今年這一科……原來是爲了那個趙翼!”
婉兮自知無可抵賴,便紅了臉蹲禮,“奴才也得替這位狐說先生謝皇上恩典。一甲第三名,探花郎不負狐說先生之才。”
皇帝卻啐了一聲兒,“呸,他趙翼是誰,也能叫你替他謝恩?趕緊起來,爺纔不受!”
婉兮含笑起身,湊過來膩進皇帝懷裡,“是奴才說錯話了,奴才不是替他謝恩,是替自己個兒謝恩。”
皇帝故意擡眸空空望向頂棚,“你說什麼呢,謝什麼恩啊。那是他自己大才,朕壓都壓不住。”皇帝微微淘氣地側眸,“一共就九個讀卷官,他的卷子上便是滿滿當當的九個圈兒,這可是滿分兒。”
婉兮便是一驚,“他卷子上是九個圈兒?”
婉兮心下便是轟然翻涌起來。九個圈兒的,那原本該是狀元啊!
皇帝凝着她,便也緩緩點頭,“沒錯,無論是讀卷官們呈進的第一名,還是兆惠給爺指的第一名,本該都是這個趙翼。是爺改了主意,將原本第三的王傑,與趙翼名次對換,將王傑改爲第一名,趙翼降爲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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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下一顫,便忙轉過身兒去,鼻尖兒已是酸了。
她好難受……
皇帝伸一根指頭,輕輕捅了捅婉兮肩胛,“生爺的氣了?”
“奴才哪兒敢。”婉兮雖這麼說,卻已然甕聲甕氣,並不轉回身去,“……其實,我早已猜到幾分,故此之前便很爲他懸心。”
皇帝輕輕挑眉,“哦?猜到了?”
婉兮不肯轉回身來,他便伸開兩手,活活兒將婉兮整個兒給抱過來,按在膝上。便是她還不回身,卻也還是在他懷裡了。
“猜到什麼了,嗯?”
婉兮吸了吸鼻子,“奴才先是聽說劉統勳大人爲主考官,那會兒就揪了一把心。因主考官和讀卷官都要力求迴避,而趙翼當過劉統勳大人的幕客,那劉統勳大人便必定要避嫌,不能引趙翼爲大魁。”
“不過前兒聽皇上說,讀卷官中又有尹繼善大人、左都御史劉綸,奴才倒又放下了心——因爲劉綸也曾爲尹繼善大人的幕客,而王傑同樣曾爲尹繼善大人的幕客。那麼尹繼善、劉綸二位大人,便也要爲王傑而回避。”
“既然讀卷官中這麼多人都需要回避,可是皇上卻還是令他們讀卷,便說明皇上的心思是唯纔是舉,所謂舉賢不避親。”
皇帝點頭,“說得有理,卻不全對。爲國取仕,爺自然要謹慎,故此早就有讀卷官迴避的規矩。就是爲了不叫他們認出舉子的筆跡,從而落下瓜田李下之嫌,爺早就叫所有卷子在呈進給讀卷官之前,都彌封了姓名去,又叫旁人謄抄一遍。這便身份、筆跡全數隱去,即便他們早知道門下有誰應試,到時候兒卻也認不出來。”
皇帝如是說,卻非但沒能開解婉兮,反倒叫婉兮的眼淚好懸直接掉下來。
“便是略過這一層擔心,可是當奴才聽說,皇上忽然叫兆惠大人也參與閱卷……奴才心下便有些眉目了:皇上今年,怕是要取西北之人爲魁首。”
“兆惠大人爲朝廷平西北的主帥,再在掄才大典上親自選出西北的人才,這才能成就一段佳話,可以作爲朝廷平定西北的最後一筆作結。”
趙翼有才,卻是江南人士。江浙多出狀元,而陝西爲代表的西北,還從來沒有過狀元。皇上今年便有這心思,也不足爲奇了。
要不是爲了這個,皇上爲何要叫兆惠這樣一位武將來選文狀元?若是選武狀元倒還說得過去啊!故此婉兮當聽見玉蕤說兆惠也參與閱卷之時,她才那麼擔心;待得聽皇上說,九人讀卷官裡並沒有兆惠時,她才反倒更加放心不下。
如今……果然,出自陝西的王傑爲一甲第一名。
儘管王傑也是大才,可是終究那個卷子上被畫了九個圈兒,被九位讀卷官一致推爲第一的人,是趙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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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還是忍不住了,將頭埋進皇帝懷裡,悄然藏住忍不住落下的眼淚。
