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和光同塵(伍)

倏然間馬蹄聲停了。陸觀起身, 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臉上泛出紅色,起身走出帳篷。整片山林正沉浸在天亮之前最後的黑暗與寒冷中, 漆黑的一片。

陸觀側轉頭, 耳朵朝山林的方向傾聽。

山間很靜, 靜得一點蟲鳴聲都沒有, 鳥叫也沒有, 唯餘不遠處一條小溪潺潺的流水聲若隱若現。

陸觀心裡有了數,正要轉回帳中重新穿好甲冑。

潮水一般的蟲鳴鳥叫倏然響了起來,這在南方潮熱未退的天氣裡, 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背景,它安靜時無人察覺, 它歸來也一樣, 沒有驚動徵南軍。

陸觀雙手叉腰, 在原地站了一會,嘈雜的蟲鳴鳥叫匯成的三長一短的怪聲, 融化在天寬地闊的野外。

他想了想,叫來人,吩咐巡夜的人加強守衛,便回去榻上睡下。

天亮之前,便是循州這樣最南地的悶熱也讓位於破曉前的寒意, 陸觀把被子抱着, 舒舒服服睡了一會。

正在朦朧之間, 陸觀的夢裡, 他正貼着宋虔之的耳朵說話, 說什麼聽不真切,宋虔之像平時一樣, 拿話激他,手在被子裡瞎搗鼓。陸觀擡起一條腿,用被子裹住亂來的宋虔之,合身而上。

“將軍!”

陸觀的眼睛一下子睜開,抓起榻旁立着的劍。

“我爹來了!”進帳篷來的是柳平文,他滿面笑容,讓到一邊。

柳知行一左一右分別被一名女子和他的兒子攙扶着進來,陸觀把蠟燭點上,帳篷外天色已泛青,用不了半個時辰,天色就會大亮。

“柳大人。”陸觀也有些激動,冷靜下來後,他立刻想到一個問題,忙問柳知行,“循州城亂了?”他注意到柳知行的眼睛纏着繃帶,猜測他遭遇了不少麻煩,這些事情不宜讓柳平文聽,便朝柳平文吩咐,“平文,你去請柯大夫過來。”

柳平文視線不離他父親,走出帳外還不住回頭看。

“這位是?”陸觀轉向那女子。

顯然兩人是騎馬過來的,一身風塵僕僕。女子穿着男裝,但她眉眼生得十分明豔動人,只要看清楚臉,絕不會誤認爲男人。

“奴家張翠袖,是循州城內弄花坊的琵琶女。”張翠袖擡眼悄悄看了一眼柳知行,說話語氣沉穩,毫不露怯,“太守大人於奴家有救命之恩,特趁亂護送大人出城,一路行來,在山道旁見有穿兵服的死屍。尋了一夜,險些碰上循州軍,我們躲在叢生的灌木裡,看見季宏那賊人率軍回城,順着新鮮的馬蹄印才找到這兒來。”

“有勞你。”

再看柳知行時,張翠袖滿面含羞,眼睛也泛起微紅。

“季宏那惡人,凌虐城民,我等不過是歌舞作技的卑微之人,蒙柳大人不棄,以……”張翠袖喉中哽咽,勉力說下去,“以這一雙眼睛,換得姐妹們的性命,高風亮節,令小女子欽佩。幸而將柳大人平安送來這裡,否則縱能倖免於難苟活下去,我也於心難安。”

“張姑娘。”柳知行正色道,“我本就是一地父母官,如今循州落入敵手,我也有責任。”

陸觀看了看柳知行,見他一臉思索,似乎有話要說又有所顧慮,便叫來人,帶張翠袖先去休息,他扶柳知行坐下,取來熱水倒在杯中,讓他握着。

起初柳知行嘴脣微微發顫,喝完一杯熱水,顯得鎮定了些許。

“你是陸觀?”柳知行開口問,“我打聽到是陸將軍率軍,猜到是你,果然是你?”

“是,大人受苦了。”

聽見陸觀這句話,柳知行眼上的白布浸出黑綠色的圓點。

“城裡全亂了,守城將領屠戮宋州軍,宋州軍豈肯伏誅,整座城裡四處都是械鬥,有一部分人逃出城,從官道往北邊去了。季宏如果快,應該已經回到城裡了。”

“依大人之見,誰會贏?”

柳知行緊緊抿着脣,黯然搖頭:“季宏早已經把城中軍眷全都監視起來,還抓了一部分平民。給軍眷每日配給充足的糧食和菜肉,軍人們肯好好賣命,自然無事,現在這樣……季宏回城一定會大開殺戒,軍人沒了顧忌,勢必爆發更恐怖的動亂。”

“他抓平民做什麼?”

柳知行嘴脣發白發青,聲音疲累極了,仍強打起精神:“陸將軍見識過季宏的‘人牆’戰術了嗎?”

“您知道?”陸觀以爲柳知行已經被架空,恐怕消息不靈。

“什麼風都能吹進牢獄之中,我在牢裡,還沒死,獄卒們已然將我視作一個死人,誰會在死人跟前嚴守口風呢?”

