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回京(陸)

深夜, 白古遊軍中派來一員裨將,宋虔之睡得迷迷糊糊,披衣下地, 掌起一盞燈, 在急促的敲門聲中應了一聲。

“什麼事?”宋虔之手中油燈光不強。

裨將遞來一封書信, 簡單說了幾句。

這一夜宋虔之睡得不好, 醒醒睡睡, 腦子發暈,長袍皺巴巴地掛在身上,他拆開信, 詢問裨將次日什麼時候出發。

“大軍三更啓程,侯爺卯時出發便是, 只是將軍說, 這裡頭有一封信, 是故人所託,命屬下趁夜送來。”

送信人走後, 宋虔之也走了困,端着個燈,一腳屈起蹬在凳子上,愣了會,才把捏在手上的信箋展開。片刻後, 宋虔之眼眶泛了一片紅, 熱意衝進鼻腔, 他拇指與食指用力地捏了捏鼻樑, 壓抑下那股酸澀, 嘴脣顫抖地又將信上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陸觀在信裡交待了京城的情形。宋虔之並不意外周太后翻身上位,在前朝, 苻明韶是名正言順的君王,從周太傅過世,曾經依附他的朝臣漸漸被清理乾淨,或是放到沒有實權的位子上去,對國本大事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然而後宮不同,周太后在宮中已生活了數十年,上到各宮主管,下到最低賤的奴僕,連苻明韶也不能完全清楚哪些人會聽從太后懿旨。君權穩固時周太后或許沒有插手的餘地,然而如今的戰局,宮裡人多的是消息渠道,一來二去,人心惶惶。按說天塌下來是有皇族頂着,乾奴才奴婢的什麼事呢?爭的不過是多活一天算一天,多掙一份賞賜是一份。

人心,有時又是極簡單的,一口飽飯,一件衣穿。

信裡陸觀對他自己的傷情隻字不提,只說已與孫秀隨軍出發,估計三四日後便可到達孟州。落款日期離現在已過去了六日,宋虔之想,陸觀必是已經在孟州了。孟州現在是與黑狄交火的第一線,也不知陸觀好不好。依陸觀的本事,自保是沒有問題。

陸觀在信裡又問:“我一切如舊,你可好?不日即可相見,不必回信,萬萬珍重自身,來日方長,盼與你相見。”

這封信寫得匆促,宋虔之過了三遍眼,方纔覺得身上涼,他嘆了口氣,起身把窗戶關上,又覺口乾,喝了兩口已涼透的茶水,清苦甘甜,穿入胸膛,連着肚腹也彷彿揣了一塊冷硬的石頭。

寂寞像是鑽進了骨頭,令宋虔之躺上了牀還得蜷緊身子,才能感到一絲溫暖,他眉頭是輕輕皺着,陸觀的回信他疊成小小的一個方塊,不過兩個指甲蓋那麼大,貼身地藏在脖頸的寶藍色織錦緞荷包裡。

近卯時,宋虔之渾身一抽,自混混沌沌的夢裡驚醒,起身去敲餘人的門。

一行人趕在卯時冒着山間小鎮下的薄霧溼氣裡趕路,宋虔之讓冷風一激,清醒了不少,他微微張開脣,用力吸了一口溼潤的空氣,涼意沁入胸懷,擡頭正好見到一縷金光撥開濃霧層雲穿射而來,那點光墜入他的眼孔裡。

宋虔之精神爲之一振,揚起馬鞭,清叱一聲,縱馬上路。

·

晨曦喚醒深宮的婦人,太后自沉夢裡醒來,坐在榻邊深深閉眼,她微微張嘴,將一夜紛亂冰冷的夢境呵出。

蔣夢帶人進來與太后漱口洗臉,妝點太后的髮髻。

周太后十日前叫貼身的宮女從庫裡翻出來一串碧璽珠,盤在腕上,此時圓潤微涼的珠子從她的指間滑過,微光照射在她鬆弛的面容上。髮絲被宮女一點一點拉扯緊繃盤上頭,她鬆垂的兩腮線條被向上拉扯,下巴顯出尖削的輪廓,眼角微微上揚,失去圓滑的本真,變成狡黠的吊梢。

