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冬獵

十月初八,上京城中降下今年的第一場初雪。東林書院今年的冬狩準備兩日,便要正式開始了。

東林書院的冬狩之日,原本是開國大長公主每年訓練護衛們在野外生存技能而特意保留的傳統項目,每天冬季初雪降臨之後,她便帶着公主府護衛輕裝簡從前往西山的皇家獵苑。

整個冬狩持續半月有餘,但護衛們皆不帶食物,全憑獵殺的野物來保持體能,並且將整個護衛隊分爲兩隊,做敵對雙方來操練廝殺,模擬兩軍對峙,以保持護衛隊的血性。

待得東林書院創立之後,爲了紀念開國大長公主,第一代山長便將長公主府的傳統冬狩之日保留了下來,只是在訓練程度上要比之護衛隊輕鬆許多,允許這些學子帶食物及日常用品,冬狩的日子也由半月縮短爲六日。

虞世蓮從宿舍出來,路過藥圃,被教律學的閻先生拉住,非要把脈。

整個東林書院的先生學子們皆知道律學先生閻文是個藥瘋子,癡迷藥理醫學,偏又不曾師從名師,只自己抱着書本子瞎琢磨,哪怕被閻文把脈,也置之一笑。權當供他義務學習了,說不定能在律學先生這裡混個臉熟,年末成績能夠得個好評呢。

閻文捏着虞世蓮的腕脈沉吟一時,得了個“肝氣鬱結,須疏肝養胃”的結論,又提起要替她開個藥方,虞世蓮推說還要去教舍練字,便急急走了。

她邊走心裡邊琢磨,都說閻先生律學是一等一的,但當大夫卻是半瓶子水,沒想到今日的診斷結果倒有幾分道理。

虞世蓮能不氣嗎?!

她一個尚書府的庶女,多年處心積慮想要打進嫡女圈子裡去,最終還是隻能跟各家府裡得意的庶女們廝混交往,偏林碧落一個商戶女纔來沒多久,已經跟那些嫡女們混的爛熟,都已經稱姐道妹了。

特別是今日要上射藝課,王益梅便拿出個上好的羊脂玉指套來,非要送給林碧落。

林碧落堅辭不受,卻被後者逼的沒辦法了,只能收下了。

王益梅也是逼不得已。她向家中母兄誇下海口,又借了銀子,要做買賣,又跟王夫人要鋪面,家裡人都答應了,林碧落這裡卻還沒應下來呢。她怎麼能不着急上火?

雖旁敲側擊的問過林碧落好幾回,可是林碧落卻道還在考慮之中,待她考慮清楚了,必定給王益梅回覆。

王益梅就怕林碧落反悔,想着法兒的討好林碧落,瞧見她用的是鹿皮指套,回家便將自己初時學箭之時,長兄專爲她打磨的羊脂玉指套拿來送給了林碧落,只盼她能及早籌備鋪子開業。

買賣再不做起來,她回家之後恐怕都會被母兄取笑。

其餘虞世蘭以及鄧九娘幾個瞧見王益梅這死皮賴臉的模樣,皆起鬨不已,與林碧落下最後通諜,若是她偏了王益梅,撇開衆人單隻與王益梅合作,大家姐妹也沒得做了。

這話聽在虞世蓮耳中真是刺心。

偏一會兒她們便回宿舍去換騎馬裝,虞世蓮又不上射藝課,只能幹看着她們打成一片,都來取笑林碧落只會放空箭。

待得衆人走了之後,虞世蓮才離開了教舍,在書院四下轉悠,偏生遇上了閻文。

待她別過閻先生,獨自走在寂寂的書院裡,只覺到處是一片雪白,心念一動,腳步便不由自主的向上射藝課的訓練場上走了過去。

拐過幾座被巨樹掩映的校舍,走過九曲迴廊,便是一條筆直的甬道直通訓練場。這條路虞世蓮曾經走過一次,只是走到中途卻又放棄了。

現在她站在空無一人的甬道上,卻有幾分茫然。

正在愣神間,聽得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只當是哪個同窗去上射藝課結果遲到了,猛然轉頭,卻發現遠處走來一名氣宇軒昂的年青男子,面色如蜜,眉如刀裁,目如寒星,蜂腰猿臂,整個人便似雪地裡行走的尖刀,透着一種凜冽的寒意。

