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樓江月(叄)

偌大的承元殿開着窗,寒風夾着細雪捲進大殿,穿堂而過,揚起殿內垂掛的紗簾。

孫秀領着兩名太監進來,身後的太監各自抱着齊平下巴的奏疏,亦步亦趨地小心跟着孫秀。

“我的皇上主子,您怎麼又開窗了,外面下雪,別凍出病來。”孫秀連忙讓內殿侍奉的宮女去關窗戶的關窗戶。

承元殿布着地龍,倒不太冷。

坐在紫檀木大桌後的年輕人,只有二十三歲,正是十六歲就登基做皇帝的苻明韶,他一臉神情懨懨地縮在椅中,出奇的瘦弱,眼神一動不動望着飄飛的紗簾。

兩個小太監將奏疏放好,殿內當值的宮女太監就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孫秀,站在桌旁爲苻明韶研墨,他手上動作很快,加入清水,眼神不偏不倚。

щщщ●ttκā n●C〇

苻明韶翻開第一本奏疏。

“秘書省在審那個汪藻國了?”苻明韶嗓音帶着些許沙啞。

“一早秘書監便領着少監去提人,應當是在審了。”孫秀低着眉,右手磨得更快。

“昨日朕沒見宋虔之,他可說什麼了?”

孫秀一笑:“小侯爺從外省趕回來,急着給皇上您問案子,在迎春園等了一下午,就是說了幾句不知道這個秘書監大人上哪兒去了,半天不露臉。”

苻明韶豎起耳朵,斜乜一眼滿臉是笑的孫秀,心裡涌起厭煩,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他就沒抱怨朕?”

孫秀眼珠動了動,露出仔細思索的模樣。

“沒有,真沒有,小侯爺那性子,主子您還不清楚麼?”孫秀垂下眼,特意不去看皇帝的表情,認真研墨,“不過太后跟前的蔣公公叫小侯爺去太后宮裡用晚膳,小侯爺也沒去。”

苻明韶冷笑一聲。

“想是在安定侯府吃慣了山珍海味,吃不慣宮裡的豬食。”

“撲通”一聲孫秀忙跪在地上請罪。

苻明韶見煩了他這個樣,也沒像往日那樣叫他起來,而是再度盯着飛揚的紗簾發起呆來,那紗揚起在半空,又翻卷着徐徐落下,宛如一個婀娜少女在翩翩起舞。

苻明韶伸手撥了一下筆架上用紅繩拴着的一把半個巴掌長短的木刀,側着頭,想起了衢州。衢州是個出佳人才子的地方,苻明韶的皇后,也是衢州人,父親是衢州太守,算大楚開國以來,出身最貧寒的皇后。

上個月太醫給皇后把出了喜脈,這是苻明韶盼了快七年的孩子,他卻不覺得怎麼高興。興許他盼望的事情總是失望,突然有一件成真,反倒顯得不那麼真實。當宮人來報,苻明韶突然想起他那個學兄,想起那個蟬鳴吵得人心煩的夏日,他們在河邊洗澡,學兄潑了他一身的水,兩人都那樣狼狽,又那樣快樂。

苻明韶皺起眉頭,一手輕輕敲自己的腦子,讓那些荒誕的想法都沉下去。

他的視線重新回到太監身上。

“孫秀。”

孫秀把頭垂得更低,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我給秘書監寫一道特批,你即刻給他送過去,今日是臘月初七,明日讓秘書監及少監進宮來陪朕喝碗臘八粥。”

孫秀擡頭看了苻明韶一眼,又沒說話地低下頭去。

“有什麼就說。”苻明韶拔高聲音,即刻就咳嗽了起來。

孫秀向前傾身,卻不敢起身,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苻明韶做了個手勢,孫秀連忙起身過來伺候他喝水,壓低嗓音在皇帝跟前說:“太后那邊也賞少監明日過去吃粥。”

苻明韶默了一會,說:“蔣夢已經去傳了?”

“一早就去了。”

苻明韶冷笑了一聲,閉起眼。

孫秀忐忑不安地轉着眼珠,咬着脣沒說話,靜等苻明韶去想。

少頃,苻明韶睜開眼說:“把朕的口諭也傳過去,太后傳他午膳還是晚膳時過去?”

