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回京(拾)

洞穴裡, 橫七豎八睡着人,從祁州晝夜兼程趕到這裡,離京城不過數日, 積攢在皮肉裡的疲睏, 使這些壯漢倒頭就能睡熟, 發出陣陣鼾聲。

但他們也同樣能隨一聲極輕的命令翻身而起, 隨時進入作戰狀態。

“快過午了。”婦人隱隱擔憂地望向洞外

失卻粉黛裝飾, 東明王妃顯露出了真容,她的眉極細,稍有些稀疏, 但無傷大雅,皮膚中塹着些許細紋, 膚色散發出微黃。依在母親胸前的少年顯然沒有睡着, 眼珠在薄薄、白玉一般的眼瞼下滾來滾去。

許瑞雲睡了, 宋虔之沒睡,柳平文眼下積着一圈烏青, 李宣上半身賴在柳平文身上,手卻抓着宋虔之的袖子睡着。周先與呂臨出去巡視,尚未回來。

“設伏等了一個時辰,大夥都累,我們人不多, 不如保存體力, 讓他們睡一會。”宋虔之低聲朝王妃說。

“白大將軍不應當在清晨就與孟州駐軍會合了嗎?”東明王妃斟酌片刻, 口齒之中一個個字問出來, 她的聲音聽上去圓潤清亮, 如珠似玉,“再久, 也夠久了。若是傍晚還無人來,我們依然等下去嗎?侯爺,我是一介婦人,此事要你做主。要是不進城,哪怕返回上一座城鎮也可,小王爺需要好好休息,這些時日他喉嚨一直髮熱不適,路上煎藥不便,藥材也是時有時無,請侯爺體諒我這個母親。我不能看着孩子日漸消瘦病弱而無動於衷。”

埋在東明王妃胸前的苻璟睿只有半邊臉露在外面,原本玉雪可愛的小臉兩腮凹陷,睡覺時的苻璟睿嘴脣微微張開,脣上起了一層幹殼子。苻璟睿身份尊貴,即使是趕路,路上也從未短過他的水,顯然是身體確實不舒服。

“再等一個時辰,還無人來的話,我派人去跟白大將軍稟報,我們回上一個鎮子。”

東明王妃猶豫地點了點頭。

宋虔之起身走出洞外,險些被過於燦爛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山間縱生許多細細的枝蔓,葉片只有指甲蓋大小,隨風窸窸窣窣擺盪。

底下走上來個人,看帽子宋虔之認出是呂臨。

“附近沒發現有人馬,怎麼樣,派出去的人回來了嗎?”呂臨喘着氣。

宋虔之解下水囊給他。

“沒有。你看見周先了嗎?”

“我去的西南面,周先奔着東北方向去的,不過也該回來了。”

兩人一時都無話,呂臨漸漸把氣喘順了,目光溜下岩層,定在他們清理過的營地,喃喃道:“白古遊不會吃敗仗吧?”這話輕飄飄一出口,呂臨立刻擡手輕輕給了自己一個耳刮子,當沒說過。

宋虔之沒有接話。

實際上他也在想這個問題,在對陣孫逸前,白古遊幾乎從無敗績,白古遊帶人去祁州前,在孟州跟黑狄人也交火過,問題不應當很大。何況白古遊的大軍是悄悄靠近孟州,本不是衝着黑狄人去的,遇上主力的可能性不大,還沒有消息來,確實讓人害怕會是壞消息。

不過,如果白古遊真折在孟州……

宋虔之輕輕翕張着脣,任由山間蒼勁的風化作清冽的冷空氣殺進胸腔,他一隻手袖在身後,拇指與食指在袖裡不住互相摩挲。

“也許不巧,白古遊碰上了黑狄主力部隊,戰況激烈敵軍強勁的話,打上一整日實屬尋常。再等等。”

沒過多久,周先也回來了,當着衆人他說同呂臨一樣,沒探到什麼有用的情況。

宋虔之出去尿尿,周先跟出來。

倆人找了一處僻靜之地面對天地釋放人生的大和諧。

周先道:“白古遊的軍隊跟黑狄人在孟州城外陷入激戰,昨夜孟州城被偷襲,知州孫俊業已經瘋了,帶着他那幫衙差在城裡救火,孟州軍現在歸李奇手下,跟陸將軍帶到孟州援助的新兵蛋子們不和,黑狄人偷襲得手,孫秀帶人到城裡幫忙滅火,李奇看不上孫秀是個太監,原已經集結人馬要殺黑狄主力軍,讓孫秀激了兩句,沒追。”

宋虔之尿得差不多了,抖了抖自己的那個,紮好腰帶。

“李奇是不是打仗打傻了。”宋虔之脫口而出。戰場上跟自己人置氣,索性不發兵了,宋虔之頓時覺得眼界大開,怪不得龍金山那個山匪爬得這麼快,敢情李奇就是仗着老爹有點舊部,都聽他的話嗎?

