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波心蕩(伍)

李曄元被囚在西暖閣日久, 遍地都是寫好的字,無人整理。

一襲靜靜垂掛的紗簾背後,可見一中年男子, 穿一身士大夫最愛的直裰, 赤着一隻腳, 頭髮像是數日都沒有梳理過, 只以一根木簪挽着。

宋虔之與蔣夢入內時, 他頭也未擡,筆走龍蛇,自顧自在臨帖。

這間軟禁宰相的宮殿, 一應用品全都具備,甚至按照李曄元的意思, 書也堆得跟山一樣, 他在這裡左右無事, 可以讀書也可以寫字。

只是窗戶都釘死了,裡面的人不要想看外面的風景, 外面的人也別想窺探這間宮殿內的情形。

李曄元臨完一整頁前朝大書法家劉雲沛的碑帖,丟開筆的手勢極盡風流瀟灑。

蔣夢輕聲提醒正在發愣的宋虔之:“侯爺。”

宋虔之心中嘆息,可事情還得做,一手掀開紗簾,步入內殿。就在此時, 宋虔之突然察覺不對, 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李曄元”跟前, 一把掐住男人的下巴, 將他的頭擡起來。

宋虔之瞳孔緊縮, 蔣夢手中的托盤恰到好處地摔了。

“這……這怎麼會?”蔣夢失聲叫道,“你不是御前侍衛馮爽嗎?”

馮爽抖如篩糠, 他下巴被宋虔之掐出兩道淤痕,眸中現出驚懼。

“卑職……卑職奉命在此……”

“奉誰的命?”宋虔之厲聲問。

“有個太監傳令於卑職,說是,說是太后的懿旨,卑職不敢多問,事涉李相,都是、都是不能問的。”馮爽道。

宋虔之睨起眼,冷笑道:“可有手諭?”

冷汗油膩膩地佈滿馮爽的前額,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是口諭,那公公有太后的鳳印。”

·

“砰”一聲巨響,茶盅擊碎在牆上,冷光四濺。

“哀家的鳳印一直在哀家手上,這名侍衛在撒謊,蔣夢,把他送到麒麟衛去,讓周先的人好好審問,一定要問出是誰主使。”

蔣夢應聲,讓兩個侍衛把馮爽帶走。

周太后蹙眉扶額,良久,她擡頭目不轉睛地看宋虔之,彷彿要一眼看到宋虔之心裡去。

宋虔之知道,這時候不能退不能避,他一臉坦然地迎着周太后的目光,表情裡帶着隱約的擔憂。

“蔣夢。”周太后終於移開了眼,吩咐太監,“帶幾個人去宰相府和李曄元在京城的幾處別院搜查,找到人不必帶進宮,就地處死,屍體要帶到哀家面前來。”

蔣夢深深低着頭,領命而出。

“逐星,你認爲是誰救走的李曄元?”

這是在試探了,如果不能吐出一些從未向太后稟報過的事情,盛怒之下,那點血緣也抵擋不住疑心。

宋虔之細細斟酌道:“侄兒回京以後,陸觀這幾日都在麟臺行走,派人去查過李曄元所住的別院,侄兒與陸大人曾在那處別院住過。一查之下,發現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京城的人,住在李相的別院中。但侄兒深怕誤會李相,就讓陸觀留意着,並未動手抓人。”

“哦?”周太后曼聲道,“是誰?”

“是先帝的長子,該在黑狄軍中的苻明懋。”宋虔之顫聲道,“可惜還沒有來得及查明他是什麼時候到的京城,又是什麼時候同李相勾結。侄兒認爲,姨母不妨命人抓捕苻明懋。”

“以何罪名?”

