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衙回到劉公府上,童義弘已經在劉夫人和蕊兒的照看下睡了。魏海有些煩躁地在院中喝着悶酒,雖說事情很快就解決了,但是他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這樣看似和平的結果並不能讓他心裡好過分毫。
“海哥。”唐昊喚道。他和魏海從小一起長大,如何能不知魏海的心思。平心而論,別說是魏海,就連他自己,對於這樣的結果也並不真正心服口服。
魏海擡眼看是唐昊和蘇筱晴回來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迎了過去。唐昊扶住他,讓他坐下。蘇筱晴亦在魏海身邊坐下,悶聲道:“今兒咱們可真是窩囊……”
唐昊嘆了嘆道:“這畢竟是倉頭縣地界,咱們不好太過的……”
魏海瞬間暴起:“太過?!我們哪裡過分了?從來了這倉頭縣第一天,他們就在找茬。我們忍,我們退讓,躲避,可他們呢?他們故意尋釁滋事,還用拔刀相向,現在弘哥臉上會永遠留下一道疤!一道屈辱的疤!而我們不僅不能替他報仇,還只能忍氣吞聲!”
蘇筱晴也是忿忿不平,只聽得魏海又道:“昊子,你不喜歡高官厚祿,不喜歡去跟人爭的你死我活,我都理解,我也都支持你。可是我們若一直都只是衙役,就只能一直低人一等,受人制肘!遇到何縣令那樣的人,日子還能過,遇到這些人,就只能任人宰割!我不服!”他滿嘴的酒氣,情緒激動,可是眼神卻是分外清明。
唐昊的腦子有些混亂,今日之事,的確讓他有些難以釋懷。他不知道該如何跟魏海解釋,他甚至沒法對自己解釋。蕊兒奉劉公之命在一旁站着伺候,看魏海今天心情糟糕,一杯接一杯的酒不斷下肚。又看唐昊和蘇筱晴也是悶悶不樂,連帶她也不敢多說什麼玩笑話了。
“海哥,你休息一下吧。”良久,唐昊終於道,“這事,先這樣。你讓我好好想想……”
魏海無奈道:“罷了,你們有什麼事去忙吧。我在這裡照顧弘哥,沒事的。”
唐昊向劉公說明了情況,請劉公夫婦幫忙照顧一下魏海和童義弘,自己和蘇筱晴動身前往允安縣繼續查案。
時間倉促,唐昊和蘇筱晴都是騎馬快行,卻也在路上耽誤足足行了整日,至次日方纔到了允安縣。這是時隔兩月餘,唐昊和蘇筱晴再度來到允安縣,拜訪允安縣主賀月。關於何柔的事情,唐昊對她並沒有隱瞞。案件定下來後,便派人送了信給賀月,告知所有事情原委,包括何陌爲何柔招魂致其成厲鬼的事,但是賀月看後並沒有任何回信。
唐昊和蘇筱晴覺得賀月太過無辜,一向交好的何柔竟然是鬼,爲了免除自己的嫌疑甚至還引導唐昊等人對賀月產生懷疑,使得唐昊和蘇筱晴對賀月都再三試探查證。二人心裡有愧,也不敢去問她是否安好。然而唐昊和蘇筱晴終究放心不下,藉着鄭君寶的案子,去拜訪一下賀月也有了由頭。
縣主府守門的門子記性頗好,雖兩月不見,卻仍記得唐昊和蘇筱晴,主動爲他們通傳稟報。不一會兒,便傳來消息,賀月讓唐昊和蘇筱晴進去。
雖說滿園的春意盎然,花鳥鳴趣,唐昊和蘇筱晴卻無心欣賞,心裡只想着見着賀月該說些什麼來化解這尷尬。賀月坐在院中的涼椅上閉目養神,身邊的矮案几上放着香爐薰着讓人放鬆身心的薰香,不濃不淡。侍女端上了剛泡好的茶。
“小人唐昊,蘇筱晴見過縣主殿下。”
賀月聽見聲音,坐起身來,笑道:“起來坐吧。什麼時候這麼拘束了?”