“也不怪他,突然降下來個人壓他一頭就算了,還是個太監。”

“太監怎麼了,袁公不也是太監。”宋虔之無語道。

“認真算起來,袁公不能算太監。”

好吧,這宋虔之也不得不承認,袁歆沛那是在特殊的歷史時期,麒麟衛機制還不成熟的時候,爲了成功混到皇帝身邊,僞裝成的太監。不過到底袁歆沛沒有後代,人已死了這麼久,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太監。宋虔之自己在麟臺任職,深知史官寫的那些玩意兒,多少得看皇帝是誰,被寫下來的人跟皇帝關係如何,可以參考,不過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隨便看看就是。

宋虔之瞥周先一眼:“你這消息打哪兒聽來的?”

“碰到兩個逃兵。”周先頓了頓,補充道,“孟州駐軍裡逃出來的,是兩兄弟,家中已無人,說是原就是被抓了壯丁,打算先去別的州避一避,過一段時日再回家,孟州城遭了災,他們兄弟也無心打仗,只想回家盡孝。”

“人呢?”

周先:“要是帶人過來,就連我都不見了。而且兩兄弟在我跟前抱頭痛哭,我何時見過這等陣仗。”

麒麟衛都是幾歲就被選去麒麟冢訓練,打交道的只有那圈同甘共苦的兄弟,能順利通過考覈被選進宮保護皇帝,身份可謂一步登天,見的都是人上人,正是這樣的人,與尋常市井中玩耍,在父母膝下撒嬌逗趣長大的人相比,多了沉穩,少了憐憫。

但認識周先,宋虔之的看法改變了。一個人能被周遭的人事改變浸染多少,取決於這人的本質。

而周先的本質不壞,纔會兩次落在柳素光手裡遭受嚴刑拷問,也沒有生出報復之心。這不是軟弱,而是另一種選擇。

宋虔之無意中嘆了口氣。

周先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侯爺不必多慮,白大將軍一定會勝。”

宋虔之本來很擔心,聽他這麼一說,心裡似乎也有了底氣。從實力上看,宋虔之不覺得白古遊會輸,只是孟州若能勝,那很快就能回京,一切順利得竟讓人有幾分心虛。

宋虔之跟周先哥倆好地尿完尿回去,呂臨已把所有人叫醒,分了點吃的,手下們沉默無聲地在啃餅子。

宋虔之最不愛吃這種沒滋沒味更談不上嚼勁的麪餅,邊吃邊把手裡的東西當成千層牛肉鍋盔,喝了口水,當是喝的人蔘雞湯。

誰也不想說話,洞中一二十號人,空氣也變得滯悶。

王妃照樣沒有胃口,咬了兩口餅,小聲哄着兒子吃了點,起身出去。

大家都是男人,都以爲她是去找地方解手,只有周先站起來。宋虔之和他四目相對看了一眼,知道周先出去保護王妃,沒有出聲。

許瑞雲嗤了一聲:“到底是暗衛出身。”

許瑞雲的嘴討人嫌,做事卻細心,粗聲粗氣地催着柳平文多塞了幾口,柳平文實在是吞不下去,許瑞雲便跑去找呂臨要了個碗,拿水給他泡開,如同一頭大狗搖頭擺尾地湊過去。

餅子被掰碎了泡在水裡,像一碗稀粥,只是是涼的,好在天不寒,也能湊合吃。

柳平文眼前一亮。

許瑞雲嘴邊扯出來點兒洋洋自得的笑意。

柳平文端過碗去,從隨身帶的荷包裡抖落出來兩圓粒粉紅色的玫瑰糖,化開在水裡,碗裡頓時沁開一片粉紅。

李宣眼睛睜大,哎了一聲。

柳平文放低嗓音,溫柔地哄他:“你愛吃的花蜜湯羹,嚐嚐?”

