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驚蟄(貳)

賀然看着陸觀先是貼着宋虔之的額頭磨蹭了一會, 最後慢慢把頭埋在宋虔之脖頸裡不動了,他使勁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臉上皮膚火辣辣的疼, 他走出屋子, 向樓下張望, 還沒看見軍醫回來。好在有個屈肆封他認識, 賀然把他叫上來, 吩咐他等軍醫一回來就把人帶過來。

屈肆封看見榻上躺着兩個人,只以爲陸觀是累得狠了要休息,沒說什麼就走下樓去。

賀然一邊碾藥一邊控制不住掉淚, 哭了一會,他的藥也碾得差不多了。他仔細回憶巫醫說的方子, 用楚人的文字抄在紙上, 去榻邊看, 看見兩個綠臉人依戀地抱在一起。

一時之間他鼻子又發起酸來,吐出一口長氣, 垂頭喪氣地解開褡褳,取出銀針,鼻子一吸一吸,使出吃奶的勁把陸觀身體擺正,解開他的衣袍, 開始施針。

陸觀吐過幾次黑血以後, 肩背痠痛到極點的賀然拔掉最後一根銀針, 擡手用力揉自己的穴位, 長長吁出一口氣, 擡頭就看見,窗戶外蒙蒙亮起的天色。

賀然起身去房間角落裡的木架, 在銅盆裡好好洗了一次手,洗完愣了一會,下意識抿了一下嘴脣,嘴裡便嚐到鐵鏽味,他奇怪地皺起眉頭,拿手摸了一下,發現嘴上爆出許多血口。

一夜未睡,也沒有喝水,身體到了極限。賀然到桌邊坐下,一氣灌下整茶壺的水,感覺嗓子裡又癢又疼,起身時眼前一擦黑,他一手扶着桌子,閉目靜氣地站着片刻不動,恢復過來以後,出門去把早飯吃了,再找到那名軍醫,一起到庫裡找齊剩下的幾種藥材。

幸而都有,站在塵埃密佈的庫裡,賀然按名目打開最後一個抽屜拿藥,往藥兜裡放好。

軍醫炸了:“將軍自傷試藥?!”

“噓——”賀然半真半假地說,“讓人知道了,你我兩個都……”賀然拿手在脖子比了個“咔嚓”的手勢。

軍醫皺眉:“你是不是說過這句話?”

“沒有啊。”賀然拖着軍醫離開庫房,小聲在他旁邊唸叨,讓他不要把屋子裡的情況宣揚出去,不然動搖軍心也是個死。軍醫聽得臉色發白手腳發涼,甚至還感到有一絲絲腹痛。等賀然進了房間,軍醫本要跟進去,門在他面前砰地一聲關上了。

軍醫呆愣在房門外,心說到底咔嚓誰啊,藥也不是我管控,將軍傷了自己也是從這小屁孩手裡拿到的毒箭。他不是滋味地拉長個臉,想了想,鬼鬼慫慫往四下裡看看,沒人。於是趴到門上去,門上有一道二指寬的縫,能看見裡頭賀然在調藥。

賀然對着方子調,該放什麼放什麼,小心謹慎。加水調和均勻後,調出了一碗綠糊糊,聞起來就不怎麼好吃,甚至有些噁心。賀然皺了皺眉,去看榻上兩個綠人,福至心靈,難怪解藥是綠的。

一張小凳被賀然搬來榻邊放好,他把陸觀先扶起來,誰知道兩人的手緊緊抓着,費了老大力氣才分開。

賀然喂藥時手都在抖,方子他看了沒看出什麼問題,甚至像是打通了他原本沒想通的幾個問題。但他在山溝溝里長大,還是頭一次爲手握上萬人性命的大官診治,這一劑藥方又是出自旁人之手,從來沒有試過。

賀然喂藥喂得小心,半碗藥磨了接近半個時辰的功夫才讓陸觀都嚥下去。之後他便睜大眼在榻邊看着,看得自己屈在榻上的那條腿都麻了,纔回過神來,想着許是要等,把碗放在地上,挪過凳子來,坐在榻邊安安心心地等待奇蹟。