見賀月並沒有想象中的憔悴,唐昊和蘇筱晴心裡都踏實了不少。“縣主可還安好?”唐昊首先打破了沉默。
賀月苦笑:“你是說柔姐姐的事麼?怎麼說呢……說她是鬼,殺了人,問我有沒有怕?說她曾有意誣陷過我,問我有沒有怨恨過她?呵呵……我當然後怕,當然埋怨,可是……她是我的朋友啊……她受了那麼大的委屈,而我一無所知,什麼都沒有幫到她,我又能再說什麼呢?”
賀月的年紀不大,身爲縣主,也難免有些嬌慣脾氣,但是心智卻是遠超同齡人的成熟。此刻唐昊和蘇筱晴倒覺得是自己二人把賀月想得太弱了。“殿下也不必太過自責。世事無常,原本如此。有些事情,我們盡力做過就好。”蘇筱晴勸道。
賀月笑了笑,問道:“你們沒事也不會來的。說吧,可是又遇上什麼案子了?”
既然賀月不願再多說,唐昊和蘇筱晴自然也不會多說,便把案子大致和賀月說了一遍。“我想來查一查允安縣是否有過鄭君寶這麼一個人。”唐昊解釋道,“既來了,便順便來看看殿下。”
賀月笑道:“何必再多跑一趟,我讓人去跟縣令說一聲便是了,肯定比你們去來得更快。你們就在我這裡住下等着,有消息了那縣令自然會來彙報的。反正你們原本就打算讓我來安排這事,還說什麼來看看我!”說罷便叫來一個下人,將唐昊所說的要查的事都囑託他轉告縣令查實稟報。
唐昊和蘇筱晴被賀月一語說中心思,只得訕訕笑了幾聲。賀月笑道:“你們一路趕來沒吃好飯吧?我讓廚子準備些好酒好菜。我這裡好久沒有故人來了,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今日難得,得好好敘敘舊。”有人招待,二人自然歡喜答應。
縣主府的酒菜品式多樣,精緻可口,色香俱佳。可是端起酒杯,唐昊卻很快就有些醉了,想起這幾日的事情,不免又思念起獨身在吳城縣的玉姬來。賀月笑斥道:“上次我請你吃飯你心神不寧的,這次又是,我這裡的飯菜就這麼不合你口味?”
唐昊苦笑道:“殿下的酒菜均是佳品,只是我有點想念家人了。”
“你是說一醉金的那位玉姬姑娘?”
“是。”唐昊嘆道,“這案子是在倉頭縣,因得罪了那邊的衙役,弘哥被人傷了。我在想,如果不是我當初答應了這差事,也不會惹來這些禍事。忽然就有些想吳城縣的家,想玉姬姐姐了……”
蘇筱晴見他神色真的喪氣自責了,勸道:“你是衙役,自然是要依命行事,認真負責的。可錯只在那些人太可惡,你不用這麼自責的。”
“怎麼能不自責?弘哥是我兄弟,人家原本只是讓我去協助破案,是我把弘哥,把你們都帶了去……”唐昊說着,眼眶竟是紅了,“我在想海哥說的話。如果我沒有一再拒絕封賞,我們現在會不會更有底氣爲弘哥報仇解恨?”蘇筱晴輕拍着他的肩,卻是無言以對。
“你爲什麼要拒絕?”賀月忽然插嘴問道。
唐昊敲打着腦袋,揪着自己的頭髮,痛苦道:“當初,是我讓玲兒隨我們去南安國,是我信誓旦旦說要保護她。可是,就是因爲我們跟皇帝的關係太近了,那些陰謀不軌的人,把他們爭鬥的矛頭也指向了我和玲兒,才使得玲兒惘送了性命。我不想再發生這樣的事……我原想着,我不參與那些權利爭鬥,只是在這小縣城中做衙役,破破案子便罷,是不是就不會把我的朋友牽連進這些無謂的犧牲裡?所以我一再小心,不想讓人覺得我有什麼爭權的意圖,可是……”
賀月輕輕抿了一口酒,淡淡道:“可是世間爭鬥無數,哪裡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你自以爲沒有妨礙他人,但對於別人來說,不需要你有什麼動作,你也有可能成爲他的絆腳石,他也就有可能對你恨之入骨。”
賀月是皇室族女,自小對於皇家的權利爭奪自然不會陌生。一方面,她是趙王最寵愛的外孫女,自小嬌生慣養,性格嬌蠻自我。但另一方面,她的父母早亡,沒有給她留下可依仗的財產,姊妹兄弟的親情,更無半點人脈保護,反倒是有一堆王府的惡人對魚她的受寵感到不公,以致妒忌怨恨。這樣的環境使得賀月的性格中又有着極爲成熟,心機深沉的一面。
唐昊聽了賀月對自己身世的講述,不由感慨萬千。初時聽到魏海的抱怨,他甚至有過動心,要努力拼一把,謀個官職,不求名利,只爲保身。可賀月身爲皇室貴胄,所有大小官員見了她,都只能跪拜行禮,她的身份難道不尊崇高貴嗎?可是她所能依仗的是趙王的寵愛,一旦有天趙王仙去,賀月的處境可想而知。正如何陌身爲地方官,所依仗者也不過是皇帝的恩賜。皇帝讓他當官他就能當官,讓他走,他也不敢不走。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不必太過於糾結於這些無謂的名利紛爭?”蘇筱晴也是若有所思。
賀月笑道:“惡人要嘲笑你,恨你,害你,自然找得到嘲笑你的辦法,恨你的理由,害你的手段,與你何干?爲他們的那些宵小伎倆操心自責,不是亂了自己分寸?若惹了禍事,反使親者痛,仇者快,何必?”