宋虔之暗暗地想。柳平文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在照看李宣,估計不知道什麼時候聽李宣無意中提及,就記下來了,柳平文的心是細。但李宣是要登基的,總不能讓柳平文到時候去宮裡做太監,李宣身邊離不開人,放在哪個宮人的手裡都難保不會出岔子。得想個辦法,讓柳平文留在宮裡照顧他,興許可以設幾個官職,也要問柳平文願不願意。

這下換許瑞雲不樂意了,要插嘴,被柳平文瞪了一眼,登時他就慫了。沒話找話想跟宋虔之叨叨兩句。

沒等到許瑞雲張嘴,洞外突然傳來巨大的動靜,伴隨男人的慘叫、女人的驚呼。宋虔之聽得很真,發出叫聲的女人是王妃。

苻璟睿燒得昏昏欲睡,也被這叫聲吵醒,當即就要起身。

“呂臨,叫你的弟兄們跟上,我們去看看。許瑞雲,你帶白大將軍的人守着這裡。”

許瑞雲剛要說憑什麼,沒來得及出聲,宋虔之已經拔劍衝出洞口,呂臨的人也跟着衝了出去,霎時洞裡就只剩下了他做主,得照看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貴人,加自己看上的一個小白兔。

白古遊派來的人推出他們的頭,安排幾個人去洞口守着。許瑞雲好不氣悶踹了一腳地,反倒踹得自己大拇指疼,臉都皺了起來。

“許大哥,你沒事吧?”柳平文臉色發白。

許瑞雲猜他是嚇着了,捱過去,輕輕握住柳平文的手,儘量溫和,但他嗓門粗,再溫和也透着一股粗莽:“沒事,有我在,放心,趕緊喂這祖宗把飯吃了,待會要是亂起來,有時辰吃不上飯了。”

李宣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一嘴甚是合他口味,他本來就愛吃甜的,這一路又沒什麼糖吃,正是吃得帶勁。柳平文不餵了,他坐不住地哼哼唧唧,眼看要鬧,柳平文只得分出心思先照看李宣,強自鎮定下來,從許瑞雲的掌中把手抽出來,給李宣餵飯。

被許瑞雲握過的地方,皮膚卻發燙,都是一樣的人,許瑞雲生得高高大大,他自己卻孱弱無力,許瑞雲手掌粗糙,卻總是發熱。每回許瑞雲用力握他的手,柳平文心裡都覺得很慌,他明白,又不想明白,只因他才十幾歲,就已經失去安穩的生活,前途未卜,讓他覺得像是漂在了無邊際的湖裡,身旁還長滿了蘆葦花,眼睛裡都是霧茫茫的一片。身邊倒是長了一截兒大胖蓮藕,偏偏是紮在泥沼裡,髒兮兮,一點兒也不可愛。

王妃一手抓着厚重繁縟的袍裙,臉色僵硬,她急需要找個什麼地方躲一躲。周先抓着王妃的肩,隨着打鬥把她推得七扭八歪。

王妃不時尖叫,呼吸急促,她下裳沒有系穩,再抓兩把褲子就要從腰胯掉下去。她根本顧不上要沒命,先有人放暗箭,她受了巨大的驚嚇之餘,滿腦子惦記的都是自己的褲子。簪子也在躲避中被樹枝掛落了兩支,王妃摸了摸髮髻,知道東西丟了,卻也顧不得,大喊道:“周、壯士,周先!”這名字好不容易浮上來,王妃張着嘴,花容失色地大叫:“你放下我,我自己會躲!啊……”

倏然一支箭射來,擦着王妃的頰錚然釘入她身後的石壁。

周先緊抿着脣,單手握劍,橫掃而出。

幾名偷襲者向後一閃,紛紛躲過,藉着這空當,周先面無表情道:“得罪了,王妃。”他彎下腰,把王妃像個麻袋似的扛上肩膀,腳下突然定住,追上來的幾個人怕得向後又是一縮。

“什麼人?膽敢刺殺王妃!”宋虔之一聲厲喝,帶着幾個羽林衛衝了上來。

偷襲本就要一舉得手,否則再無先機,幾個人暗箭沒能傷到東明王妃,卻又存着僥倖,想要補上一刀,反而落了下乘。

羽林衛圍上來把人綁得嚴嚴實實。

宋虔之扯下其中一人蒙面的黑布,眉頭皺了起來,似乎見過,但想不起。他仔細搜了眼前這人的身,從他腰帶裡摸出來一塊令牌。

這時東明王妃也緩過了勁,她在藏身的山洞裡好好整了整衣裙,秀眉皺起,啊了一聲。

“這不是要賜死我的那幾人……你們不是先回京了嗎?”