“擅自離開流放之地,本當死罪。”

宮殿裡靜了。

片刻後,周太后嘆了口氣:“他是先帝的長子,當年他便是弘兒最大的對手,由哀家下旨處死他,容易惹人非議。不如讓他無聲無息地死去,皇帝駕崩,他這個做哥哥的,理當到地下去效忠。”

“是。”宋虔之道。

“哀家會讓麒麟衛去料理,馮爽聽命於孟鴻霖,孟鴻霖怕是個不大可靠的。那苻明懋藏匿在京城,孟鴻霖卻未曾告知哀家,若不是蔣夢的乾兒子許州想要搭着李曄元,另揀高枝,哀家也想不到苻明懋竟藏在李曄元的別院之中。趁朝局不穩,他逗留在京城,心意怕是盯着萬人之上的那個位子。哀家不能讓他爭了先,白古遊的大軍今日過午就要路過京城,你幫哀家擬一道聖旨,以苻明韶的名義,讓位於東明王苻璟睿,再替哀家寫一道懿旨,由嗣皇帝苻璟睿主持大行皇帝的喪儀,入葬後二十七日,由禮部照舊制舉行登基大典。”

“詔書落款日期爲你回京次日,懿旨爲今日。另外,你傳哀家懿旨給禮部,嗣皇帝尚未進宮,大行皇帝無子嗣,以哀家的意思爲準。殯宮暫設在承元殿,任命秦禹寧爲山陵使,靈駕赴山陵諸事皆由秦禹寧做主,於入吊、哭臨三日後爲大行皇帝發引,你爲儀仗使,嗣皇帝年幼,只將靈柩送出宮門,之後由鎮國公爲大行皇帝執紼,領百官送靈出城。榮暉年紀大了,榮季官位太低,冷定就做禮儀使,鎮國公王綬勤爲鹵簿使。楊文辦差甚是不利,且他恐有二心,就讓侍郎林瑞做橋道頓遞使。”

宋虔之邊聽邊在太后的凝視下擬定聖旨用印,又寫下兩道懿旨,一道給苻璟睿,一道給禮部。

周太后取出御璽,及太后的鳳印,鳳印果然是在周太后手中,可見馮爽所言不實。

“去吧。”周太后將詔書收起。

宋虔之遲疑道:“東明王還沒有進京,懿旨何時向何人宣讀?”

“午時前,上午舉哀畢,哀家會命蔣夢就在殿前向進宮哭臨的百官宣讀。另一道旨,你現在就帶去禮部宣讀。”

就在宋虔之告辭要退出去時,太后倏然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宋虔之腳步頓住,旋身低頭拱手聽命。

“逐星,哀家在宮裡,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周太后的話傳入耳中。

一股難言的悲涼涌上宋虔之心頭,他深深低着頭,答道:“周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大楚,國泰民安。”

·

宋虔之走路幾乎帶風,他先到禮部宣讀懿旨,之後馬不停蹄趕回侯府,又擔心陸觀不在府裡,才進門就問門房陸大人在不在。

得知陸觀還沒有出門,宋虔之心神定了下來。

門房又道:“龍將軍也在。”

“哪個龍……”只能是龍金山了。宋虔之突然想起,龍金山是帶兵追上孫秀的,昨天晚上在呂府卻沒有見到他,也許是因爲孫秀也在。心念電轉之間,宋虔之走進花廳裡。

見到宋虔之,陸觀甚是詫異,起身問道:“怎麼就回來了?”

宋虔之把門關上,招呼一聲龍金山,也不避着他,跟陸觀說了太后的佈置。

“你今天早上進宮是做什麼?”

宋虔之“啊”了一聲,倏然語塞,嘴角抽搐,支支吾吾道:“太后的密旨,我想也不算大事,再說蔣夢陪着我,做了也就做了。”

陸觀臉色鐵青。

宋虔之無語凝噎,眼明手快地把陸觀旁邊那盞茶搶了過來,雙手舉過頭頂,單膝跪地,把茶捧給陸觀,悶聲道:“侯爺我給陸大人請罪了。”

陸觀半天不接。

宋虔之面紅耳赤下不來臺,又有點生氣,正想找個臺階下,聽見陸觀的聲音。

“下回還瞞不瞞我了?”