回想當年的巴顏溝,那在暮色深林裡,傻乎乎跪在“墳圈子”前挨個祭祀的“書呆子”,卻不成想竟然能化身後來滿嘴狐祟故事的“狐說先生”,而她竟也因之而變成了“令狐九”……
緣分就這樣不經意地結下。後來隔着宮牆,她知道屢試不第的他,憑自己的才學考爲內閣中書,再被選拔而入值軍機處,成爲九爺最不能或缺的筆桿子、左膀右臂……
她自是爲他歡喜。這些年便再無緣見面,可是她卻早已引他爲神交之友。
後來再到西北戰亂起,隔着那樣遙遠的幾千裡江山,西域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之地。多虧有他,在他的筆記裡,叫她清晰而又準確地領略西北風土民情,尤其是一向神秘的回部風俗,進而得知熱依木夫人,從而影響到和貴人進宮之後,她心下的態度。
如果沒有趙翼,沒有曾爲劉統勳幕客的他,對史學、《西域圖志》的詳實瞭解,她就不能在朝廷用兵西北的那六年裡,深切體會到皇上的心;那她此時更興許與那拉氏她們用相同的眼光去看待和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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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婉兮的心情,皇帝心下何嘗不明白。
皇帝輕嘆一聲,將婉兮擁緊,“……你知道麼,今日太和殿傳臚,一甲三名陛見。唯有趙翼,頸上掛着朝珠。”
婉兮停住抽泣,擡眸望向皇帝,“奴才記着,是皇上賞給軍機章京們佩掛朝珠的。”
原本軍機章節的品階不夠,沒資格佩掛朝珠;是皇帝特別下的恩旨,準軍機章京們佩掛。
“正是如此。”皇帝垂眸凝視婉兮,“傻丫頭,他便是第三,頸上也有朝珠;王傑便是第一,卻也要數年之後才能贏得佩掛朝珠之品階。故此啊,就算狀元與探花,暫且有第一和第三之分,可是誰說趙翼就永遠都在王傑之下?”
“或者再說這一科的考官裡,主考官劉統勳和他兒子劉墉都不是狀元,副考官觀保也不是狀元,如今何嘗阻礙了他們身爲考官去?”
皇帝彷彿略微猶豫了下兒,卻還是說道,“……今日在太和殿上,小九出班替趙翼解釋那朝珠的事兒,他當着衆人的面兒說,從前軍機處裡汪由敦所應奉的文字,都是趙翼所擬的。從前軍機處,所有文書皆出汪由敦之手,如今殿上所有人都知道其實是出於趙翼手筆,這趙翼的名氣,一時可是滿殿震驚了!”
皇帝輕咳兩聲,“趙翼的顏面,小九在太和殿上,已是都替他找回來了。雖是第三名,卻將第一名的風頭都給蓋過去了。你當可安心~”
皇帝說着,有些驕矜地眼梢微微那麼一挑。
婉兮心下便也呼啦敞亮了不少——趙翼是她推薦給九爺的人,以九爺的性子,竟然能在太和殿上公然爲傅恆找回顏面……九爺他,果然不負於她。
婉兮心下舒坦了些,這便擡眸望皇帝。皇上那模樣兒,她哪兒能不明白呢。
都五十一歲的人,在她面前一提到九爺,還是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
婉兮便也垂首笑了,“那爺呢?在太和殿上,爺怎麼說的?”
皇帝輕哼一聲兒,“小九是領班大學士、領班軍機大臣,在太和殿上卻爲第三名如此說話,又叫人家王傑的面子往哪兒擱呢?爺自不好多說什麼。”
婉兮皺了皺鼻子,“爺……委屈了趙先生。”
皇帝不由得掐腰,“嘿你個小蹄子,你是不是想說爺這一局輸給小九了?”
婉兮故意繃着臉。
皇帝輕嘆一聲兒,“爺白給你用那朝珠的事兒做了半天比擬了!便是這回委屈了他,將他的狀元換成了第三名,爺也是爲朝廷大計;這次的委屈,爺以後必定能替他找補回來。他是大才,以後每三年都有京察,便是這次虧欠了他的,爺以後京察的時候兒自然不會再委屈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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