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漢謹不安地在室內踱着步子,另幾位品級不一的官員坐在那裡,神色也甚是驚惶。
“郭大人,現在聶思遠已死,七殿下應該不會隨意追究我等之罪吧?”福州知府秦漢聞忍不住開口道,“畢竟皇上已經下旨,將福建上下官員降三級聽用,此等處分已是頗重,七殿下若是再處置別的官員,難道不怕福建官民不穩?”
“無知!”郭漢謹幾乎是咆哮道,秦漢聞可以說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因此說話也沒什麼太多顧忌,“皇上失去了一位皇子,你懂麼,若是如此容易就善罷甘休,皇族的威嚴就蕩然無存了!福建早爲是非之地,如今再加上這一風波,哪是聶大人一人之命可抵的!漢卿,聶大人是爲我等頂罪而死的,你直呼其名,未免對死者太不尊重。成何體統!”
秦漢聞幾乎漲紅了臉,不過,郭漢謹是他仕途和學問的雙重老師,他得罪不起,也壓根不想得罪。“下官知錯了,還請老師見諒!”
“聶大人現在已經仙去,長子又得發配,家也給抄了,只有孤兒寡母艱難度日。我看今天七殿下的意思,似乎到時會幫襯一點。我們這些當初的同僚如果不略作表示,恐怕那位殿下會認爲我等過於矯情。”考亭縣令朱綿若有所思道。
“這些暫時不談,問題是,那些豪紳侵佔土地之事,並不是子虛烏有。問題是每次洪災過後皆是如此,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現在七殿下拿這個作文章,是不是皇上的授意?畢竟世家獨大,乃是朝廷大忌!”盧思芒身爲按察使,考慮的就更爲長遠。
衆人都陷入了沉默,如果真的如此,就算打發了七皇子,皇帝還會派來個八皇子九皇子,反正皇帝子孫衆多,這皇族的欽差怕是沒完沒了。可是,以那些地頭蛇的性子,怕是不那麼容易妥協。
“還是本官出面吧。”郭漢謹嘆了口氣,“那些豪紳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你們和他們打交道不多,恐怕難以應付。實話說一句,此次的風波,背後涉及的朝廷官員無數,露在表面的卻是我們這些地方官員。這些世家的姻親關係遍佈朝野,一個不小心,我們這些人就全得當替罪羊。”
“郭兄,明日還是下官陪你一起去吧。”盧思芒咬牙道,“現在聶大人已死,我們藩臬兩司齊去,倘若他們再不給面子,那我們也只好用極端的手段了!”他的臉色異常猙獰,“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把我們逼到絕路上,也只好拉些墊背的!”
郭漢謹憂慮地點了點頭,“那就勞煩盧兄了。總之,各地的官員你們都去打個招呼,如今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讓他們安分些,跟着上司,否則,當了棄子別怪我等心狠手辣!”一向以儒雅著稱的他說出如此之話,讓其餘人都不禁心驚,看來,事情真的已經到了魚死網破的時刻。
福州郊外連江縣,矗立着一大片宅子,號稱八閩第一世家的越家就安居在這裡。兩百年前,越家的老祖宗靠打漁起家,隨後開始販賣私鹽,最後生意作大了,也就順理成章地和官服搭上了關係,搖身一變成了官鹽。接着就是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買賣擴張,請了幾位山西老號退休的帳房先生,做起了銀莊的生意。連遠在東三省的藥材生意,越家也橫插了一腳。幾代下來,錢是越掙越多,子孫中也是人才輩出,姑娘也大多攀上了豪門。幾個有出息的旁系子弟甚至中了舉,如今朝堂上的戶部侍郎越千繁,就是越家的旁系子弟,要不是當年越家家主越明鍾資助他十年,越千繁壓根就沒有現在的錦繡前程。因此前年越夫人跟着丈夫回老家探親,竟是讓自己的幼子過繼到了越明鍾次子越千節名下。朝中有中樞官員相助,越家的聲勢更是如日中天。
“老爺,郭大人和盧大人來拜。”一個青衣小僮急急進了正廳,恭恭敬敬地跪地稟道。越明鍾雖有兩個兒子作了官,但自己卻是一介白身,朝廷大員來訪,原應開中門迎接,如今下人竟用了一個“拜”字,可見越家的氣焰囂張。
“怪不得今早眼皮跳個不斷。”越明鍾冷笑道,“看來是有人來下通諜了。來人,開中門,老夫親自迎接,給郭大人和盧大人一個面子!”
