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潛龍在淵(拾貳)

祁州城外, 一個多時辰的激戰過後,風勢突變,朝大楚的軍隊倒捲過來。當時楚軍已圍困住孫逸的大軍, 近乎全殲整個右翼部隊。

白古遊極爲信任的一名將領採用火攻, 風向改變之前, 火攻很順利, 孫逸節節敗, 步兵退回船上之後,火勢繼續蔓延,船隊忙不迭起錨, 就在孫逸要撤回城中時,風向倏然改變, 反撲向楚軍。

江風嗚咽, 河面上倒映着零星的火光, 岸邊堆滿燒焦的士兵屍體,殘肢斷臂拖在水中。

高高的城牆上, 幾道繩索上滑下人來。

城門緊閉,不允許任何人出入,城外鎮北軍發動的攻擊以失敗告終,大部已退回祁州城內,城牆佈滿箭鏃帶來的傷痕。

宋虔之抓起一把倒插在土裡的鎮北軍旗, 順着江邊, 向北而行。

不遠處一行十數人正在挖坑, 另有十數人將戰死的將士拖進已挖好的數米深溝。

白古遊長身而立, 重甲加身, 他深陷在泥裡的戰靴拔出,每向前邁出一步, 就踩出一個沉重的腳印。

“大將軍。”宋虔之甫一出聲,就有人來攔。

白古遊神色略有一絲意外,叫住士兵,命所有人留在原地,朝宋虔之豎起食中二指,前後搖動。

宋虔之跟了上去。

白古遊順着河向東走,沉默不言。

宋虔之在後面跟着,腳下時不時被絆住,那是戰士的焦軀,河面吹來的風帶着難以形容的腥臭味,木頭、皮肉、骨頭、火油燃燒過後留下的氣味,裹挾着肉眼無法區分的亡靈,飄蕩在江面上。

耳畔不曾止歇的凌厲風聲,似是人的低聲私語,又彷彿無言責備。

宋虔之的視線落到白古遊肩上,從他略向前勾着的脖頸、彎曲得不明顯的肩背線條,敏銳地察覺出馳騁疆場多年的白古遊,也老了,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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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在緝捕你,何必自投羅網。”白古遊站住腳,側過身,目視腳下滔滔江水,靴底踩着草汁與泥濘混合的污穢。

在宋虔之驚訝的眼神裡,白古遊坐下來,兩腿分開,他的手搭在膝蓋上,護指的綁帶已完全被血染成暗色。他拍了拍身邊的草,示意宋虔之坐下來。

“你孃的事,我聽說了,傳到你這輩,周家的門楣,全靠你一個人,觸怒天顏,是爲不智,未能護你母親周全,是爲不孝。”白古遊轉過頭,頭盔下的雙眸裡閃動着深邃的睿智,“你接下去的話若是說了,恐怕會犯不忠不義。”

宋虔之眉毛急速地猛皺起來,他嘴脣翕動,一時間什麼也聽不見了。

白古遊拍拍他的肩:“去吧,我當你今日沒有來過。”

宋虔之抿了抿脣,胸中如有一柄大錘一下接一下猛砸下來,眼前發花,他勉力按捺住情緒,喉頭上下動了動。

“白叔……你說我娘……”

白古遊靜了片刻,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宋虔之。

“你還不知道?”

宋虔之嘴脣緊抿成一條線,緩緩搖頭。

“你娘不在了。”

“不可能!”宋虔之跳了起來,向前走出兩步,猛一旋身,提起一腳,又放下,他僵硬地看白古遊,籠在袖裡的手剋制不住顫抖。宋虔之心想,白古遊不可能騙他,是他自己被人騙了,被呂臨、許瑞雲這一干人騙了。怒意衝上頭頂,宋虔之臉漲得通紅。

“你逃出京那天夜裡,你娘葬身在大火之中,屍身被懸掛在城門口,直至天子大婚當日,爲避諱立後大典,你娘才得以入土爲安。”

宋虔之大腦一片混沌,許多畫面從他眼前閃過,他呼吸一時緊一時慢,兩手不自覺握成拳。

那天他一直拖着不想立刻出城,就是想等他娘回來,許瑞雲來找他,滿口仁義道德。許瑞雲那時就知道他娘不可能回來。宋虔之呼吸越來越輕,寒意直透骨髓。

宋虔之又想起來,許瑞雲同他講道理講不通,是直接敲暈他的,等他再醒來,他已經出城了。那時他問周先,他娘是否無事,周先說還沒有消息。許瑞雲是早就知道他娘不在了,十有八九,周先也是知道的。所有人都瞞着他。