“晌午就去。”孫秀回道。

“那好。你也去傳午膳時候讓他二人過來。”

孫秀臉上的詫疑一時沒收住,幸而苻明韶根本沒在看他,他感到背上的薄薄內衫已經被汗水粘成一片,低聲答道:“是。”

·

秘書省問訊室裡,陸觀正在問話,旁邊一個書辦奮筆疾書,記錄汪藻國的答話。宋虔之與陸觀同坐在汪藻國的對面,書辦坐在西面另一張桌後,汪藻國手腳被銬在椅中,當胸就有黑色木枷將他整個人固定着,兩腳之間的鐵球仍在,不要說逃,汪藻國一屆文官,站也不要想站起來。

“仵作的結論,樓江月是在三更前後斷氣,宮門的記錄,前一天下午申時初刻你同樓江月一道出的宮,酉時回到宮裡。出宮以後,你們兩人去了何處?”陸觀朝一旁的差役說,“給汪大人去掉枷銬。”

差役看了宋虔之一眼,見他沒有表態,這才躬身去給汪藻國開鎖。

“樓江月在城中有幾位相熟的女子,進宮這些日子,皇上賞了不少東西,樓江月是出宮去見其中一名女子,我只是跟着去逛逛。”汪藻國揉了揉手腕,嘆了口氣,搖頭道,“大人,這真是無妄之災,刑部說我嫉妒樓江月的才華……這從何說起,我是兩榜進士,李相是我的恩師。樓江月是民間詞人,他無意於官場,我也無意辭官歸田,如果不是恩師推舉,我二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認識。”

陸觀道:“汪大人,本官問什麼,你就只用答什麼。”

汪藻國臉色一沉。

“汪大人不必急着辯白,我們秘書省不像刑部,又不趕着年前結案,此案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只要汪大人不是真兇,好好答話便是,我們陸大人自有分辨。”宋虔之笑着說。

此時有人碰了碰宋虔之的肩,他側過頭去,看到門邊有兩個青衣太監,視線下落,便瞧見那人的腰牌,認出是皇帝跟前的人。

“陸大人,我出去一下,你先問着。”

宋虔之起身同時,聽見陸觀的聲音繼續:“樓江月見的女子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

“名字我不知道,住址我倒是記得……”

“你說。書辦,記下來。”

宋虔之走到門邊上,回頭瞥了一眼,陸觀面上沒有表情,他身材出奇高大,坐在那裡像是一頭委屈的大熊。

宋虔之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小侯爺,皇上有口諭。”

“什麼口諭這麼急,讓孫公公親自來,前兩天去莊子收了新茶,過兩日我叫人送去公公府上。”宋虔之隨口說道。

“也只有小侯爺還惦記我們這些老夥計。”孫秀百感交集,長吁出一口氣,將宋虔之帶到一邊去說話。

“怎麼了?”孫秀少有這樣嚴肅發愁的模樣,宋虔之隱隱察覺出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明天不是臘八嗎?皇上讓您和秘書監大人一同過去過節。”

宋虔之:“明晚我會過去。”

孫秀爲難地皺起眉。

宋虔之話聲一頓,意識到什麼,說:“皇上是想讓我們午膳就去?”

“正是這個意思,奴才也知道,太后那邊也傳話了讓小侯爺過去陪着用午膳,正不知道怎麼跟皇上回話呢。”

一個太監能怎麼回話?這些年宮裡的太監上上下下,宋虔之花了不少錢打點,自然知道,孫秀能來跟他說這個話,已是犯了忌諱。皇帝的意思正是要讓他在太后和他之間做個選擇,從進秘書省的第一天起,宋虔之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謝謝孫公公,您就跟皇上回一句,我們都會去。”宋虔之打發走孫秀,在院子裡站了會,一頭鑽進問訊室。

“也就是說,你和樓江月,下午出宮去皇上御用的琵琶園見了一名舞姬,此人名叫秦明雪,是樓江月的相好?”

汪藻國忙道:“不敢肯定是相好,但一定是相熟的人。”

“秦明雪。”宋虔之心頭一凜,看陸觀神色,陸觀一臉的茫然。

宋虔之在陸觀旁邊低下身,湊到他耳邊:“琵琶園是養在宮外的歌舞班子,林疏桐就在那裡。”

陸觀神色一變,把案卷翻到另一本,手指在其中一頁停了下來。

“今日就審到這,把供詞給汪大人看,讓他簽字。”陸觀讓人過來收拾案卷,和宋虔之一起走出問訊室。

汪藻國似有話想說,也來不及叫住陸觀了。

宋虔之和陸觀邊走邊說,先是說明日去宮裡陪皇帝用午膳的事。

陸觀眼底一亮,頗爲沉默地嗯了一聲。

“到皇上跟前,案情就先不提,聖上叫咱們去,是褒獎整個秘書省,年關將至,你這新官上任,皇上這是信任你我。陸大人一定要努力把這個案子辦好,辦得漂亮。”宋虔之故意不把話說得太明,秘書省是皇帝手裡的一把刀,陸觀要是能把這個案子辦好,就會留下來做他的頂頭上司。如果陸觀此人玩不來揣摩聖意那一套,整個秘書省都會被帶進死衚衕,倒不如死了的乾淨。

陸觀突然站住腳。

“陸大人。”

“你認爲汪藻國是殺害樓江月的真兇嗎?”

