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了,整整十日,林深還是沒有半點消息。
吳不知從當初百般推諉,到如今在大街上隨便看到一個人長得稍微有點像他,就要拉過來瞅上一瞅。
守株待兔不過是撞運氣罷了,他怕自己沒有那般好運,再次等到林深歸來。
不過話說回來,林深這小子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吧,不就是踹了他屁股嗎?十天了還消不了氣嗎。
跟前幾日一樣,吳不知和阿水坐在金玉橋的石階上,強打起精神看來來往往的行人。
天氣有些陰沉,入秋的太陽就像經期的女人,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眼見着似要下雨。
可即使這樣陰沉的天氣也阻擋不了金玉城的熱鬧,來往的人絡繹不絕。
一張張人臉大同小異,各式各樣的面孔看多了,讓人眼花繚亂,覺着好像所有的人都長着同一張臉,又好像所有的人都沒有臉……
吳不知悲憫的看一眼天,這樣下去,他會瘋掉的。
阿水這幾天陪着吳不知滿金玉城的跑,心裡已經積壓不少怨言。他家公子雖不是王公貴族,可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吃穿不愁,時常混跡街頭不過是爲了救濟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哪用得着爲一個林深受這樣的罪。
“公子,要不別等了,過些天林公子氣消了會來找你的。”天氣有些悶熱,阿水一邊用手扇着風,一邊試着勸慰。
吳不知把頭歪在阿水肩上,有幾分生無可戀,“怕就是怕他消不了氣,不來找我了。”
阿水嘟嘟囔囔:“即使他不來了又怎麼樣,從前咱們沒有他不也照樣讓破廟裡的孩子有飯吃,有衣穿了嗎?”
吳不知直起身子來,神色嚴峻的看着阿水,道:“你怎麼能這樣想呢,如果有他在,孩子們能生活得更好,再說了,本來就是我誤會了他,他生氣也很正常嘛。”
阿水蔫下去,對對對,主子說的都對。
可是有一點,阿水始終想不明白,打架鬥毆不講理,類似這樣的事情吳不知可沒有少幹過,但他從未放在心上。可是爲什麼,這林深偏偏就是個意外呢。
雨通常說下就下,也不打聲招呼。
稀稀落落的,偶爾落在臉頰上冰涼冰涼,像情人突如其來的親吻,惹得人緊張又刺激。
“公子,下雨了耶。”阿水用手接雨,心下鬆了口氣。下雨了,今天就再不用在金玉橋上坐一天等林深了吧。
這雨只粗粗落了豆大的幾滴。人羣還算淡定,大抵是覺得這樣的雨勢成不了威脅,依舊優哉遊哉該幹嘛幹嘛。
吳不知一副惆悵的望着行人,阿水的話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過了一陣子,在人們眼裡成不了氣候的雨,猛的發威,竟嘩啦啦的下起來,噼裡啪啦打在地板和摩肩接踵的人羣身上。
整個金玉城比剛纔更加熱鬧。
大概雨也有種“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的心理,在看不起它的人面前,總要給人好看。
大雨轟轟烈烈,人羣紛紛作鳥獸散,商販們手忙腳亂的收拾東西。
阿水慌慌張張把吳不知從地上拉起來,急急忙忙拖着他往躲雨的地方跑。
雨勢驟然增大,衆人四處逃竄,姿態像極了幾天前受了驚嚇而逃竄的雞。只是這回,吳不知和阿水也成了其中兩隻。
雨勢迅猛,近處的屋檐和亭臺早被人搶先佔了去,挨挨擠擠站滿了人,吳不知和阿水插不進去,即使有人想給他倆挪個位置也挪不出來。
他們只得多淋些雨,往遠一點的半月亭跑。
半月亭算是吳不知在金玉城裡比較喜歡的一處地方。
傳聞此亭耗時半月建成,當時負責修建的官吏爲圖方便,就隨便取了個半月亭的名字。
半月亭臨河而建,位於城西,地處偏僻,因此少有人來。吳不知喜歡這個亭子的清靜,再加上斜對面就是“春天裡”,一整條街的春樓。他閒暇時常在這裡打望,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鶯鶯燕燕使出渾身解數招攬小公子和老大叔,郎情妾意、虛與委蛇、打情罵俏,竟無端生出些閒情逸趣。
剛纔的雨激烈得像一把黃豆往人身上招呼,現如今陣仗雖小了些,卻越下越下越密,淅淅瀝瀝,迷人雙眼。
吳不知被阿水拖着跑,細細密密的雨打在臉上睜不開眼,前路模模糊糊,憑感覺快到半月亭門口了,本打算一鼓作氣跑到亭子裡去,卻突然之間,整個身體爲之一痛,竟結結實實撞上一個人。
吳不知捂着胳膊還沒來得及張嘴抱怨,就聽見一個尖銳淒厲的聲音大聲叫喚道:“哎喲喂,可撞死我了,哪個走路不長眼睛的東西!”