她心中巨跳,立定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軒昂的男子闊步走了過來,漸漸靠近,目光只隨意往往她身上一瞟,似瞧着路邊花樹山石,毫無出奇之處,就那麼輕輕巧巧的瞟了一眼,便越過去了。

那男子走路的姿勢很是特別,輕快而迅捷,像一頭獵豹在空無人一人的雪地裡覓視,步子優雅緩慢,卻帶着天生的威脅。還有他深寒幽黑的眸子裡,似有刀鋒般的寒意,虞世蓮只覺得整顆心都在顫慄,於顫慄之中卻生出一種意欲柔軟順臣服的念頭來……

她曾經夜裡夢裡都想要遇見這樣張揚自信的兒郎,千金一諾,值得她託付一生,而不是像她的阿爹虞傳雄這樣子的文人政客,在婦人堆裡打滾,左搖右擺,始終不肯爲一個女人停留。

虞世蓮眼睜睜的看着那男子龍行虎步,黑色的大氅隨着他的走動彷彿也帶着凜人的氣勢,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盡頭。

她眼睜睜看着那空無一人的甬道盡頭,一路只留下他走過的腳印,有寒風輕輕捲起積雪,那腳印便淺了一些,再淺一些,不久之後便會徹底消失,彷彿這男子只是她在寒冷的初冬做的一場了無痕跡的夢。

接連兩日,虞世蓮都很恍惚。

睜眼閉眼,便會想起那男子的眉眼,那樣冰寒凜冽的眉眼,假如笑起來,又會是怎樣動人的盛景?

到得第三日上頭,正是冬狩之日。

東林書院所有的學子先生們都出動了,馬車連着馬車,丫環僕婦坐着馬車,護衛侍從騎着馬兒跟在自家年少俊美的郎君身後穿城而過。整條車隊從街頭瞧不見街尾,許多市井百姓競相觀看,更有別的書院的學子們用豔羨的目光瞧着那輕騎裘服打馬而過的貴族少年,還有坐在敞篷馬車上衣帶飄揚的丫環侍女,想象着她們的馬車緊緊跟隨着的那遮的嚴嚴實實的錦帷馬車裡坐着的少女,該是何等風姿……

被擠的水泄不通的路邊,有一隊穿着短打扎着腰帶的少年們在人羣中跳起來去瞧那車隊,他們紛紛猜測着那馬車裡的少女,數着一輛輛用各種錦帷遮住的馬車,猜測着東林書院共有多少女學子。

鄔柏的目光穿過黑壓壓的人頭,一次次的跳起來,又一次次的落地,想要看清楚那馬車裡坐着的少女,可惜那些馬車的車簾始終未曾掀起,坐在馬車裡的少女們此刻正裹緊了裘衣,享受着最後一刻的溫暖時光。

皇家獵苑裡只有兩排簡陋的屋子,住宿條件極差,哪怕帶的丫環侍從再多,準備的再周到,這大雪天去冬獵,不吃點苦頭幾乎是不可能的。

車隊的最後面是行李輜重,足夠一行人馬吃用數日。便是銀絲炭也帶着幾馬車,生怕凍着了這些貴族少年男女們。

這等出行的排場,自然讓普通百姓咋舌。

鄔柏的大師兄嘖嘖出聲:“哪一日待我投軍立功,做個人上人,也這般招搖過市,好讓旁人也羨慕羨慕。”

同行的一幫師弟們之中,一名瘦的跟猴兒似的少年一哂:“大師兄,若是等你投軍立了功,恐怕鬍子都白了,?便是這般招搖過市,除了讓一幫大娘們啐一口,你以爲難道能讓小娘子們歡呼?不過是白想!”

那大師兄一巴掌扇在瘦猴兒少年的腦袋上,“敢編排你師兄了?!信不信我將你揍成渣渣?!”

那瘦猴兒少年頗爲不服,“大師兄,你將我揍成渣渣有什麼了不起?要是能將鄔師兄揍趴下,那纔是本事呢!”