細細的一層雪白香粉敷面,宮女年輕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香粉撲到自領中伸出的那一截脖子上,幾道皺紋在周太后的頸上,格外點眼。宮女眼睫撲閃,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絲神偷睇太后,太后仍閉着眼,一無所覺。

周太后的左手輕輕捏着右手尾指,昨夜睡得不好,她右手的尾指浮腫起來,捏上去火燒火辣。

在宮中的每一個日子,唯獨使她覺出享受的,只有這樣靜謐的清晨,空氣裡零星流動着水聲,宮侍們刻意小心的腳步,無一不在她的耳中構築起一個新鮮的世界。年過三十後,她是皇后模樣,總算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脖頸生出的紋路,眼角不懷好意的皺褶。經過精心妝點,總算不比年輕貌美的嬪妃相去太多。

然而過了四十,周太后就開始常會在夢中回顧她曾經過的那些歲月。

這彷彿是某種天命暗示,她儘量不往壞處去想。

身爲周家長女,她不曾擁有過天真無邪的童年,十三歲,她便開始結交重臣的公子哥們。與周婉心不同,從五歲起,這位長女就知道,周家不會再有兒子,那時她的父親在朝中風頭無兩,父母並未想過,五歲的長女就能領會他們談話中的意思。

年輕的父親將儒雅的面輕輕貼在妻子隆起的腹部,不無擔憂地說起這一胎若是個兒子,怕是會格外引起宮中矚目。

妻子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便環着賴在丈夫膝上的長女。

今時今日,母親的面容已模糊得難以辨認,周太后卻記得她的話:“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妻永與夫爲伴,即便來日艱險,你也只管去闖,不必操心家中子女教養。”

直到成爲皇后,她才明白父親在擔心什麼。高高在上的這位皇帝,手段老辣、沉穩卻多疑。她慶幸母親生下的是一個女兒,無法再爲周家的榮光添磚加瓦。而她已經作爲長女,登上最尊貴的皇后之位。雖然這寶座令她周身冰涼,她卻能爲周家織起一片濃蔭,讓她寵愛的小妹無憂無慮地長成。

皇帝要冊封周婉心,頭一次讓她失去了冷靜。

好在父親也不願意讓兩名女兒都被禁錮在後宮,後位已經穩固的長女在牀笫間輕言細語哄着皇帝打消封妃的念頭。周婉心如願以償嫁給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她作爲姐姐,既爲小妹欣喜落淚,不知不覺中卻也生出了一絲怨念。

父親母親對小妹無限寵愛,甚至自己也上了這個當,被血緣綁縛,只知要成全這個妹妹。

都是周家嫡女,她淪落深宮不得不去爭去鬥,拼着命難產生下來之不易的皇子,悉心養成,兒子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了孌寵,偏偏這孌寵還是皇帝親手送去他身邊的,輕易動不得。

等她有了藉口動這孌寵,她的兒子也已遭逢意外。

身邊的君王明裡暗裡幫着她查兒子被害的真相,兇手卻遲遲不能浮出水面,她只能安撫自己,是對手過於高明,想想也知,嫡子死去,長子便有了名正言順的機會。

她痛失愛子,一時之間變得無依無靠,那段時日,她才得隙細細想來,她的父親過於如履薄冰,在得了兩名女兒之後,母親雖仍能生養,父親卻不願再讓她受生養之苦,更不願爲子女擔驚受怕。

小妹嫁給不名一文,空有皮相的朝中小官,對周家毫無助益。

看上去風光榮耀的周氏家族,血脈後嗣單薄,無非是父親與她這個長女苦苦支撐。

周太后清楚地記得,皇帝駕崩那一日清晨,壓在她心口的一塊巨石,悄悄仁慈地擡起了一線,令她能夠得以片刻喘息。她拉扯起來的不得寵的六皇子有了用處,比起夫君在時,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輕快起來。

苻明韶登基後的前幾年,沒有一件事不順着她的心意,她總算明白,爲什麼後宮的女人都要搶着做太后。從苻氏開國,周姓一直在朝中佔據一席之地,近百年來更是深得皇室信任,前朝後宮屢建奇功。