旁邊龍金山發出一聲悶笑。

宋虔之耳朵通紅地擠出來一句話:“不了。”

陸觀這才把茶接過去喝,邊喝還不悅地擡眼瞥宋虔之,及至宋虔之看到他嘴角的弧度,才知道這傢伙壓根沒生氣,就是逗他玩。宋虔之心內翻了個白眼,都什麼時候了還來逗他。

“太后要去查便去,苻明懋已經不在李曄元的別院裡,他現在跟孟鴻霖待在一塊,既然馮爽聽命於孟鴻霖,恐怕是他換了李曄元出宮。左正英也被帶走了,太后要在午時之前宣讀大行皇帝的遺詔,到時候自然會有人出來宣讀榮宗的遺詔。”

“榮宗的詔書你交給誰了?”宋虔之忙問。

“孫秀。”陸觀道,“他手裡的不是真跡,真的在咱們手裡。孫秀的意思,只要太后拿出那份矯詔,要不然是孟鴻霖,要不然他膽子再大一些,會直接讓苻明懋出面,拿出左正英以榮宗的字體所寫的那份詔書。苻明韶已經死了,這不在太后的計劃內,若是她本來就不想讓苻明韶再露面,大可不必讓柳素光看着苻明韶,他應該還是能說話的,只有柳素光辦得到,讓他不能說話時像個啞巴,能說話時又恢復如初。苻明韶爲了保命,會當場傳位於苻璟睿。”

宋虔之聽明白了,接過話去:“可惜被你們攪黃了。現在只能是宣讀苻明韶的遺詔了。可是這封詔書,是我擬的……”

“關宋兄弟什麼事?”龍金山聽了這大半會,突然粗聲道。

宋虔之十分尷尬,看了看陸觀。

陸觀:“周太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逐星,所以纔會讓他去賜死李相,現在更讓他代筆矯詔。她早就知道苻明懋在李曄元別院裡住着,卻沒有派人暗中將他刺殺。擅自離開流放之地,按律當斬,但苻明懋是榮宗的長子,僅以此將其正法,會引得老臣們不滿。當年閆立成的案子,不過是將長子流放,行刺視同謀逆,纔將他流放。現在卻要處斬,又在立下新帝當日下旨,難免會引人揣測。而若是苻明懋不明不白地死了,新帝將第一個受到懷疑,難免有得位不正的流言。”

宋虔之點頭,唏噓道:“只有在苻明懋拿出左正英假託榮宗之名寫的詔書,才能名正言順將他處死。假傳聖旨,謀奪帝位,其罪當誅,死一次尚且不夠,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再不會認爲是爲奪皇權,皇子間相互傾軋。可是……周太后手裡那封苻明韶的詔書,是我寫的……”

“親姨母。”陸觀道。

宋虔之失笑:“你胸有成竹,已經有打算了?”

“你忘了我們有誰。”

給陸觀這麼一點,蔣夢的身形在宋虔之的心裡浮現出來。

“周太后不是要讓蔣夢當衆宣讀詔書嗎?你複述一遍給我聽。”陸觀捲起袖子鋪開紙。

默默坐在一旁的龍金山出言道:“你寫跟侯爺寫有什麼不同,只要查他就會查你。不如讓我來寫。”

陸觀想了想,把筆向龍金山讓了讓:“來,你寫。”

等龍金山寫好,宋虔之便要進宮,陸觀隨之起身。

“你幹嘛?”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滿臉警惕。

“我也要去哭臨。”陸觀道,“雖進不去承元殿,在京州府外哭臨還是要的,秘書監大小也是個官,你就這麼瞧不上,少監大人?”

宋虔之昨夜沒怎麼睡,頭暈腦脹,把這茬給忘了,秘書監職位低,卻也是要哭臨的,只是不必進宮。

“那我現在回去把人點一下,隨時聽陸大人的吩咐。”龍金山道。

宋虔之與陸觀一同出門,天放晴了,宋虔之邊走邊問陸觀是不是跟龍金山有什麼計劃。

陸觀把官帽給宋虔之重新戴好,拇指在他的帽檐上停留片刻,溫煦的眼光看着他。

宋虔之踹着腳下小石子,沒有看見。

“這邊你不用管,今日你只要照常到宮中哭臨,等着看好戲便是。”

宋虔之突然站住了腳,擡起頭,猶豫道:“你有十足的把握?”