站在旁邊的鄔柏卻有幾分心不在焉,被幾位師兄弟各推了一把,纔回過神來。

“想什麼呢?”大師兄目光微閃,狀似隨意的問了一句。

“想我媳婦兒呢。”鄔柏隨口答他。也不知道這話哪裡引得那大師兄高興了,連連拍着他的肩膀,“你媳婦兒在哪呢?不會就在那馬車裡面吧?”

“是啊。”鄔柏垂頭喪氣的點點頭。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從小一起長大的三姐兒怎麼搖身一變,就成了郡主府的義女了呢?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最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三姐兒竟然離開了林家,長住郡主府了。

——可是他哪裡做的不好惹她不開心了?

鄔柏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大師兄卻也不給他功夫想明白,小聲在他耳邊問:“阿柏,難道你……中意的不是小師妹?還是你媳婦兒真在這車隊裡?”心中卻不由輕蔑一笑。

這小子最近不會是傻了吧?

東林書院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貴族子弟學院,在那裡讀書的學子基本都是貴族少年男女,偶有一二名不是貴族子弟,那也是非貴即富的,聽說皇商家的嫡長子便是花了重金卻進了東林書院讀書的。

鄔家不過市井小民,父兄皆是公門小吏,要說這樣的人家與富貴人家有牽扯,打死這幫師兄弟們都不信。

鄔柏有時候也很難相信。

他一直以爲,三姐兒會在林家住着,做着小生意過着平順的小日子,慢慢長大,然後等着他來娶她。

中間他還可以時不時去林家瞧瞧她,帶些小玩意兒送給她。

對於他的這項支出,谷氏從來不吝嗇,總是會小聲問他要不要給三姐兒買什麼東西?

剛訂完親的時候,鄔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一朝心願得償,便是做着夢也能笑醒。

重陽節他去林家見三姐兒,她便不在家。

鄔柏當時問何氏,三姐兒去了哪裡,何氏只道去了親戚家,過幾日便能回來。

後來聽說三姐兒倒是回來過,可她每次來去匆匆,兩個人連相遇的機會都沒有。

將自己裹成個球窩在馬車裡,懷裡還抱着手爐的林碧落全然不知道馬車之外的大道上,還有少年只爲了瞧她一眼,無數次徒勞的跳起來又落下。

虞世蘭、虞世蓮與她同車。

原本往年虞世蓮以體弱不便爲由,不肯來參加冬狩,但是今年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竟然破天荒的要求參加冬狩。

衛姨娘追問了她好幾次,都沒問出什麼來,最後只能向虞傳雄哭訴,“阿蓮身子骨弱,這大冷的天還參加什麼冬狩?萬一凍病了可怎麼好?”

反是虞世蘭年年參加冬狩,義成郡主倒從來不曾抱怨過一句。

“既然身子弱,就在府裡好生養着,何必跑到外面去受罪?!”

衛姨娘生的楚楚動人,天生便有一種弱風拂柳的風姿,讓男人忍不住生出呵護之心,當年她也是憑着這股天生的嬌弱之姿進了郡主府,並且得到了虞傳雄的寵愛。

虞世蓮的模樣頗有幾分乃母的味道,總能在不經意間引得少年郎生出保護她的念頭。再加上她在東林書院讀書,見識到了同齡人之中的佼佼者,又有各大府裡的庶女們,有不少都得了妾室出身的親孃的親傳密授,倒對籠絡少年郎們都有些手段。

衛姨娘見得自家閨女生的不負重望,嬌弱娉婷更甚於她,又是個讀過書識過字的,更有見識,一心巴望着她能得個高門大戶的如意郎君,對虞世蓮教養的更爲經心,又早早將虞世蓮定位爲“嬌弱堪憐的小娘子,知書識理的大家淑媛閨秀”,凡是與此等形象不符的行爲盡皆杜絕。

冬狩哪那裡是“嬌弱堪憐的小娘子”該去的地方?

萬一被寒風吹的臉蛋粗了,頭髮毛躁了,可怎麼好?