“你罵誰呢?”阿水憤憤不平。
那個聲音尖銳的人身邊站着位身穿月白華袍的公子,興許是顧及着他不要繼續淋雨,那人先領着公子進了半月亭,轉而又衝着吳不知和阿水呲牙咧嘴的罵道:“罵的就是你們兩個不長眼睛的東西,知道撞的是誰嗎,還敢在這兒嚷嚷。”
阿水這幾天本來就積攢着不滿,此人更是讓他火冒三丈,本想直接跟他槓上,大不了罵不贏就動手,考慮到吳不知,先將他拖進亭子,再出口還擊,卻聽見吳不知慢悠悠的回:“知道啊,不就是娘炮嗎?”
阿水愣了愣。吳不知那漫不經心又刁鑽刻薄的樣子,簡直氣死人不償命。
“娘炮”整個人氣得發抖,指着吳不知罵道:“你……你放肆!”
“放肆?放什麼肆?”吳不知皺眉,一臉疑惑的望向他,“難道沒人跟你說過你這不男不女的聲音跟娘炮一模一樣嗎?”溼衣服貼着身體讓吳不知有些難受,再懶得看“娘炮”鐵青的面色,他往廊椅上一靠,一隻腳搭上面,悠閒的擰起水來。
一邊擰水,一邊又絮絮叨叨的說:“我知道實話一般都不太好聽,但是你要知道啊,一般跟你說實話的人,纔是真正對你好的人,所以啊,這位娘炮,既然我是一個真正對你好的人,也懇請你對我好一點。”
“娘炮”的神色好氣又好笑。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臉皮如此厚之人,明明是罵人的話,從他嘴裡出來,倒成了好話,要是你聽不進去,反而搞得自己裡外不是人。
大概是吳不知的歪理說得有幾分意思,一旁的華袍公子輕笑出了聲,問:“你的意思,要他如何待你好一點?”
衣服擰得七七八八,吳不知擡頭。
這華袍公子面相生得極好,一張極具輪廓感的臉與溫文爾雅的氣度,兩種不一樣的格調,在他身上相得益彰。舉手投足間更有種與生俱來的貴氣,不免讓人生出此人並非等閒的想法,然而他面上帶着三分平易近人的笑,又讓人不由得卸下防備樂意親近。
華袍公子站在離吳不知幾步遠的距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吳不知心裡頭不知爲何竟生出幾絲澀意,放下搭在廊椅上的腿,規矩的坐好,望向華袍公子,狡黠一笑,他如同一隻靈動而頑皮的小鹿,說:“那就得懇請這位娘炮大哥幫個忙了。”
吳不知再看向一邊臉色晦暗的“娘炮”,帶着幾分幽怨和嗔怪說:“求求‘娘炮大哥’不要再跟我說話了,我的耳朵被你的聲音刺得有點疼。”
話畢,阿水吃吃的笑起來。他家公子果然還是那個機靈刁鑽的公子,別人對他一分壞,他定要想方設法還回來。
“娘炮”一開始腦子沒轉過來,怎麼不跟他說話就是對他好了?
明白之後,一張老臉漲得緋紅,對着吳不知“你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個所以然。
華袍公子亦是忍俊不禁,這小子竟拐着彎罵人,不得不用手抵脣輕咳幾聲加以掩飾。
他一向涵養極好,平常都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樣子,只是“娘炮大哥”四個字實在讓他端不住,再加上吳不知裝得那副無辜又可憐的模樣,堪堪讓他破了功。不過委屈了身邊的這位,本來陪他辦件差事,現如今卻遭了戲弄。也怪他自己惡語相向在先,怨不得別人出言反擊。
“娘炮”見身邊的靠山並無幫他之意,心裡頭騰起的三丈高的怒火,無端被一盆涼水兜頭澆熄,他恨恨的瞅一眼吳不知,卻只能懨懨的站在華袍公子的身邊不敢動作。
綿綿細雨沒有停的意思,四人共處半月亭,笑過之後,再無人說話,只有雨水順着房檐滴落,敲擊在石板上,滴答滴答,聲音在溼潤的空氣裡盪漾開來。
雖沒人說話,但□□味還是濃烈的。“娘炮”瞅着吳不知,恨不得將眼神化作利箭,把眼前這個人射成篩子。
吳不知知道“娘炮”盯着自己,但他絲毫不在意。他深知,對待這類敵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無視。
衣服還是溼噠噠的,整個身體被溼衣服捂得有點冷,吳不知不在意,悠閒的晃着腳,看遠處浸潤在雨絲裡連綿的山脈,一座山峰接一座山峰,山頂匯聚了氤氳的霧氣。這個季節的樹依舊綠得蔥鬱,從遠處看來,被綠意掩蓋的山是一種濃密的墨黑。
真是一幅絕美的雨中山水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