這一等,就從早晨等到了下午。賀然午飯吃完,回到房裡查看情況,只見得陸觀綠色的臉色稍微不那麼綠了,旁的也未曾看出什麼。他又翻開陸觀的眼瞼,見他瞳孔無異常,就手支起下巴,在榻邊打了個盹,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外面有人吵鬧。將軍大半日沒露面,是說不過去。

賀然前夜近乎一整夜未睡,困得不行,正要強撐着起來。

聽見外面軍醫咋咋呼呼地扯着嗓門把人轟走了。

不用起來了。賀然心裡想,勉強又打了會兒盹,剛起睏意,被人抓住肩膀。賀然一睜眼,就對上陸觀鐵青的一張臉,他一手抓着賀然的肩膀,力氣大得險些把人肩頭捏碎,疼得賀然的臉直抽抽。

眼前陸觀的臉突然扭曲,一臉痛苦難受,他一隻手緊緊抵在胃部,像是要吐。

賀然趕緊站起,一迭聲叫道:“忍一下,忍一下。”繼而彎腰從榻旁手忙腳亂地翻出一隻木桶,撞得乒乒乓乓亂響,放上榻時,木桶歪斜,似要滾下來。

那桶子被陸觀一把薅住,跟着他就吐了。

吐完之後,陸觀沒有立刻恢復清醒,反而又躺了下去,一臉難受,一隻手在胸腹之間畫圈,動作力度很大。

賀然掀開了被子,看見陸觀胸腹用力抽動,皮膚骨骼之間凹陷下去成年男子拳頭那麼大一塊。

“陸大人,陸大人!”賀然拍拍陸觀的臉,對着他的耳朵大吼,“你能聽得見嗎!”

陸觀眼睛鼓得極大,彷彿眼珠要從眼眶裡爆出來。他的眼白迅速充血發紅,倏然眼珠向上翻,一頭倒在了榻上,眼皮耷拉下來。

“陸大人?陸大人你怎麼樣,你醒着嗎?聽見嗎?聽見你就動一下啊!”賀然驚慌失措地拍打陸觀的肩膀和胸膛,對方眼皮張開一半,眼珠無神,賀然心頭猛然一跳,繼而就發現,這不是在看他,只是無意識的身體反應。

“媽的,這什麼破方子!”賀然跳下牀,手忙腳亂地在藥箱裡翻來找去,汗珠接連不斷滾下額頭。

門打開。

賀然匆匆擡頭看了一眼,見是那名軍醫,繼續埋頭苦找。

不片刻,軍醫狂吼起來:“你把將軍給治死了啊?啊啊啊!完了完了,草,你還在那兒找什麼,扎針啊,你不是很會扎嗎?”

賀然沒有理會,挑挑揀揀將幾種藥草混在一起,推起藥捻子咔嚓咔嚓研磨起來。

“吐了,又吐了!操!陸大人?陸大人您聽得見嗎?可不是我弄的啊,不要找我索命。別吐牀上啊!靠……不吐了,穩住,對。陸大人?這是幾?您醒了嗎?睜眼了啊,陸大人,認識我嗎?”

賀然調好藥過來,朝軍醫說:“扶他起來。”

“扶起來幹什麼,啊,喂藥?”軍醫讓陸觀靠在他肩前,捏開他的嘴,看着賀然餵了一勺進他的嘴裡,“他可是隨時會吐的,這麼喂會吐……”

話音未落,陸觀的胸腹一搐,喉管鼓起,迅速抽了一下,張嘴要吐。

賀然眼疾手快捏住他的嘴。

陸觀滿臉難受。

軍醫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捏緊嘴巴的陸觀又將反出來的藥吞了下去。

“……”軍醫來回看賀然和陸觀,喋喋不休道,“完了完了完了,我怎麼淪落到跟你一起治病。”他膽大包天地低頭看了一眼臉色發青人事不省,但一隻眼微張開了一半的陸觀,心裡不住念:不如您就這麼一命嗚呼哀哉吧?