可惜虞世蓮這一次是鐵了心要去冬狩,與衛姨娘爭論了兩日,最終當孃的拗不過女兒,只能垂淚目送她坐上前往皇家獵苑的馬車,捂着心口在寒風中站了半晌,倒似西子捧心一般模樣堪憐。

衛姨娘的這般造型被好事的丫環報到了義成郡主那裡,她倒還有心情打趣。

“敢是衛姨娘的心肝被人剜走了,才捧着心站在那裡呢。也怨不得她,待讓老爺好生安慰一二,她便開解過來了。”底下一衆丫環皆暗笑不已。

話說郡主府裡從來不缺美人兒,特別是各款各型的。便是當初衛姨娘這款嬌弱垂淚型的在後院一枝獨秀,比起義成郡主那般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正室主母,那真是男人的心頭肉一般。義成郡主後來見得虞傳雄好這一口,倒尋了十來八個這類型的丫環送去侍候虞傳雄。

果不其然,衛姨娘一枝獨秀的局面很快被打開。

不過她到底不似這些丫環們是後天有意識效仿,總還是先天技藝,簡直算得無師自通,說到底仍然技勝一籌,因此在虞傳雄的心裡倒也佔有了一席之地。

後來在同僚上司的宴飲之中,虞傳雄結識了後來的姜姨娘,大致也似衛姨娘這種類型的,差不多有點一見鍾情的感覺。因爲引進了外來人才,衛姨娘纔不曾獨擅專寵下去。

不過義成郡主從來不在意這些。

她的注意力從來都不曾放在後院爭寵打壓妾室身上,彷彿與妾室爭寵吃醋乃是浪費生命,於她的生活全無益處。

郡主府的後院一直保持着百花爭豔的狀態。

兩個孩子都是參加冬狩了,要有好些日子不回來,義成郡主閒極無聊,便喚了丫環去廚下尋些吃食來。那丫環去了廚房,見有莊子裡新送來的鹿肉,便吩咐廚子烤了,才提了過來,打開之時,義成郡主聞到鹿肉的味道,頓時嘔吐不止。

她身有不適,倒嚇壞了房裡一干侍候的丫環僕婦,忙遣了人拿她的名貼去太醫院請個太醫來把脈。

“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倒嚇的你們這般模樣?我不過就是聞着那鹿肉的味兒不舒服而已。”

丫環見她對着鹿肉嘔吐,早將鹿肉撤了下去。

許嬤嬤替她順氣,又接過丫環遞上來的茶,略試一試水溫,這才遞給了她。

“郡主自是要小心身體的。如今家裡可是有兩個孩子要照顧呢。”

太醫來了沒多久,郡主府便傳出了喜訊:多年未孕的義成郡主又懷孕了!

虞傳雄下朝回家,纔到了大門口,管家便樂孜孜跑來向他恭喜:“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出了什麼事兒了?”

見管家這般模樣,虞傳雄便估摸着,難道是府裡哪個通房或者妾侍有喜了?可是瞧着管家的模樣卻又不像。府中別的不多,唯獨庶子庶女不少。管家見的多了,每次都很是平淡。

“難道是……”虞傳雄頗有幾分不相信。

“是郡主有喜了!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方纔曹太醫來過了,替郡主把過脈了,道這纔剛剛一個月,郡主這是上了年紀所以反應比較大,早早便害了喜,不然哪裡能料想得到呢?”

“怎麼郡主竟然害喜了?侍候的人都是做什麼的?”虞傳雄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大步往義成郡主的院子裡去了。

早幾年他還有將庶子記到郡主名下做嫡子的想法,只是因着他有此念頭,虞家後院裡差點反了天,後來他按下此事不提,後院這才安靜了幾年,卻也是暗流涌動。

如今倒好,郡主總算懷孕了!