盛極必衰,是萬物必須遵循的法則。

鏡子裡的周太后睜開眼,宮婢正小心翼翼爲她勾勒脣線,她的脣紋深刻,填上去的絳色口脂凝出一道道豎紋。

再勉強,也不過如是,粉妝填平面上的細紋,嘴角與眼尾那兩三條卻是無論如何也蓋不住的,眼珠也失卻年輕時黑白分明的光澤,眼白略見渾濁。若是湊得近了,周太后不費吹灰之力也能想見脣邊那些細孔。

無論如何,在世時她能保得住周氏一族,身後也要卸下這重擔。她的膝下沒有親子,枕邊沒有遮風避雨輕語憐愛的夫君,只有獨自支撐。

好在她已支撐了這許多年,挺直背脊已不費什麼力氣。

步搖金釵抖落絲絲金線,珠翠綴滿周太后的發間,她一身朝服,深紫壓身,振袖時袖間抖落金翅,便是鳳凰臨世,滿朝文武重臣也要爲這天降的威勢屈膝。

·

許州躡着手腳,趁左右都是自己新收的幾個小徒弟把守時偷溜進暖閣,他小步來到榻前,輕聲喚道:“相爺。”

李曄元睜開疲憊浮腫的眼,瞥向許州,嘴脣動了動,不曾說話。

“您府上接進宮來的那位一切都好,眼下跟皇上的寧妃待一個宮,原是皇后住的地方,是奴才親自拾掇出來,一切都安排妥當。奴才向乾爹打聽過了,太后的意思,叫這位在宮中好好養胎。”許州頓了頓,眼珠子亂轉一氣。

李曄元坐起身,一手支額,歪過頭向太監道謝。

許州哎了一聲:“如何當得起相爺一個謝字,只是奴才瞧着……”許州聲音越壓越低,湊到李曄元的面前,“這姑娘少說也得四五個月才能生下孩子來,若是個男胎,怕是會過在寧妃娘娘名下。”

李曄元沒有言語。

他如何不知。太后想要一個聽話的皇帝,苻明韶顯然是個不聽話的,苻明懋更不可能討太后歡心,即便證得苻明弘之死不是苻明懋的鍋,太后厭惡他多年,也不可能說接納便真就母子一片情深。何況苻明懋的母妃跟當年的周皇后,鬥得也是你死我活,要讓周太后推着苻明懋上位,是異想天開了一些。

混淆皇室血統,放在太平時候,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如今國家搖搖欲墜,周太后能一旨讓宋虔之改姓,又將宋姓的安定侯位給了他,已然是不顧禮法,胡來一通。

僅僅抓着一個東明王在手中,不能叫周太后安心,她還要抓一個苻明韶的兒子,苻明韶無後,他李曄元的兒竟能混在龍子龍孫裡。

李曄元嘴角微微上提,想笑,又笑不出來,拿手覆住臉龐,揉亂一臉的嘲諷,再拿下手來,已瞧不出他的心思。

“信你送去了嗎?”

許州恭敬道:“已送去了,大皇子說,東西還沒得手,不過快了,他拿住了幾位左大人的門生,以他們的家眷相要挾,已先後殺了兩位夫人,一個小兒,左大人態度已有鬆動,就在這一兩日了。”

李曄元閉了閉眼。

“嗯,只要老大人有這個意思,讓大皇子就不要再沾惹人命了,有傷天和。”

“是。”許州道。

李曄元道:“黑狄有新的戰況嗎?”

“原是以爲孟州會攔不住,畢竟風平峽天險已破。不知是不是陸將軍帶去的新軍起了作用,孟州仍在抵抗,勝負各半,黑狄隱隱有支撐不住之象。”

李曄元皺眉:“黑狄現在的主帥是誰?”

許州艱澀地吐出一個名字。

李曄元心底一涼,眉頭越發緊蹙。臨陣易帥,不知黑狄是什麼意思。他支撐着成日吃藥,綿軟無力的身體下了牀,許州瞧他似乎是要寫信,將藏着的炭筆和紙張取出來給李曄元用。

“那奴才先告退,明日照常是這個時候,奴才再來,相爺切莫睡得過熟,”

聽着關門聲,李曄元坐在榻上,不過半月,他便憔悴潦倒,看上去病勢沉重,不過是個略有發福的中年男子,連脖頸都有些直不起的彎度。

·

“殺啊!李寶、鄭武,你們倆是腿成麪筋了怎麼地?快衝啊!多殺幾個黑狄人割了耳朵回去領賞啊!”大雨劈頭蓋臉衝在臉上,像是被石頭塊砸中一樣令人睜不開眼。劉雪松大叫過後,在亂成一片的號衣裡,成功地弄丟了倆同一個通鋪的兄弟,只得自顧自扛起大刀向坡上衝。