已經閃過的畫面猶如慢動作一般,浮現在宋虔之的眼前,他甚至清楚地想起來許瑞雲在敲暈他之前說的每一句話。這記憶連日來都折戟沉沙,現在吹落浮紗,絲絲縷縷都在耳邊。

許瑞雲。

陸觀。

當日許瑞雲送周婉心回府,陸觀送他去呂臨家中之後,立刻回去李相別院,陸觀說是,以苻明韶的多疑,發現宋虔之不見,一定會第一時間傳他進宮,他會打消苻明韶的懷疑,讓宋虔之只需等待。宋虔之那晚睡不着,許瑞雲送完周婉心回來,說是陸觀在場,讓他不要擔心。也就是說,陸觀已經進宮去過,他會去侯府,是苻明韶的旨意。苻明韶正是要讓陸觀來辦這件跟他相關的事情,確認陸觀沒有二心。

宋虔之呼吸漸漸平復下來,最初的震驚過去,心底只剩下一片麻木。

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眼角溼潤起來。

“四海爲家,去吧。”白古遊道。他起身要走,聽見宋虔之叫他,漠然回頭。

“白叔,今日之敗,您想過是爲何嗎?”宋虔之深深吸氣,按捺住胸中的滯悶哀痛。

白古遊一哂,搖頭,沒有回答。

“難道白叔認爲,此乃戰術失敗,鎮北軍所向披靡,卻輸給孫逸的烏合之衆,您信嗎?”

白古遊微眯起雙眼。

“白叔你從戎數十載,北界固若金湯,一個孫逸,區區宋州軍曹,歷戰幾何?”

“你到底想說什麼?”白古遊沉聲道。

蘆葦在微風中瑟瑟發抖,江面散落着零星的火光。

“這一場敗仗,是上天降下的明示,這朝天子的氣數盡了。”

宋虔之餘音未絕,錚然一聲長劍出鞘,冷冰冰的劍氣直逼他的咽喉。

宋虔之雙瞳緊縮,絲毫不讓,繼續道:“這一場仗,您不是輸給戰術,而是輸給天意。火攻決勝之處,就在風向,而風向非是人心所向,乃天意。”

劍尖刺破宋虔之的皮膚,一粒沙般的紅色漸漸凝成血珠,順着宋虔之的喉結緩慢地往下流向領中。

“自苻明韶登上帝位,他做過什麼,我大楚子民,過的是什麼日子,白叔您的軍隊輾轉四方,見過的世面比我廣。家國天下的大道理,小侄不敢斗膽在白叔跟前賣弄。今日來之前,我孃的事……弟兄們瞞着,我一點風聲也未曾聽說。我來找您,絕非爲了私仇。我孃的仇,我會自己報。我只想問白叔,問白大將軍,您手中的劍,是爲大楚子民而握,還是爲苻家人而握?”

白古遊手中的劍沒再向前刺,也並沒有收回。他沉默地注視宋虔之,年少的人總是張狂,自認爲一腔愛憎分明,實則不知天高地厚。

白古遊道:“世間諸事,自有緣法,他能坐得那個位子,自然也是天意。”

宋虔之脣角露出譏嘲:“是不是天意我不知道,我領旨去容州賑災,先帝駕崩前負責他的太醫就在容州被人殺死。他早已經不在宮中,白叔可以想一下,什麼人會去要一個與世無爭閒雲野鶴離開皇宮近十年的老大夫的性命。”

“這也是他的命。”

“百姓流離失所,老人讓板車推着,被州城官員拒之門外,任憑鐵蹄踐踏是命。幼子睜眼數日,就讓人買去割肉烹食是命。平民賤命,該當終日食不果腹,苛捐重稅,一家子養活一個士兵,這也是命。”宋虔之左手握住白古遊的劍,劍鋒割進肉裡,他眼角微微抽動,手卻握得越緊,鮮血直流,他借力拖住白古遊向身後奔流不息的龍河支流,面朝遍地殘缺不全的屍身,冷聲道,“這些士兵爲誰而死?爲誰賣命?白叔,您一腔忠肝義膽,令人敬佩。您可以將忠心擺在前,可你問問這些死去的將士,他們冒死服從命令衝向敵人,心中所想所爲,是虛無縹緲終生無法面見的天子,還是家中燈下縫衣的老母嬌妻?便是沒有妻子、沒有孩子,誰人沒有父母?誰人沒有親族?白叔,他們爲您賣命,是視您爲大楚的戰神,是爲身後的家人聽命於您,他們是軍人,可也都是人!”