虞傳雄一直以來提着的心頓時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大約得等孩子降生之後,若是嫡子,才能完全放下來罷。

虞世蘭與虞世蓮卻不知道郡主府的格局自今日起便會有所變化,皆困在馬車裡昏昏欲睡。

正自昏沉間,馬車板壁被人叩響,三個人頓時都清醒了。

此刻車隊已經走到了京郊,前兩日的積雪還未化盡,路上一片泥濘,林碧落掀起來車簾來,便瞧見玄衣大氅的楚君鉞騎着高頭大馬與她們的馬車並駕齊驅。

馬車內的光線有點昏昧,虞世蓮擡眼見到那有着冰雪般寒意的年青男子,只覺心中狂跳,喉嚨發乾,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整個人都緊張的近乎**了,腦中唯有一個念頭:他找過來了!他找過來了!他找到我了……

她心中無數念頭紛沓而至,心中想着也不知道這年青男子是誰,一面又遺憾的想到,若是虞世蘭中意的楚家三郎長這般模樣,那該有多好?!

縱然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搶了虞世蘭喜歡的人來做夫郎,可是見到這年青男子,卻仍然忍不住動了心。

“今日紮營,明日狩獵之時,你跟在我身邊。”他話說的毫不遲疑,目光卻是朝着林碧落而去的。

毫無疑問,這話是對林碧落說的。

虞世蓮方纔全副心神都在那年青男子身上,待見得他的目光全然未曾往馬車裡掃視,只盯着林碧落靜待她回答,且那冰雪般的眉眼裡似乎蘊含着暖意柔光,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窟!

眨眼之間,虞世蓮的心已經從九重天到地獄走了一遭。

“我跟在你後面幹嘛?幫先生撿獵物?”林碧落自認以自己那可憐的總是脫靶的箭藝,跟在這位身後,除了下馬揀獵物,還真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

恐怕就算讓她揀獵物,她都不算個熟練工。

沒想到楚君鉞面上倒浮上一個淺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嘛。就你那射箭技術,想要獵到一隻兔子恐怕也是極有難度的事情。”想到她箭箭脫靶,似乎天生便與射藝這門課程絕緣的慘烈情況,楚君鉞的脣邊不由越揚越高,到最後竟然已經彎成了個向上的弧度。

直氣的林碧落狠捶車壁,“我要是有先生那般神勇,早去報效國家了,何至於跑到書院裡來陪一般毛孩子玩?”這話簡直是在影射楚君鉞的年齡。

先生您年紀老大了,何苦跑來跟我們一幫小毛孩子玩兒?

楚君鉞嗖的放下了車簾,林碧落無聲狂笑:哼!小樣兒!讓你來嘲笑我的射藝!

她哪裡想得到,比起她日日苦練毫無進展,身爲她射藝課先生的楚君鉞也很是詫異又尷尬,並不比她好受到哪裡去。

林碧落髮現自從她吐槽過光棍君,便發現光棍君對他的年紀還是極爲在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每當她提起光棍君的年紀,他的眉毛便幾不可見的蹙了起來。

林碧落正笑的得意,馬車簾子卻被人又從外面掀了起來,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與她們的馬車並駕齊驅的年輕男子眉眼間的鬱悶似乎被外面的冷風颳跑了,神色又恢復到了淡然無波,只留給她一句話:“你到時候若是不跟着我,你的射御課便是差評!”

即使她不跟着他,她的射御課已經註定是差評了吧?!

林碧落朝他一眥牙,露出一嘴的小白眼,明明是個威脅的表情,偏偏又帶着幾分調皮,楚君鉞眨了眨眼,似乎沒想到她這般無賴,正要再叮囑兩句,車簾卻被唰放了下來。

這次是林碧落主動放下來的。

楚君鉞被隔絕在馬車之外,手伸了起來摸到了馬車車簾,卻又放了下來。

反正,哪怕他現在叮囑再多,到時候她也是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安全注意事項,只要他注意便好了。

馬車外面馬蹄聲與馬車在大路上走動的聲音混成一團,但是在這樣混亂的聲音裡,林碧落屏息靜氣,似乎也能聽到楚君鉞的馬離去的聲音。

他的馬蹄聲似乎帶着某種節奏一般,沉穩而有韻律,一下下勻速行走,漸漸便離的遠了,又或者是與其它馬蹄聲混在了一起,聽不到了。

馬車裡面,虞世蓮的目光亮了起來。

這個年青男子……他教着射御課?

而且是她們班的射御課?