唐昊頓覺如醍醐灌頂,起身恭敬道:“殿下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賀月佯怒笑道:“少拍我馬屁了!你那點小心思,我清楚得很。好的時候,說我聰明;不好的時候,就梗着脖子罵我。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覺得那會兒的你更可親。現在的你,跟何縣令學得都愛咬文嚼字了!沒意思!”唐昊尷尬地撓了撓腦袋,怎麼自己好不容易裡裡外外都裝得像個讀書人了,還有人反倒喜歡他變回那個無賴小混混的模樣?
蘇筱晴看着他們,笑道:“大寬他們的確喜歡爭名奪利,案子畢竟發生在他們倉頭縣內,他們辦不了,難免惹人詬病。可他們並非十惡不赦之人,只是頭腦簡單了些。所以現下關鍵之處,還是在於怎麼處理這事。”
唐昊嘆道:“要是玉姬姐姐在就好了,她是心思最玲瓏的人。有她在,既能安撫弘哥,又能教導我們該怎麼處理這些麻煩事。”
“你讓你那玉姬姐姐去安撫你弘哥?”賀月戲謔地笑道,“我怎麼聽縣城裡傳聞你們倆關係不淺呢!你捨得把她讓給你兄弟?”
蘇筱晴素來知道唐昊和玉姬關係匪淺,聽到賀月這一番戲說,也不由得豎起耳朵來。唐昊尷尬地看着這兩個人那明顯帶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訕笑道:“我和玉姬姐姐不過是以前的案子有過些交情,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便認了做姐姐,互相照應罷。弘哥是真心喜歡玉姬姐姐,只是玉姬姐姐或許心裡還沒放下從前之人罷了。”
蘇筱晴道:“什麼‘罷了罷了’的,玉姬姐姐可說你曾救過她命呢!”
唐昊忙道:“哪裡的話,若不是玉姬姐姐,我只怕也早被殺死在亂軍之中了。”
蘇筱晴詫異道:“你們是在南安國認識的?”
“呃……是,玉姬姐姐歲面相柔弱,卻是外柔內剛,女中豪傑呢!”唐昊見蘇筱晴已經有些察覺玉姬與自己認識的緣由,怕她深究,只好含糊過去,立即岔開了話題,“殿下現在還去月湖閣嗎?”
賀月聽出來唐昊是有意轉移話題,又見他看着蘇筱晴的眼神有些閃爍,以爲他是怕蘇筱晴怪他跟別人親近,沒有多說,笑道:“當然去。月湖閣雖比不得這縣主府大,卻是清淨幽雅,別有情趣。說起來,我買月湖閣時,還是佔了原主人一個便宜呢!”
唐昊道:“什麼便宜?”
“那原主人姓李,是個商人。當時他家半夜失竊,他還因此被那賊人傷了眼睛,從此失明。家裡人覺得那宅子不祥,便想盡快出手。我只覺得那宅子地界正好,裡面的花草裝飾齊全,只要稍作修繕即可,能省下不少開支,所以當即就讓人買下了。”賀月笑說着,忽然愣住了,“咦?這不跟你們說的那案子……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