宋虔之眼神一動,這陸觀問話未免太直接,他想了想回道:“汪藻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非趁樓江月睡死以後先將他綁起來,再下毒手。而若是樓江月已經睡死,被綁起來,汪藻國只能直接下手,要是那樣,樓江月就不會有機會去櫃子旁邊,血也不會沾到那處。”

陸觀目中微帶詫異,很快恢復,他點頭道:“今夜去樓江月進宮前住的青樓看看。”提步就走。

宋虔之連忙跟上:“要去青樓?”

“你也可以不去。”

“去哪一家?”宋虔之語氣帶着些興奮。

“你很熟?”

“啊?”

“京城的青樓,你都很熟悉?”

宋虔之不怎麼好意思地笑笑:“還行,肯定比陸大人要熟悉一些。”

一整日裡,宋虔之就在秘書省陪着新走馬上任的陸大人看案卷,刑部的兩本他早已看熟了,陸觀將樓江月那本案卷給宋虔之,之後書辦到,陸觀又示意書辦把記錄給宋虔之看。記錄裡提到樓江月最常去的是一間叫章靜居的妓館,位於城東,離皇宮有些遠。

汪藻國供述,樓江月被害前日下午,他們兩人出宮是因爲樓江月想去皇上御用的歌舞班子找自己的一個熟人,給她送些錢去。樓江月幾乎把進宮所獲的賞賜都送給了名叫秦明雪的這位舞姬。

陸觀從汪藻國處問明,樓江月寫一首詞,在京城高官之間十分搶手,官員會命府上官妓編曲傳唱。樓江月在京城中居無定所,最近一年中常去的就是這間章靜居,章靜居在京城是爲普通平民開設的妓館。

“陸大人你還真把下官難住了,這一間我從未來過。”宋虔之一身湛藍錦繡袍子,玉冠束髮,站在章靜居門口,有點不敢進去。

兩側闌干上遍是紅男綠女,各自抱在一處,小聲說話。不少穿着暴露的女子懶懶抱着欄杆,或坐或靠,一隻手抓着臂上聊勝於無的紅紗朝人羣揮揚,一擡手便露出大半截雪白藕臂,如此招徠客人,把宋虔之看得眼神都直了。

往常他去的場所,總也要先入包間坐下,再由老鴇帶着挑人,辦事之前,兩方俱是衣冠楚楚,一派正經。

樓江月住在這樣的地方,第一說明他窮,第二說明他跟李相之間發生過什麼不爲外人道的事,這就是他們得查出來的內情。宋虔之邊想邊走,回頭道:“走吧陸大人。”不想撞進眼簾的是個大不自在的陸大人。

陸觀落在後面,半天不跟上來。

宋虔之只得往回退了幾步,問他:“不是陸兄要來?怎麼?不敢進去?”他心中一動,又覺荒謬,“陸兄不會從未來過風月場所?”

陸觀不自在地抿了抿脣。

宋虔之一愣:大楚男子十三歲可以娶妻,這位陸大人不僅二十四了沒娶妻,還沒逛過妓館,還真稀罕。

“走吧走吧,也讓陸兄開開眼,快活快活。”宋虔之再度往前走,陸觀再度沒跟上來,宋虔之恨鐵不成鋼地上去拽陸觀的袖子,“我帶了錢,怕甚!”

章靜居的花娘一個比一個熱情,宋虔之都險些招架不住,比他還高一個頭的陸觀一個勁往他身後躲,更是令宋虔之只覺好笑。

宋虔之朝那四十多歲的鴇兒說:“你認識樓江月?”

鴇兒眼珠轉來轉去,並未答話。

“他這幾日進宮去了,我爹尋思着完事再找他怕是買他一首詞要花更多錢,叫我來看望看望他的相好,也好幫忙吹點枕頭風。”

瞬間鴇兒笑臉如菊。

“樓爺在我們這兒可不止一位相好,不知道這位小少爺要找哪一個?”

“都叫來吧。”宋虔之隨手就是一張五十兩銀票,單獨又拿出十兩銀錠,“燙兩壺酒,我這個兄弟愛聽琵琶,請兩名彈唱。上四個葷菜下酒,一盤時興果子,再來兩碗綠玉湯羹。先這樣,陸兄,你還愛吃些什麼?”