虞世蓮雖然不上射御課,但是也聽過同窗的好姐妹們提起今年的射御課先生,據說便是虞世蘭癡戀了許久的楚家三郎,那位在東南水軍立下大功的少年將軍,聖上極爲看重。在未來太子還未立定,今上還能牢牢坐在皇位上的今日,楚三郎可說是前程似錦。

——沒想到,原來這年輕男子便是楚三郎?!

虞世蓮懷着竊喜的心情回味着二人初次見面的一幕,越發認定了這樣冷淡的男子,便愈是需要女子柔情似水,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比起虞世蘭與林碧落來,很明顯這是她的強項。

她偷偷掃了一眼馬車內的虞世蘭,只覺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既沒有中意的男子對着別的女子說笑的憤怒與窘態,也沒有以往眉眼間的戾氣,這樣的虞世蘭對她來說簡直是陌生的。

比起眼前這個陰沉沉的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麼的虞世蘭,她還是更喜歡從前那個一點就着的嫡姐。

而且,她從小便喜歡與虞世蘭對比相爭,哪怕是一根繡花針,只要是從虞世蘭手裡搶來的,都讓她倍感興奮。更何況是個男子,而且……還是這個讓她初次相見便難以忘懷的男子!

一輛馬車上坐着的三人心思各有不同,卻又奇妙的都與一個人有關係。

林碧落倚着車壁坐了一會兒,睏意來臨,便主動挪過身子,隨意躺到了虞世蘭的腿上,掩脣打了個呵欠:“阿姐我要睡會兒了,昨晚練了半夜的畫,實在撐不住了。”

虞世蘭將身子往後靠了靠,坐的更穩一些,以便林碧落能夠枕的更舒服一些。

虞世蓮見得這一幕,頓時瞠目結舌。

她自認爲了解虞世蘭,可惜自林碧落來了這一個多月,幾乎是眨眼間,她所認識的那個虞世蘭便不見了。假如不是虞世蘭的模樣絲毫沒變,她都要懷疑眼前的小郡主要麼被鬼附了身,要麼被人調了包。

——虞世蘭怎麼能夠好說話到這一步呢?

而且林碧落的態度也坦然的讓人生疑。她怎麼能毫無顧忌的枕在虞世蘭的腿上,絲毫不曾考慮自己卑賤的身份,那種幾乎可算是篤定的態度,還有二人之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親暱感,都說明她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兩張幾乎算得上極爲相似的面孔——難道林碧落是義成郡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可是假如這揣測是真的,沒道理虞傳雄對義成郡主的私生女還能待之以禮,分毫不曾怠慢。恐怕沒有男人能夠忍得下這種屈辱的……

虞世蓮的思維很發散,從楚君鉞身上又聯想到了眼前林碧落與虞世蘭隱藏的關係。

她越來越好奇了。

車隊行了半日,終於到了皇家獵苑安營紮寨。

西山獵苑乃是歷代龍子鳳孫們以及貴族少年們秋冬之際最喜歡來的地方。今上前些年也喜歡來此放鬆,偶爾還會在東林書院的冬狩之日露個臉,籠絡一下少年兒郎們。

可惜這兩年他的身體又每況愈下,且朝中未立太子,政局不穩,他身邊又無可靠的兄弟子侄相助,唯有依靠大臣們來處理朝政,還要強撐着彈壓臣子們,生怕臣子們起了不軌之心,內外交困之下,每到這個季節便病倒了,窩在宮中養病,哪有精力來皇家獵苑放馬。

今上數年不來,看守的官員們便鬆懈了許多,房屋皆有了幾分破敗,卻又因爲前來的是朝中大臣之後或者權貴之後,譬如像蘭郡主這樣的皇室宗親,那些看守官員便心中打突,早兩日已經在盡力打掃了。

房子這東西,假如一直不肯維護,任其破敗下去,哪怕某日想起來再行打掃,可是那破敗的痕跡是掩飾不了的。這就好比是中年婦人的臉,一旦放鬆警惕,不曾注意其上日漸爬上來的皺紋,再失於保養,日子久些,哪怕再打起精神來,也總透着一股子人老珠黃的倦味。哪怕遮再厚的粉,也難掩皺紋。

眼前皇家獵苑的住宿之地便是如此。

本朝是馬上得的天下。按理說皇家獵苑理應建有行宮,好方便皇帝陛下駐蹕,但太祖當年劃定了西山此地爲皇家獵苑,又嚴禁奢靡之風,道身爲本族男兒,理應永遠牢記自己先祖的艱辛與輝煌,而不是一味的沉緬於物質享受。

有了太祖此話,哪還有人敢在西山獵苑修建行宮?