倏然間陸觀睜開雙眼。

“……啊啊啊!”軍醫驚慌失措地一把扔開陸觀,從榻上爬下去。

陸觀腦袋在木欄上撞得咚一聲響,耳朵裡嗡嗡直響,渾身上下許多地方都在疼,但尚可以忍受。他舌頭在嘴裡頂了一圈,聽見有人叫他“陸大人”。

視線聚焦起來,陸觀纔看清眼前的人,記憶緩緩歸攏。

“這是哪……我中毒了。”陸觀呼吸的聲音很粗,難以擺脫的窒息感讓他說一句話就歇一會,然後他想起來了,心臟彷彿被人手捏了一把,狂跳起來,他輕輕喘着氣,側過臉去看宋虔之,發問道,“可行,賀然,用藥吧。”

賀然一腦門都是汗,欲言又止。

“有什麼問題?”陸觀問。

“沒有。”賀然道,“軍醫,你帶陸大人去隔壁休息,我要爲大將軍解毒。”

“我不能留下來?”陸觀不想走。

“在這你也幫不了忙,少一個人,他就多一口新鮮空氣。”賀然把人全都趕走以後,鬆了一口氣。

實則是,少一個人,就不至於因爲解毒時令牀榻都嘎嘎口申口今的可怖動靜而挨一頓揍。

陸觀被軍醫扶到榻上躺下一會,感覺頭沒那麼暈,便睜開了眼。

軍醫一直在看他,被陸觀看了一眼,登時渾身一凜:“陸、陸大人,您、您哪兒不舒服您就跟我說。”

陸觀搖頭,問過時辰,已是傍晚,便叫那軍醫出去找人準備晚飯,熬點粥來。軍醫如蒙大赦,走到門口,站住回頭來小心翼翼問陸觀,記不記得中毒以後發生的事情。

陸觀:“???”

軍醫一臉諂笑地告辭出去。

起身到窗邊,陸觀推開窗戶,他房間窗戶正對着一片後衙空地,一列數十名士兵在巡邏。其中一名軍士擡頭看見了陸觀,以目示意,帶着人走了。

陸觀一隻手摸着頭,中毒後他整個人都混混沌沌,卻又並未完全失去知覺,知道身體難受,難受的感覺卻十分遲鈍,隱約聽見有人在喊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陸觀深吸一口氣,夜晚的空氣微涼潮溼,透入心肺。

他坐到桌邊,無意識地倒了杯茶喝。

這幾日宋虔之昏迷時,陸觀總忍不住要想,人若真的死了,魂將歸往何處?人若陷入昏迷,是否還有知覺?還是像睡着那樣?世上是否真有那個陰間,以善惡之分,拘走人的靈魂?

固然他中毒時似乎還有感覺,那感覺又如此縹緲不定,興許不過是醒來之後,自己一遍一遍鞏固出的幻覺。

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陸觀攤開手,他的掌心佈滿未知的紋路,不知道通往何方。這一日的瀕死,第一次在他心中種下了迷茫。

隔壁房間幾次發出巨大的響動,每次聽到陸觀都會衝出房門,焦急匆促的腳步停在房門外,靜靜佇立,直到響動消停下去。

這一次陸觀轉過身回房,就看見軍醫端着一口鍋。

軍醫笑呵呵過來,朝房間門努嘴:“陸大人,來點兒?”

坐定以後,軍醫忙上忙下跑了三趟,除了肉粥,不知上哪兒弄了幾個滷肉小菜,牛肚、牛肉切成薄片,配一小碟紅辣椒粉,另叫人燙了一海碗當季蔬菜,鮮綠可愛,清香四溢。

然而吃在嘴裡,鹹香如故,卻難以吞嚥下去。陸觀吃了兩筷子菜,便改喝粥,目光定定地凝注在那鍋散發着熱騰騰肉香和米香的粥上。

“要不我再給你盛點兒?”軍醫躊躇地問。

陸觀搖頭,嗓音很低:“不用。”

軍醫識趣地把嘴閉上了。這陸大人,即便是半句不說,眉頭卻始終蹙着,皺得不緊,眉峰之中略有一絲細微的褶,顯是極力忍着不安。

安靜不到半刻,軍醫安慰道:“陸大人您別急,那小兔崽……那小獠人挺有本事,既能治好您,便能治好侯爺。”

“你是大夫,我有一問。”

“請問,卑職知無不言。”

