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風無昭的喪儀並不隆重,他畢竟是獲罪囚在宗人府的皇族,因此屍體裝殮送回王府後,除了少數大臣前往祭拜之外,靈堂中始終是人影寥寥。他的元妃秦氏早在他之前就已經鬱鬱而終,因此在靈柩兩邊哀哀哭泣的就只有兩個側妃和幾個侍妾而已。自從風無昭獲罪被囚之後,王府中的下人就都作鳥獸散,她們這些原本養尊處優的女子便只能事事自己動手。若不是宗人府每年都按例撥給銀兩,怕是她們連一條活路都沒有。
雖然已經倦了幾日,但這幾個淡妝素裹的少婦每每想到自己將來的困窘,號啕聲就愈來愈大,因此即便是來上一柱香祭拜的官員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誰也不敢停留太久。賻儀簿上竟多半是幾十兩,但對於乏人問津的王府來說,這些銀子已是分外難得。
側妃楊氏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她已是哭得幾度昏厥了過去。幾個側妃侍妾之中,便只有她留下了一點骨血。本來還指望着丈夫能有重見天日的時光,誰料風無昭居然這麼快就去了。可憐她的兒子還不到十歲,朝廷也還沒有發還王爵的旨意,今後的時日真的沒法過了。就是她的孃家也不會收留一個獲罪的皇子側妃,她已是打定了主意,若是風無昭落葬之後仍沒有一個說法,她便少不得一根白綾尋了自盡。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她聽得一個小廝又高又亮地嚷了一句:“珉親王到!”這一聲可是非同小可,裡邊的衆人全都驚呆了。風無昭獲罪期間,這位宗人府宗正還來過幾次,她們是見到那張臉便覺得害怕,現如今王府的主心骨既然已死,莫不是朝廷派了他來處置府中的女眷?想到這裡,這些女子的哭聲便更響亮了。
風珉致一進靈堂便聽得一陣震天哭聲,不由搖頭露出了無奈之色。他當然知道風無昭是因爲心情鬱積,加之聽到了風無痕立儲的消息,這才鬱郁離世,不過事到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他示意身邊的長隨點上了一柱香,站在靈柩前默默禱告了一陣,這才命人去過那本賻儀簿,工工整整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隨後又加上了“一千兩”三個字。
他隨手將簿子擱在一旁的几案上,這才皺眉問道:“這喪儀未免太簡陋了,雖然無昭的王爵沒了,可畢竟還是皇族子弟,怎可如此怠慢,那些辦事的是愈來愈不經心了!”他面色一沉,便惱火地吩咐道,“傳本王的令,到宗人府去調幾個得力的人過來操持,這邊全是女眷,想來也辦不成什麼事。這王府還在,裡邊卻如此冷清,想必那些白眼狼似的奴才全都跑光了?”他一邊說一邊劇烈地咳嗽,旁邊的兩個長隨連忙小心翼翼地上前攙扶着老人。
風珉致最後一句話顯然是對着底下的幾個女子說的,不過此時這些女子還懾於這位老王爺的威勢,一時之間竟是無人答話。半晌,側妃楊氏才挪動着膝蓋上前兩步,叩首之後哀哀求告道:“回王爺的話,自從殿下獲罪後,府中的那些人就全都散了,還有不少人訛詐帳房的銀子,如今留給賤妾這些人的竟是一座空蕩蕩的王府。王爺,雖然我家殿下有罪,但他的孩子畢竟還小,求王爺看在這點骨血的份上發發慈悲,否則賤妾等人算是沒有活路了!”
