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越跑越遠,即將消失在擁擠的人潮,林深撥開小販悄悄追上去。
世人笑他癡傻,只看到他被敲詐的表象,看不穿他放長線釣大魚的本質。
道人騙他在前辱他在後,林深怎可能放任他桃之夭夭?
依照林深的脾性,定要將這個假道長抓進大牢關上幾天,讓他好好反省反省災禍上身的到底是誰。
林深薄脣緊抿,神色嚴峻,在摩肩接踵的人羣裡搜尋那個矮小纖細的身影。
假道長大搖大擺走在前方,自以爲脫離險境,懷揣着金子,心情愉悅,連蹦帶跳,不禁想:“不知今日走了什麼狗屎運,碰到這個冤大頭,金燦燦的金子啊,竟然傻了吧唧的拱手給了他,當真是上蒼有眼。”
道人掏出金子對着太陽瞅了瞅,元寶反射着太陽的光變得更加耀眼。他喜滋滋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門牙,忽又警覺的握緊金子,鬼鬼祟祟瞅一眼四周,見沒人注意到他,這才安心的收回懷裡。
跟在不遠處的林深將這一幕收在眼底,不屑的嘟囔了句:“……死財迷。”
道人穿過金玉橋,往城西走去。
一條彎彎曲曲的護城河將金玉城分爲城東和城西,又因着日出東方日落西方的寓意,達官貴人多居城東,平民百姓居於城西。
金玉橋無形的將城東城西劃分爲富人區和貧民區。
越往城西去,人煙越稀少,道人見着四周無人脫掉套在外面的髒道袍,露出裡面鵝黃色的衫子。
他的衣着雖不華貴,看着倒還乾淨,不是大富大貴之人卻不至於窮困潦倒。
林深輕哼一聲,心裡更不是滋味了。
年紀輕輕,四肢健全,不腳踏實地做事,偏偏投機取巧裝神弄鬼,幹些裝瞎騙人的勾當。
假道人完全不知後面有人跟着,優哉遊哉出了西城門,過了一片荒草地,幾處茅屋映於眼底。
總算快到騙子的老巢,林深鬆了口氣,心中暗暗的想,今日定要將道人的老巢一併端了去,纔不枉費他跟了好幾里路。
然而道人繼續前進的方向不是那幾處茅屋,距離茅屋不遠處有一方破廟,經過幾條岔路,他朝破廟走去。
林深心中對道人更加鄙夷了,“看他穿得人模人樣,竟然連茅屋都不肯蓋一所,懶得直接到破廟中混日子。”
道人在破廟前站定,剛準備喊人,一隻大手猝不及防搭在他肩膀上,他條件反射的抓住手往反方向擰。
林深反應亦是奇快,立馬抽出右手,左手一掌打向道人的胸口。
道人被打得後退幾步,捂住胸口咳嗽起來,定睛一看,眼前這人居然是剛纔那個冤大頭。
道人神色立馬警覺起來,顧不得胸口疼痛,捂着懷裡的金子,衝林深嚷嚷:“你,你可是反悔了,來找我來要錢來了?我告訴你,沒門!”
“在場幾十雙眼睛可都看着呢,上當受騙自覺自願……不不不,那可不是騙,是你情我願的正經買賣。”
林深懶得跟他廢話,挽了道人左右胳膊反背過去,單手鎖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觸到道人的肌膚,第一次覺得一個男人的皮膚竟能細膩到如此程度,並且道人的手腕很細,他一隻手就捏的住。
道人掙扎了一翻,沒掙開林深的束縛,偏着頭朝屋裡喊:“猴子,冬瓜……有人搶劫啊——”
“快點來幫忙啊——”
話音剛落,破廟裡衝出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烏泱泱的站了一大片,個個手裡握着傢伙,木棍,斧子,鐮刀,鋤頭……
站在邊上的丫頭約摸兩三歲,個頭最小,沒及林深大腿高,也搬着塊石頭齜牙咧嘴的瞪着他。
林深呆了……
他後知後覺回過神,狠狠的敲了下道人的腦袋,破口大罵:“狗日的死騙子,老子以爲你就是個裝神弄鬼的半仙,沒成想,你他孃的還是個天殺的人販子!”
道人覺得自己的頭快被冤大頭敲破,疼得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嘴上依舊犟得很,罵道:“你他祖宗的纔是人販子,你全家都是人販子!”
“嘿,你個死騙子,看你個頭不大,膽子倒不小,栽在小爺手裡嘴巴還敢這麼厲害,看小爺怎麼收拾你。”說着,林深伸手要去揪道人的耳朵。
“哼,你個大壞蛋,不許欺負吳哥哥。”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邊上最小的丫頭片子發了怒,將手裡的石頭扔向林深,砸在他深藍色的長袍上。
“放了吳哥哥!”
“對,放了吳哥哥。”
“吳哥哥纔不是人販子。”年紀稍大的孩子跟着嚷嚷。
林深皺了眉。
眼前的孩子個個髒兮兮,頭髮亂蓬蓬,小臉黑得看不清五官,掛在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甚至看得到裡面烏漆麻黑的皮膚。
林深覺得這裡頭可能有誤會,鬆開了道人。
可林深剛鬆手,道人一拳就向他揍過去,虧得林深眼疾手快,一掌握住他的拳,挑釁道:“怎麼,想打架?”
“你剛纔快把我頭敲裂了,我就不能還你一拳?”道人眼淚汪汪,神情惱怒。
“切,你想揍也得有揍的本事啊,”林深不以爲意的甩開他的手,轉向孩子們,嚴肅起來,“這些孩子怎麼回事?”