“不用問了。”宋虔之道,“他們打算在路上要王妃的命,完成太后的囑託,這裡屬於孟州戰場,真要是有衛道士跳出來,質疑太后,也可推到黑狄人頭上。”還好被周先截住,否則失母的苻璟睿,這個年紀,這個軟弱樣子,根本不可能在太后跟前不露半點怨恨,但凡有一點,也沒法讓他姨母安心。

“侯爺,這幾個人怎麼處置?”周先問。

“綁在這裡,自生自滅。這兒離交戰的地方有多遠?”

“東北方十數裡外就是。”

“先返回昨天的鎮上,小王爺病弱,戰場混亂,刀劍無眼,傷了碰了都不好。”

東明王妃被嚇得仍臉色蒼白,頻頻走神,只叫宋虔之做主。

宋虔之原想等去探消息的人回來,然而那人武功比不上週先,腳程更不是欠了一星半點,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岔子現在還不回來,再等下去,今天也進不去孟州城,何況孟州城才被黑狄放火燒了,城裡的居民怕是自顧不暇,要給小王爺找藥也不容易。想來想去,宋虔之覺得,往回走反而快些,能趕在入亥前找到客店住下。

離開時宋虔之回頭看了一眼,心中有股奇異的感覺,及目卻是一片片荒涼稀疏的枝蔓,他跟在呂臨的旁邊,呂臨有一句沒一句跟他閒扯,說一些無聊的事,宋虔之知道呂臨也急着回京,但在這種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下,他們這行人,保護最重要的人,於兩軍交戰卻沒什麼用處。虧得兩人是少年時的交情,有個人說着話也是好的,好在心裡不會沒有着落。

170.怒濤(捌)188.殘局(捌)46.正興之難(拾伍)167.怒濤(伍)2.樓江月(貳)167.怒濤(伍)84.正統(叄)156.夜遊宮(叄)117.潛龍在淵(壹)135.回京(伍)17.容州之困(貳)185.破局(伍)166.怒濤(肆)145.波心蕩(壹)17.容州之困(貳)98.劇變(貳)163.怒濤(壹)215.和光同塵(拾叄)110.劇變(拾肆)100.劇變(肆)190.殘局(拾)35.正興之難(肆)89.正統(捌)19.容州之困(肆)102.劇變(陸)193.驚蟄(壹)187.殘局(柒)58.妙女(拾壹)41.正興之難(拾)214.和光同塵(拾貳)221.離合(肆)200.驚蟄(捌)113.劇變(拾柒)165.怒濤(叄)52.妙女(伍)216.和光同塵(拾肆)221.離合(肆)224.離合(柒)95.正統(拾肆)101.劇變(伍)203.和光同塵(壹)128.潛龍在淵(拾貳)105.劇變(玖)14.樓江月(拾肆)166.怒濤(肆)187.殘局(柒)7.樓江月(柒)218.離合(壹)192.殘局(拾貳)207.和光同塵(伍)184.破局(肆)226.終局(上)1.樓江月(壹)49.妙女(貳)187.殘局(柒)160.波心蕩(柒)113.劇變(拾柒)149.波心蕩(伍)28.容州之困(拾叄)149.波心蕩(伍)111.劇變(拾伍)200.驚蟄(捌)172.枯榮(貳)74.沐猴(拾)180.枯榮(拾)159.波心蕩(陸)85.正統(肆)154.夜遊宮(壹)1.樓江月(壹)145.波心蕩(壹)167.怒濤(伍)62.妙女(拾伍)71.沐猴(柒)123.潛龍在淵(柒)70.沐猴(陸)153.波心蕩(玖)13.樓江月(拾叄)134.回京(肆)191.殘局(拾壹)123.潛龍在淵(柒)97.劇變(壹)132.回京(貳)96.正統(拾伍)12.樓江月(拾貳)176.枯榮(陸)225.離合(捌)223.離合(陸)127.潛龍在淵(拾壹)52.妙女(伍)146.波心蕩(貳)10.樓江月(拾)53.妙女(陸)104.劇變(捌)55.妙女(捌)174.枯榮(肆)149.波心蕩(伍)105.劇變(玖)199.驚蟄(柒)96.正統(拾伍)26.容州之困(拾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