西山獵苑的房子可稱之爲簡陋,只除了四面牆不漏風,僅能做遮風避雨之所外,想要舒舒服服的住夠這六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秦鈺一到了駐地便苦着臉來尋楚君鉞。

他實在太需要好友的安慰了。爲了幫好友討到媳婦兒,他不辭辛苦跑到這深山老林裡,住這樣的破房子,吃的……還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了。而且還不止一天,而是六天!這份情義,他必須要讓楚君鉞牢記不忘,並在合適的時間討回來。

“這不是很好嗎?有什麼不好的?能擋風遮雨,又有吃有喝,難道會餓着你還是冷着你?”

楚君鉞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親手替已經有幾分呆傻的秦鈺披上,無視他身上還裹着厚厚的大氅,而且下面還穿的頗厚,整個人如今就跟一隻大狗熊似的圓胖圓胖,“喏,別說我不講義氣。連身上的大氅都解給你了,還不知足?”

秦鈺顫抖着嘴脣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分明……分明是到了房裡熱了,纔拿我當衣帽架的。”

楚君鉞仗着身高腿長,伸手摸摸秦鈺的腦袋,將他頭上的冠子撥偏了一點,頭髮都弄亂了,才誠意誠意的安慰他:“乖,衣帽架是不能反抗的。”

“我再也不敢你討媳婦兒了!楚三郎,你打光棍真是活該!”

楚君鉞回味了一下這句頗爲耳熟的話,最近似乎也從某人嘴裡聽過。

“嗯,你打光棍也活該!招惹了小娘子們,卻又不肯娶,真是自做孽不可活啊!”整日廝混的發小,人生觀道德觀嚴重背離,楚君鉞絲毫沒有包容遷就的想法。

秦鈺在心裡默默垂淚。

自從回到東林書院教書,回憶年少青蔥的美好時光,有時候他也會升起這樣的念頭。

楚君鉞的一衆護衛似乎對在這種地方住宿很有經驗,手腳麻利的收拾房間,鋪牀疊被,其專業程度堪比大戶人家專門訓練的婢女。

秦鈺穿着兩層厚的大氅,就跟個傻瓜似的看着楚家主僕們在房裡折騰,連楚君鉞也參與其中,親自收拾自己帶來的東西。他心中暗暗感嘆,誰能想象得到當年的白胖小包子楚三郎長大之後能是這副模樣呢?

若論起窮折騰來,聽說在書院裡已經聯絡了一幫女同窗準備大肆施展拳腳開分店的林碧落,倒能與眼前正在親力親爲收拾房間的楚三郎相提並論。

有時候,彼此相吸引,還真不是毫無緣由的。

秦鈺悲摧的發現,也許他這種什麼活兒都不會做的公子哥兒,將來要娶回家的,說不定是個懶婆娘呢。

這真是個令人悲傷的發現。

無論秦鈺承認不承認,他既然跳進了名爲楚君鉞的坑,便只能繼續跟着他受這活罪了。

再晚一點,等他發現隔壁住着的便是林碧落的時候,秦鈺的內心是狂暴的:楚君鉞你個無恥禽獸,居然利用安排住宿的職務之便,將林三娘子安排到了自己隔壁!

你這麼無恥,你阿孃知道麼?

然後,等一切安頓好了,楚君鉞帶着人去各巡查的時候,秦鈺倒在收拾好的牀上,準備好好睡一覺的時候,聽得外面有女子柔的能滴出水來的聲音:“楚先生——你在麼?楚先生……我這裡從家裡帶了點心過來,你要不要嘗一嘗?聽說晚飯還得一會兒呢。”

這聲音太過溫柔刻意,秦鈺又是在萬花叢中過的,什麼場面沒見過。聽得這聲音,頓時睡意全無,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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