“軍人就不需要父母子女。”

“無父母何來的人,要是沒有人,又何來軍人?”

“軍人就要銘記,手裡的兵器、家族的榮光,都是誰賜予他們,是一國之君。”

宋虔之定定地看着白古遊,眉頭緊蹙:“先於大楚,就有天下,先於天下,就有衆,先於衆就有人,先於人,就有天下人最古早的父母。先家後國,無人則無家,無家即無國,而一國之君,無法保護自己的子民,反而以國爲器,草菅人命,這樣的國何以苟存?您守衛的若是苻家,最好儘早結束戰事,帶兵回朝勤王,孫逸始終是楚人,他只佔了兩個流放之州,當務之急,是蠢蠢欲動的坎達英,苻明懋已潛回京城,他串通了黑狄人,若是黑狄與阿莫丹絨短暫結盟,您趕回京城,還來得及給苻家留兩根苗。”

死一般的沉寂。

白古遊盯着宋虔之,突然,他表情起了變化,大笑起來,厲喝一聲:“鬆手!”

宋虔之鬆開“血掌”。

白古遊欣慰地拍了兩下他的肩,抓住宋虔之的手腕,喚來軍醫。

宋虔之掌心一沾上藥粉,冒了一背冷汗,他沒發出半點聲音,整個人透露出茫然與荒謬。他擡起眼,看見的只有滿目瘡痍的大地。

當夜白古遊沒有給宋虔之答覆,他命人將宋虔之和他的人安置在軍中,匆匆被人叫走,清點損失、整頓軍務。

天亮時分,宋虔之在榻上睜眼,這一夜他沒有睡着,也什麼都沒想,雙腳放下地,覺得很不真實。

帳門透進來的微光,顯示已經是清晨。

宋虔之坐着,倏然,他彎下腰,臉色煞白,好一會才緩過神,擡起身,他一手按着心口,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眉頭蹙着。

門口坐着周先,聽見動靜,周先回過頭,正看見宋虔之走出來,視線落到宋虔之被包上的左手。

“侯爺。”

宋虔之啞聲道:“我娘走了?”

周先一愣,從石頭上放下一條腿,抿脣沉默。

“我知道了。”宋虔之移開眼,向前走了兩步。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天空中浮雲纏綿,陽光輕而易舉就從天上射下來,打在宋虔之臉上。

周先從宋虔之身後看見,他雙肩突然急劇抖動起來,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臉。

宋虔之整個身體彷彿一張被拉緊的弓,哭過之後,他直起身,擡起一隻手,用袖子擦乾淨臉。

繼而,他轉過身來。

那臉上沒有表情,卻彷彿就在這片刻之間,年長了十歲。

“侯爺節哀。”良久,周先才能從喉嚨裡擠出這樣一句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的話。

宋虔之擺了擺手。

“那晚我娘回府,許瑞雲知道她的計劃?她是故意在侯府製造混亂,吸引羽林衛,好讓我們趁亂逃出京,對嗎?”

周先沉默着點頭。

“你也知道?”宋虔之看着周先。

周先:“知道。”

“你知道左正英就在京中,陸觀去找過他,我記得你說過。”

“是。”

宋虔之吸了一下鼻子,徹夜未睡的雙眼裡充滿血絲,他疲憊地搖了搖手:“你去叫許瑞雲,我要知道陸觀全部的計劃。出京之後,陸觀聯絡過你嗎?”

“沒有,但我舊日的兄弟,昨日送了一封信到祁州。”

“他怎麼能找到你?”

“出京前我曾告訴他我會到祁州,約定了一間秘密的車馬行。”

宋虔之點了點頭,他臉色很不好看。

周先擔憂地問宋虔之要不要先吃早飯,或者回去睡一會再起來說。

宋虔之先是拒絕,走了半步,又退回來:“有什麼吃的?”

“稀飯、土豆。”

“來點兒。”宋虔之道。

周先走了。

宋虔之在帳外站了一會,轉身進去,纔有心情看了看四周,這是一間將領所住的營帳,筆架上還掛着一枚魚形玉墜。宋虔之拿手撥了一下,茫然地想:玉墜的主人,恐怕已經不在了,不然他要是回來,豈不是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

他眉心輕輕地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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