陸觀輕輕拍整好宋虔之的前襟,他白皙的臉被金黃色的日光浸染得格外俊秀溫潤,陸觀手癢,忍了又忍,沒忍住,捏了捏宋虔之的腮。

他露出少見的微笑。

一時間宋虔之呆住了,陸觀五官分明,線條堅硬,如同雕塑一般完美。

有什麼感情在宋虔之胸中衝動奔涌,呼之欲出,最後化作一句:“你當心些,總之有什麼,我都同你在一處。”他握了握陸觀的手,面頰微紅,垂下眼眸,復又擡起雙眼,極認真地看着陸觀。

陸觀擡高他的下巴,也極認真地問:“親個?”

宋虔之一手抱着陸觀的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脣分時脣瓣紅潤地跑開,鑽進進宮的馬車。

他心跳得如雷,聽着馬車的銅鈴聲響了一陣,才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看見陸觀已離得很遠,日光把陸觀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站在那,直到馬車馳出視線。

街角帶刀的周先走了出來,閒步到陸觀身旁,兩條影子拖在地上。

“走吧,別看了。”周先一手抓住陸觀的肩,手飛快握過了陸觀的手,陸觀手中多出一塊令牌,隨在周先身後。

兩人步行出城,在最近的茶棚,周先牽出馬來。

陸觀翻身上馬,眼中閃過詫疑。

周先笑道:“給你養着呢,還不謝我。”

陸觀在馬上拱手,雙腿一夾,黑馬飛馳而出。

周先一鞭甩在馬臀上,緊跟上去,兩騎絕塵而去。

166.怒濤(肆)4.樓江月(肆)77.沐猴(拾叄)203.和光同塵(壹)191.殘局(拾壹)91.正統(拾)88.正統(柒)207.和光同塵(伍)169.怒濤(柒)18.容州之困(叄)122.潛龍在淵(陸)4.樓江月(肆)11.樓江月(拾壹)70.沐猴(陸)161.波心蕩(捌)186.殘局(陸)113.劇變(拾柒)54.妙女(柒)45.正興之難(拾肆)84.正統(叄)220.離合(叄)10.樓江月(拾)133.回京(叄)119.潛龍在淵(叄)224.離合(柒)2.樓江月(貳)161.波心蕩(捌)42.正興之難(拾壹)116.劇變(貳拾)85.正統(肆)170.怒濤(捌)191.殘局(拾壹)92.正統(拾壹)17.容州之困(貳)189.殘局(玖)196.驚蟄(肆)8.樓江月( 捌)97.劇變(壹)99.劇變(叄)125.潛龍在淵(玖)18.容州之困(叄)24.容州之困(玖)26.容州之困(拾壹)81.沐猴(拾柒)25.容州之困(拾)19.容州之困(肆)193.驚蟄(壹)40.正興之難(玖)13.樓江月(拾叄)72.沐猴(捌)6.樓江月(陸)50.妙女(叄)106.劇變(拾)225.離合(捌)104.劇變(捌)121.潛龍在淵(伍)31.容州之困(拾陸)163.怒濤(壹)71.沐猴(柒)124.潛龍在淵(捌)171.枯榮(壹)179.枯榮(玖)123.潛龍在淵(柒)2.樓江月(貳)179.枯榮(玖)215.和光同塵(拾叄)9.樓江月(玖)167.怒濤(伍)35.正興之難(肆)78.沐猴(拾肆)148.波心蕩(肆)174.枯榮(肆)225.離合(捌)223.離合(陸)51.妙女(肆)119.潛龍在淵(叄)130.潛龍在淵(拾肆)160.波心蕩(柒)183.破局(叄)203.和光同塵(壹)144.回京(拾肆)192.殘局(拾貳)121.潛龍在淵(伍)219.離合(貳)13.樓江月(拾叄)223.離合(陸)193.驚蟄(壹)38.正興之難(柒)82.正統(壹)68.沐猴(肆)176.枯榮(陸)152.波心蕩(捌)205.和光同塵(叄)90.正統(玖)64.妙女(拾柒)2.樓江月(貳)6.樓江月(陸)1.樓江月(壹)50.妙女(叄)174.枯榮(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