郭漢謹和盧思芒看着越家很久沒有動用的中門大開,心中都涌起一種不安的感覺。如此排場浩大,顯然越明鍾並不打算以私人名義見他們,而是代表了整個越家的立場。
“越明鍾率越家子弟恭迎郭大人,盧大人!兩位大人蒞臨寒舍,真是令蝸居蓬蓽生輝!”越明鍾率了數十位越家直系親族出迎,話音剛落,竟是直挺挺地準備行大禮參拜。
郭漢謹和盧思芒都慌了手腳,此人之禮豈是等閒,若是風無痕在此,以皇子欽差身份受他一禮倒還說得過去,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卻是無論如何都受不得的。郭漢謹搶前一步,忙不迭地扶起越明鍾,連聲道:“越老先生乃是前輩,晚輩等哪敢受此重禮,實在是使不得!”
越明鍾就勢起身,心中暗笑,“兩位大人說笑了,越某惶恐。請!”他向侍立身後的長子使了個眼色。
待到了正廳,郭漢謹和盧思芒都愣了神。這越府他們也來過不少次,向來對正廳那名家字畫和古董珍玩頗爲眼熱,但礙於越明鐘的身份,誰都不敢開口討要。可如今,整個室內空蕩蕩的,竟是半點裝飾都沒有。只有孤零零的一套酸枝木傢俱,看上去煞是寒磣。
“越先生,這是怎麼回事?”盧思芒忍不住發問道,“原先的那些東西怎麼不見了?莫非先生有意藏寶,不欲外人褻du寶物?”他有些惱怒越明鐘的故作姿態,因此言語中也帶了幾分不客氣。
“盧大人說笑了。如今福建大災過後,百姓生活堪憂。我越家雖不能一力賑濟災民,但卻也不會甘於人後。雖然越家產業大多無法立刻變賣,但這些玩意卻能換不少糧食。前日我已吩咐人以一幅字畫一百石糧食的代價,從廣東收了一批糧食,雖然不能完全解福建之急,但想必也可以爲大人分些憂。至於珍玩嘛,老夫則換了些藥材,大災過後瘟疫流行,些許薄物必能救人無數。”越明鐘的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
若是常人,必定稱頌越家的善心,可郭漢謹和盧思芒都在福建爲官多年,深知越家人的秉性。哼,一幅字畫只值一百石糧食?簡直是笑話,越家所藏,俱是名家珍品,萬金難求,豈會輕易賤賣,用來換糧食?越家囤積的糧食,本就是福建之冠,拿個幾千石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至於藥材,更是離譜,越家在東北收藥材的人,幾乎是包攬了東三省三成的珍貴藥材生意,常人以一兩銀子買來的藥材,越家人最多隻要花費兩錢,本錢極薄,拿出那些藥材來,最多不過數千兩銀子。如今大水已有些退去,越家趁機佔的無主或是有主田地,怕是不下數萬畝,相比不到一萬兩銀子的本錢,已是賺得盆滿鉢滿。
“越先生的好意,下官等心領了。”郭漢謹微微欠身謝道,“只不過大災過後,朝廷恐怕要清查部分不法之事,七殿下此次以皇子之尊奉欽命來到福建,所懷密諭我等盡不知其中深意。還請越先生及早決斷,免得後悔。”他輕輕提點出重要之處,算是一個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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