風珉致這才注意到靈柩邊的那個孩子,由於風無昭的元妃無出,因此世子之位也一直未定,想來這個孩子就是風無昭在世上的最後一點血脈了。儘管對於風無昭當年的行爲極度不齒,但人都死了,風珉致也不會再追究那麼多,何況皇帝應該早晚就有恩旨。他示意旁邊的一個小太監將那個孩子抱過來,只見他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樣,黑漆漆的瞳仁閃閃發亮,毫無懼色地和風珉致對視着。
楊氏見風珉致遲遲未曾表態,心中焦慮不由更盛,又連連碰頭道:“王爺,這孩子雖說上了宗譜,卻未有一個正式的名分,我家殿下已去,將來他即便是讀書還是辦差都是低人一等,求王爺向皇上進言,給他一個微末名分,也好慰藉王爺在天之靈。”
“唔。”風珉致不置可否地含糊應了一聲,剛想出口說點什麼,一個年少小廝便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太子,太子殿下駕到!”靈堂中的衆人頓時全都呆了,外邊的流言他們自然也聽說過,因此誰都沒想到這位剛得到儲位的太子殿下竟會親臨祭拜,因此都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風珉致正想迎出去,突敢腳下一軟,竟然無法動彈。他雖然早就知道自己身體日漸虛弱,但在人前失禮卻是他無法忍受的,因此忙不迭地命兩個長隨攙扶他出去。還未走幾步,風無痕的身影就已經出現在了風珉致面前,搶先扶住了他。
“皇叔祖,您的身子不適宜勞頓,就不用那麼拘禮了。”風無痕溫和地說了一句之後,這才擡頭打量起靈堂來。只見其中稀稀落落地裝飾着一些白幔,那些油燈雖然點着,卻渾然無助四周的光線,就連白天也顯得有些陰森,整個靈堂都籠罩着一種悽愁慘淡的氣氛。旁邊跪着一些身着白色孝服的男女,人人臉上都是掛着戚色。
風無痕親自拈起一柱香,竟是在靈前躬身行了一禮,隨即才起身取過賻儀簿。他的這些舉動不由讓四周的女眷生出一縷希望,當朝太子親至之後,其他官員想必也都會前來祭奠,如此一來,原本蕭索的王府說不定會有所起色。風無痕看着那寥寥幾筆賻儀,眉頭已是愈皺愈深,雖然他和風無昭的兄弟之情極其淡薄,但眼看他死後如此潦倒,心中總是有幾分不快。當他看到風珉致後邊寫的那一千兩字樣時,臉上才稍微平和了些。
他掃了一眼底下的一衆女眷,深深嘆了一口氣,若是換作別的皇族,此時必定是孝子出來撐門面,哪像現在這般窘迫?“雖然五哥的王爵還未發還,不過父皇回頭必有恩旨,你們就節哀順便吧。”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個孩子,頓時微微一愣,“這就是五哥唯一的兒子?”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孩子的穿着最多隻比得上尋常百姓家嬌兒,想當年風無昭囂張跋扈之時,可曾想到今日妻妾兒女的處境?
楊氏正要答話,風珉致就先開口道:“太子殿下,此子就是無昭留下的唯一一點骨血,不過並非嫡出,但若是皇上有恩旨赦免無昭的罪行,自然此子還是可以襲爵的。”風珉致見風無痕的表情就知道這位太子殿下想作好人,當下又建議道,“太子殿下既然前來祭奠,想必是記着當初的兄弟之情,不若由殿下和本王聯名上書皇上求一個恩典,則王府上下有了名分新主,這喪事辦起來也體面。”
風無痕點點頭,顯然是讚許了風珉致的提議。“皇叔祖放心,此事孤必定會作主,必定斯人已逝,以父皇的仁德,應該會慮到五哥的身後之事,這孩子也會得到善待。”他這句話剛說完,底下的楊氏便砰砰砰地連磕了三個響頭,涕淚交加地謝道:“賤妾謝過太子爺大恩大德!謝過珉親王恩典!”她又膝行幾步,將那孩子按倒在地,“浩容,還不快向太子爺和珉親王謝恩!”
浩容僅僅一愣就被母親強壓着磕了幾個響頭,不過很快就倔犟地擡起了頭來,幽深的目光不住在上頭的兩個大人臉上轉來轉去,膽子大到了極點。風無痕和風珉致倒不覺得什麼,但楊氏卻被嚇壞了,生怕兒子的無禮壞了大事。連聲呵斥無果後,她顧不得許多,劈頭就是一巴掌,奇得是浩容只捂着臉蛋,既不叫嚷也不啼哭,仍舊是瞪着上頭的兩位大人物。
“這孩子的風骨不凡。”風珉致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隨即又補充道,“太子殿下,本王已經讓宗人府調了幾個人過來幫辦喪儀,奏請了皇上之後,這邊的事便能解決。倒是殿下日理萬機,便無須在這裡再耽擱了。”
風珉致的這句提點來得突兀,但風無痕只是一怔便明白了過來。他今日來祭奠本就是一時起意,雖然送了一份人情,但畢竟風無昭的罪名猶未消除,他確實不便停留過久。看看手中的那本賻儀簿子,他取過筆來,思量片刻,寫上了“一千二百兩”,然後就吩咐隨侍在側的兩個侍衛將銀票送到帳房,又和風珉致商議了幾句之後才離去。
皇太子親至祭奠風無昭的消息立刻傳揚了出去,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大臣頓時都傻了眼,尤其是那些曾經將風無昭視爲真命天子,如今卻改換了上頭的牆頭草,更是心中惴惴不安。雖然風無痕一直在朝理事,但對於這位皇太子的真正脾性卻是沒幾個說得準的,所以不少官員都順勢前往祭拜,賻儀也是比照着風無痕和風珉致的例子不敢短少。再加上喪儀有宗人府的熟手操持,這些賻儀倒也足夠將風無昭的身後事辦得風風光光。
宛烈二十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因皇太子風無痕和珉親王風珉致上書陳情,皇帝下詔免除已故五皇子風無昭之罪,復其郡王王爵,諡曰“恭”。由於風無昭元妃早逝無出,冊其庶長子風浩容爲世子,由皇太子風無痕代爲教導,待其成年之後承襲王爵,另冊風浩容生母——側妃楊氏爲郡王太妃,王府用郡王規制。至此,京城百姓皆道皇太子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