原來柳知行在牢裡也聽到不少外面的情況,對季宏把無權無勢也沒有依靠的老弱婦孺遷居到危牆之下的事也有所耳聞。

“這是他能幹得出來的事情,季宏在茂州時,曾經打過一次漂亮的勝仗,當時的茂州知州還上書兵部爲他請功,只是中途他有官司纏身,此事纔不了了之。當時他的敵人是一羣落爲草寇的山民,地處在茂州西南邊的一片深山,他在山下方圓五十里內,派人扮作行腳商人,四處探聽情況。把與這些山民同姓同宗的族人全都抓起來。最後他兵不血刃,便叫這幫難纏的賊寇繳械投降。”柳知行長嘆一口氣,眉頭痛苦地抖動着緊蹙起來,“可這背後,死了三千無辜百姓,連老人和孩子也沒有放過。”

“朝廷沒有追究嗎?”陸觀又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五六年前吧,那年是蛇年。兵部收到請功的文書,慣例要派人到當地查訪,那兩名部員在進入茂州後,竟然在驛站裡身染惡疾一命歸西。也是那時候,茂州州府衙門,有人遞狀紙告他。”

五六年前,就是苻明韶做皇帝的時候。陸觀心中籠罩起一片陰霾,翻過一個杯子,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一氣喝乾。

“大人回來,我就放心了,現在宋州府是安全的,等軍醫來看過,我立刻安排人馬送大人去宋州暫避。”陸觀道。

“不。”柳知行斷然拒絕,“我要留在這裡。”

陸觀沉默了。

柳知行是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現在眼睛也看不見,留在這裡還要派人保護他,小心提防被敵人抓過去,到時候投鼠忌器。

“我是扛不動刀槍,可我是循州太守,大開城門迎孫逸是爲了保住循州全城。現在,我留下來,也不會給你添亂。那位張姑娘會一些拳腳功夫,不用你的人,讓她保護我。我要做一件事。”說到這裡,柳知行不再說下去。

雖然看出來柳知行不願意說,陸觀還是問了他有什麼打算。

柳知行擡起頭,如果布條下的眼睛能看見,這時他是在看陸觀。

“人非草木,攻心爲上。”

“柳大人,如果一個人的身後是火海,身前是刀山,火海已經燒到衣服上,他一定會往刀山上跳嗎?”陸觀接着說,“當人發現自己前前後後都沒有路,恐怕不是要瘋,就是要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循州軍能倒戈相向。”

陸觀加重語氣,他握住柳知行放在桌上的手臂,透過衣袖將力量傳遞給他。

“但這不是你一個人能完成的,如果真的有需要大人登高一呼的時候,我一定會開口。”

柳知行一愣,繼而苦笑,拍拍陸觀的手,道:“我知道,你看我無用了。”

陸觀尚未開口。

帳外的腳步聲不知道是不是柳平文,陸觀暫時閉嘴,轉頭去看來人。

帳門掀開,溫柔的晨光令走進來那人頭髮臉龐都浸在一片金色裡。

他身後冒出一個頭,無比活潑的一個聲音叫道:“陸大人!”

是賀然。

有那麼一瞬間,陸觀大腦一片空白,眼前都是白光,整個世界倏然離他遠去。

直至一個人被推到他身上。

“小兔崽子你!”宋虔之怒極咆哮,然而已經面對面坐在了陸觀的腿上。

圍在帳篷門口的都是老熟人,宋虔之滿臉通紅,嗓子眼裡要蹦出火氣來,但在看到陸觀的剎那,他心也平了,氣也順了。

宋虔之伸出一隻手,按住陸觀的後腦勺,把脣貼到他的嘴上,放肆地吻了上去。

“哦——”一羣人怪叫道。

柳知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皺眉坐着。

宋虔之在陸觀嘴脣上又碰了碰,才分開,他眼神閃爍,感覺坐在陸觀腿上的屁股要燒起來了,一隻手握住陸觀的肩膀要起身,眼前突然一花。

陸觀一把將人拽到懷裡,緊緊抱住了宋虔之,力氣大得讓宋虔之感到骨頭在咯咯作響。

“行、行,行了啊!”宋虔之窘迫地試圖推開陸觀,誰知道他越要推他,陸觀抱得越緊,只好由他抱着。

片刻後,陸觀低頭尋到宋虔之的額頭,吻他,順着鼻樑一路吻向他的嘴。兩人一面接吻,宋虔之一面想:讓你主動也不見得就好到哪裡去嘛……

兩人皆是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好不容易分開,身邊的世界這才真實起來,起鬨的笑聲此起彼伏。

“笑屁!沒見過別人小別勝新婚啊?尤其是你!”宋虔之跳下地,把正往外縮試圖逃離他視線的賀然一把揪了過來。

賀然墊着腳,嘴裡跑出一連串唸經來:“侯爺想將軍想得整晚整晚睡不着,還半夜起來假裝肚餓找吃的,不就是心煩失眠嗎?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洗褲子……”

宋虔之一把捂住他的嘴,反手扯起賀然的上衣,兜頭把他整個上半身都籠起來,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賀然沒頭沒腦撞進人羣裡。

人羣齊齊分開,賀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隻手護着頭,手在地上摸了一圈,確認路在哪邊,起身連衣服都顧不得拉下來,一溜煙地跑了。

“侯爺?”柳知行喃喃道,他一下子起身,帶翻了身後的凳子。

宋虔之連忙上去握住柳知行的雙手,稱呼他“知州大人”。

柳知行情緒激動,臉色紅起來,急切地問:“侯爺一定是帶來了朝廷的援兵吧?有多少人?”