陸觀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動靜,已經入夜,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北方這時候會更加安靜,天氣寒冷,爬蟲幾乎都凍死了。

然而在炎熱的宋州與循州,一年四季都是蟲蛇的樂土。

陸觀喝了口粥,逼着自己吞下去,擡起雙眼看這名軍醫,發問道:“你是大夫,又是軍中的大夫,見慣生死,想必沒有少想過生死之事。我想問的便是,人死後是否當真會化爲天地之間一魂靈,若是,又住在何處?若不是,人在世上這一生,無論長短,俱是虛無,又有何意義?天地萬物,唯有人會製造兵器、訓練軍隊,各自廝殺,爭奪地盤,作圖記史,可人必有一死。自古來求長生者衆,得長生者寥寥,天地若有神明,神明從何而來?若神明總是助正義,爲何不能予人長生?”

軍醫愣住了。

陸觀卻極認真地看着他。

討好的微笑從軍醫脣角消失,他細想了一想,沉吟道:“我信人有魂,住在何處且不知道,至於神明嘛,我不大信,神明也無非是人,是人所造的神。長生就更是無稽之談。”見陸觀有話想說,軍醫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先不要說,他正襟危坐起來,倒有幾分不似大夫像道人了。

“陸大人,您見過花開花落,四時循環,蜉蝣朝生暮死,狗的壽數有十數年,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除了山間巨石,千萬河流,何曾有什麼亙古不變永不消滅的東西?就是石頭、水流,也在緩慢損毀移動,甚至化爲齏粉。並非是人走向虛無,乃是萬事萬物,俱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

26.容州之困(拾壹)159.波心蕩(陸)42.正興之難(拾壹)15.樓江月(拾伍)99.劇變(叄)191.殘局(拾壹)66.沐猴(貳)25.容州之困(拾)70.沐猴(陸)150.波心蕩(陸)72.沐猴(捌)25.容州之困(拾)61.妙女(拾肆)134.回京(肆)75.沐猴(拾壹)12.樓江月(拾貳)188.殘局(捌)68.沐猴(肆)50.妙女(叄)22.容州之困(柒)103.劇變(柒)221.離合(肆)97.劇變(壹)171.枯榮(壹)112.劇變(拾陸)75.沐猴(拾壹)85.正統(肆)53.妙女(陸)15.樓江月(拾伍)98.劇變(貳)28.容州之困(拾叄)126.潛龍在淵(拾)54.妙女(柒)190.殘局(拾)116.劇變(貳拾)31.容州之困(拾陸)114.劇變(拾捌)202.驚蟄(拾)218.離合(壹)144.回京(拾肆)20.容州之困(伍)119.潛龍在淵(叄)226.終局(上)165.怒濤(叄)57.妙女(拾)58.妙女(拾壹)225.離合(捌)200.驚蟄(捌)157.波心蕩(肆)32.正興之難(壹)13.樓江月(拾叄)142.回京(拾貳)72.沐猴(捌)44.正興之難(拾叄)131.回京(壹)7.樓江月(柒)101.劇變(伍)18.容州之困(叄)161.波心蕩(捌)155.夜遊宮(貳)181.殘局(壹)220.離合(叄)94.正統(拾叄)135.回京(伍)129.潛龍在淵(拾叄)193.驚蟄(壹)190.殘局(拾)183.破局(叄)143.回京(拾叄)74.沐猴(拾)135.回京(伍)112.劇變(拾陸)203.和光同塵(壹)162.波心蕩(拾)216.和光同塵(拾肆)96.正統(拾伍)215.和光同塵(拾叄)116.劇變(貳拾)47.正興之難(拾陸)11.樓江月(拾壹)212.和光同塵(拾)212.和光同塵(拾)223.離合(陸)210.和光同塵(捌)91.正統(拾)221.離合(肆)142.回京(拾貳)5.樓江月(伍)205.和光同塵(叄)207.和光同塵(伍)91.正統(拾)214.和光同塵(拾貳)63.妙女(拾陸)186.殘局(陸)42.正興之難(拾壹)169.怒濤(柒)50.妙女(叄)103.劇變(柒)155.夜遊宮(貳)217.和光同塵(拾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