他甚至看不清敵人的臉,只能依靠服飾判斷,口中啊啊啊地叫喚着殺個痛快,一片冰冷的雨幕裡,唯獨血是熱的,飛濺在皮膚上,讓他眼睛發紅,心底發燙。

小半個時辰後,打掃戰場,劉雪松腰間的包袱裝得鼓鼓囊囊,他甩着刀,腳步一顛一顛兒地小跑去歸隊。

大雨衝得地面溼潤軟滑,每一步都得十分當心,劉雪松已走過了,心有異樣,他突然頓住腳步,返回身去,低頭看到一具死屍腰上用紅繩系者一個小葫蘆。劉雪松心中犯怵,暗暗地想,跟他一個通鋪的鄭武不就有這樣的一個葫蘆嗎?

劉雪松想要蹲下去好好看看,他的手倏然頓住,起身跟上其他人。

當天夜裡回到營帳,劉雪松沒見鄭武,李寶在,拿着從軍醫那得的傷藥,讓劉雪松幫忙給他撒到背後的傷口上。

兩人極有默契地不提鄭武的名字。

劉雪松一躺下,幾乎立刻就睡着了,這一排通鋪十八個人,今夜回來的有十二個,又分來五個人,士兵們一多半都打呼,卻沒有人因爲這個睡不着。

201.驚蟄(玖)119.潛龍在淵(叄)159.波心蕩(陸)168.怒濤(陸)29.容州之困(拾肆)33.正興之難(貳)98.劇變(貳)43.正興之難(拾貳)68.沐猴(肆)191.殘局(拾壹)95.正統(拾肆)108.劇變(拾貳)166.怒濤(肆)108.劇變(拾貳)15.樓江月(拾伍)115.劇變(拾玖)50.妙女(叄)183.破局(叄)217.和光同塵(拾伍)75.沐猴(拾壹)91.正統(拾)87.正統(陸)177.枯榮(柒)201.驚蟄(玖)200.驚蟄(捌)23.容州之困(捌)78.沐猴(拾肆)160.波心蕩(柒)59.妙女(拾貳)22.容州之困(柒)125.潛龍在淵(玖)34.正興之難(叄)13.樓江月(拾叄)123.潛龍在淵(柒)27.容州之困(拾貳)36.正興之難(伍)77.沐猴(拾叄)116.劇變(貳拾)118.潛龍在淵(貳)141.回京(拾壹)124.潛龍在淵(捌)168.怒濤(陸)223.離合(陸)25.容州之困(拾)200.驚蟄(捌)69.沐猴(伍)48.妙女(壹)98.劇變(貳)202.驚蟄(拾)62.妙女(拾伍)39.正興之難(捌)41.正興之難(拾)149.波心蕩(伍)44.正興之難(拾叄)4.樓江月(肆)8.樓江月( 捌)132.回京(貳)27.容州之困(拾貳)64.妙女(拾柒)79.沐猴(拾伍)180.枯榮(拾)135.回京(伍)53.妙女(陸)128.潛龍在淵(拾貳)152.波心蕩(捌)42.正興之難(拾壹)74.沐猴(拾)207.和光同塵(伍)191.殘局(拾壹)176.枯榮(陸)150.波心蕩(陸)118.潛龍在淵(貳)19.容州之困(肆)210.和光同塵(捌)29.容州之困(拾肆)88.正統(柒)13.樓江月(拾叄)170.怒濤(捌)23.容州之困(捌)191.殘局(拾壹)192.殘局(拾貳)186.殘局(陸)157.波心蕩(肆)176.枯榮(陸)171.枯榮(壹)193.驚蟄(壹)30.容州之困(拾伍)112.劇變(拾陸)226.終局(上)203.和光同塵(壹)85.正統(肆)129.潛龍在淵(拾叄)11.樓江月(拾壹)11.樓江月(拾壹)213.和光同塵(拾壹)209.和光同塵(柒)108.劇變(拾貳)190.殘局(拾)37.正興之難(陸)34.正興之難(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