宋虔之一時語塞,他看了一眼陸觀。

陸觀也看着他。

就在陸觀要開口的時候,宋虔之搶先道:“知州大人放心,皇上已經到南州了,兵部增派了兩萬人,我急着趕來與你們會合,帶來了五千人。我還有公事和陸大人說,請柳大人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減少循州平民百姓的傷亡。您只要安心養傷,我一定會給大人一個滿意的結果。”

柳知行不禁莞爾:“什麼大人不大人,侯爺就是我們這裡最大的官了。既然你們有公事,我先去休息。陸大人,你叫軍醫去我住的地方吧。”

隨着柳知行步出,其餘人等也不好再在門口杵着,陸觀走到門口說了幾句,再返回來,只見宋虔之四仰八叉一個大字,擺在他的榻上。

陸觀看着躺在他牀上的宋虔之,不由自主就笑了,他嚴肅的臉上浮起一個酒窩,只有一個。

宋虔之挑釁地看着他,連日趕路,累得手指都不想動。

良久,陸觀聽見宋虔之沙啞着嗓音說了一句:“天快亮了。”

“已經亮了。”說着,陸觀拉過被子,將宋虔之一起圈在小小的一方天地裡,被子隔絕光線,只餘下濛濛的青白色,離得近,陸觀看見宋虔之臉上泛起的細皮,像鹽粒一樣。鬼使神差地,他低下頭在宋虔之面頰上舔了一下。

“……”宋虔之哭笑不得,“別……沒洗臉呢!”宋虔之摸了摸陸觀手臂的傷痕,心臟彷彿被一隻手使勁揉搓了幾下,既心疼又自豪。他時常爲眼前的男人鋼鐵一般的堅強覺得眼眶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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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的,陸觀舔了一下宋虔之的眼瞼。

那感覺很奇異。

宋虔之把眼睛閉着,由着陸觀輾轉吻過他的嘴脣,他安撫地揉亂陸觀的頭髮,好一會,才把眼睜開,感覺心裡有一股情緒融化開,又綿又軟,然後一下子轟地在他的腦袋裡炸開,灼燒他的心肺。

宋虔之翻身坐起,手指捋開陸觀的耳發,專注地凝望着他的愛人。

胸膛裡的猛獸直衝出來,宋虔之微眯起眼,低下頭去,叼住了陸觀的耳朵。

百鳥歡唱着飛出山林,天徹底亮了,馥郁潮熱的氣味從望不見邊際的闊葉植物裡蒸騰出來。

宋虔之從帳篷裡出來,一隻手指在耳孔裡鑽來鑽去。周先似乎已在外面等了許久,太陽照亮他臉上的疤痕,他神色嚴峻,走過來,遞給宋虔之一封信,目光越過他,見到後面帳篷裡還沒有人出來。

“朝廷有變,麒麟衛隊放的鴿子送來的信。”

宋虔之走到一處垂蔓下,蚊蠅繞着樹幹嗡嗡地飛,宋虔之鼻子皺了皺,擡頭一看,枝頭掛着一叢顏色豔麗的漏斗狀花朵,臭味就是從裡面散發出來的,蒼蠅被吸引進去,漏斗口一片葉子便會蓋下來。

宋虔之的目光回到手中的信上,他幾乎一天一夜沒睡,眼瞼不住跳動。

“萬家和司馬家是想造反嗎?”宋虔之罵了一句,眼睛移向不遠處樹葉間張開的一張蛛網,網子上掛着晨露,他咬牙道:“這還沒有拿到果實,就想分一杯羹了。不用管,左老大人在南州坐鎮,這兩家人翻不出天。只是這個龍金山,就留給南州八千人……”

“八千人應對這兩傢俬下養的親兵,也綽綽有餘了。”

宋虔之搖頭,眉頭深鎖:“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是宴河。坎達英就是上了年紀,也是一隻頭狼,連他的兒子也幹不過他。劉雪松怕是拿他沒辦法,算了,先把眼前這一仗打了。周先,你先去南州,保護皇上。”

“可是……”

宋虔之認真看着周先。

周先卻看着他的脖子上被蚊子咬得好大一片紅包,天可憐見,侯爺果然金尊玉貴細皮嫩肉,深得南部邊陲蚊蟲的喜愛。

“這裡有我,有陸觀,龍金山也在趕來的路上。你派不上用場,還是回麒麟衛隊去。”周先就不應該來,只是這話不適合現在說。宋虔之安撫了他幾句,深一步淺一步往昨夜自己人紮營的地盤走去,是時候讓收編的這一支雜牌軍發揮特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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