“我拐騙來的。”
“說實話。”
“你不就是這麼認爲的嗎?”
“我……”
他知道這小騙子正在氣頭上,纔不願同他講實話,可他也拉不下臉來賠禮,便蹲下身來看砸她的小丫頭。
小丫頭也是機警,知道自己剛纔用石頭砸了他,膽怯的後退一步。
她的眼珠漆黑卻澄澈,滴溜溜的打量林深。
過了會兒,林深又問道人:“你收留了這些孩子?”
“是,也不是。”道人答,聲音裡有些難以捉摸的情緒。
“孩子們,你們先進去吧,吳哥哥,嗯……有些事情同這個大哥哥講。”道人衝着孩子們說。
小孩們都很聽道人的話,陸陸續續進了破廟,只有小丫頭一人留在外面不肯走。
道人摸摸她的腦袋,細聲細氣的哄:“小丫乖,他不會傷害吳哥哥的。”
小丫瞅一眼林深,又大着膽子上前一步,“你不準欺負吳哥哥哦,不然小丫咬你哦。”
小丫頭威脅完林深,又巴巴的看了眼道人,不甘願的進了屋。
等孩子們都進去了,道人才緩緩開口,“他們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我也只是偶爾照顧一下他們。”
林深若有所思。
道人故意支開孩子就是不想把“無家可歸”四個字說給他們聽。
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可憐了,那纔是真的可憐。
道人不想讓他們自己可憐自己。
方纔的厭惡好似消散了些,竟生出這個道人其實人還不錯的想法。
林深不打算抓他進大牢了,只是對他當街行騙的行徑還是有些不認同。
林深心裡這樣想,便問出了口,“那你裝成半仙去街上唬人……”
道人白皙的皮膚上泛出一絲不自然的紅,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的錢都給孩子們買吃的花光了,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沒有一技之長,只能耍些小聰明。”
“那護身符是在土地廟供了半日,不值錢,卻也是我真心實意做的。”
“當然了,護身符值不了五兩銀子,更值不了你一錠金子,平日我只賣五文錢。”
“如果你想要回你的金子也是可以的。”說着道人掏出金子遞給林深。
林深不接,望着道人的臉笑了起來。
“你,你怎麼了?”道人莫名其妙,冤大頭突然笑什麼,難道……羊癲瘋?
林深笑得說不出話,捂着肚子,肩膀有節奏的抖動。
道人不解,看着林深大笑皺起了眉。
林深好半天才忍住繼續笑下去的衝動,道:“你這個小騙子哦……我就納悶你看着年紀輕輕,怎麼留出這麼長的山羊鬍,哈哈哈哈,你看你鬍子歪到哪裡去了。”
道人汗顏,擡手摸他的鬍子。
太陽從雲層裡鑽了出來,道人逆光而立。
林深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心裡想,道人長得可真白呀,原來男人也可以這麼白,白的發光,快把太陽都比下去了。
道人剛摸到歪到臉頰的鬍子,林深喊了聲:“別動!”
“怎麼?”
“我幫你。”
林深走近一步,道人的臉在眼前放大。他的眉毛濃密而細長,睫毛彎彎的,隨着眼睛的眨動像撲閃翅膀的蝴蝶。
林深不喜跟人親近的,不知爲何,他不排斥這個道人。
看着道人茫然無措的表情,他忽的邪惡一笑,“呲啦”一下撕掉貼他臉上的鬍鬚。
道人毫無預料,疼得一聲尖叫,捂了臉要去揍林深,“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奸計得逞,林深笑得歡暢,利落躲過道人的拳頭。
他看他的臉因撕扯泛起的紅,不知怎的,心臟突然跳得很快,又想起他在金玉橋邊喚他的幾聲“小公子”,竟覺得聲音脆生生的,格外的,輕佻。
道人追着林深打,林深躲得累了,急忙喊停,掏出剩下的一百兩銀票,朝道人招了招,“金子給你,銀票也給你,你別打我了,成不成?”
林深喘着粗氣,累得往荒草地上一坐。
道人也跟着坐下來,收下銀票。
他知道那是林深給孩子們的,遂強調了一句,“你不準再捉弄我。”
“好說好說,”林深擺擺手,“明天我給你帶好吃的,當做賠禮,可好?”
這句話簡直說到道長心坎,雙眼放光,喜滋滋道:“一言爲定,我要……冰糖葫蘆桂花糕,龍鬚酥甜蜜餞,烤雞滷雞叫花雞……”
林深汗顏,“你吃得了這麼多?”
道長白他一眼,“沒見這麼多張嘴嗎?”
林深笑,“好,吃多了別鬧肚子就成。”
兩個男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並肩坐在一起,看風吹動狗尾巴草,一大片一大片,翻起層層草的波浪。
這是回京之後,林深第一次發自內心的愉悅和寧靜。
他扭頭看身邊的人,道人正望着遠處,不知想些什麼。
可是道人的側顏真是好看啊,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高高的鼻樑,飽滿的脣,林深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
你叫什麼名字?”林深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
“嗯?”
“我叫林深,你叫什麼名字?”
“啊?”
“你不說的話,我就叫你死半仙,或者小騙子,反正你也經常幹這些勾當,不算白瞎這個好名字。”
吳不知撇撇嘴,“我叫吳不知。”
“吾不知?”
“是吳不知!我姓吳,希望一輩子都當一個無憂無慮的人,所以我叫吳不知。”
不知即無憂。
林深頷首,依葫蘆畫瓢,“我姓林,住的地方很幽深,所以我叫林深。”
吳不知想,到底要住在什麼鬼地方,才能幽深得讓他叫林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