陸觀冷不防被叫了一聲,一臉呆愣。

宋虔之嘴角彎翹起來,揮手讓鴇兒就去辦,鴇兒又叫來一名壯漢帶他們上樓。

章靜居里人聲喧譁,往上走,宋虔之見慣了這樣吵鬧光鮮的地方,不以爲如何。

陸觀站在樓上頓住腳,往下看去,俱是男男女女醉倒在一處,離得近處,就有男人將手伸進女人開得極低的領口。他連忙把眼睛移開,臉色通紅,抓了抓耳朵,隨着宋虔之走進包間。

壯漢招呼他們坐下,便下樓去燙酒。

宋虔之熟門熟路將倒扣的杯子翻過來,把一邊的黑色茶壺架在加了炭的小爐子上,水沸之後,他提起茶壺,分別注滿兩個酒杯,涮過杯的水倒在一個同樣黑色的陶盆中。

宋虔之袖手擡眼,看見陸觀臉仍然很紅,好笑又不便笑出聲。

“陸兄真是頭一回到妓館來?”

陸觀看了一會宋虔之。他是天生帶來的火體,冬天都不用穿棉襖,今夜卻穿着一件寬大的棉袍,室內很熱,汗水跟着陸觀的腦門往下流。

宋虔之又一臉無所謂的戲謔。

陸觀心頭火起,冷道:“想必宋大人常來?”

“城東不常來,常去的也就是琵琶園周圍那幾家,聽聽曲子。”宋虔之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擡眼看着陸觀,“衢州怎樣?沒有這種風月場所嗎?”

陸觀似乎不大願意提起衢州。

宋虔之前所未有地毫無眼色地繼續問:“陸大人曾經是罪臣,不知所犯何事?”

樓下男女喝醉時的喧譁,隔壁那對鴛鴦歡愉的浪聲一時間都遠了。

陸觀靜靜注視着宋虔之。

宋虔之沒看他,而是一臉不經心地在看桌上那瓶梅花。

這時,陸觀才嗅見一股苦寒冷香。

45.正興之難(拾肆)35.正興之難(肆)157.波心蕩(肆)16.容州之困(壹)38.正興之難(柒)133.回京(叄)22.容州之困(柒)105.劇變(玖)142.回京(拾貳)135.回京(伍)61.妙女(拾肆)166.怒濤(肆)158.波心蕩(伍)82.正統(壹)46.正興之難(拾伍)194.驚蟄(貳)89.正統(捌)98.劇變(貳)19.容州之困(肆)14.樓江月(拾肆)205.和光同塵(叄)136.回京(陸)224.離合(柒)149.波心蕩(伍)27.容州之困(拾貳)180.枯榮(拾)23.容州之困(捌)178.枯榮(捌)59.妙女(拾貳)89.正統(捌)72.沐猴(捌)49.妙女(貳)216.和光同塵(拾肆)197.驚蟄(伍)138.回京(捌)194.驚蟄(貳)139.回京(玖)142.回京(拾貳)208.和光同塵(陸)91.正統(拾)171.枯榮(壹)115.劇變(拾玖)43.正興之難(拾貳)79.沐猴(拾伍)136.回京(陸)114.劇變(拾捌)148.波心蕩(肆)25.容州之困(拾)84.正統(叄)185.破局(伍)99.劇變(叄)217.和光同塵(拾伍)209.和光同塵(柒)173.枯榮(叄)61.妙女(拾肆)189.殘局(玖)81.沐猴(拾柒)191.殘局(拾壹)196.驚蟄(肆)80.沐猴(拾陸)105.劇變(玖)210.和光同塵(捌)121.潛龍在淵(伍)94.正統(拾叄)77.沐猴(拾叄)62.妙女(拾伍)202.驚蟄(拾)79.沐猴(拾伍)168.怒濤(陸)204.和光同塵(貳)79.沐猴(拾伍)62.妙女(拾伍)118.潛龍在淵(貳)73.沐猴(玖)40.正興之難(玖)119.潛龍在淵(叄)90.正統(玖)185.破局(伍)100.劇變(肆)119.潛龍在淵(叄)164.怒濤(貳)26.容州之困(拾壹)61.妙女(拾肆)35.正興之難(肆)14.樓江月(拾肆)178.枯榮(捌)203.和光同塵(壹)218.離合(壹)127.潛龍在淵(拾壹)70.沐猴(陸)153.波心蕩(玖)25.容州之困(拾)49.妙女(貳)14.樓江月(拾肆)176.枯榮(陸)192.殘局(拾貳)152.波心蕩(捌)207.和光同塵(伍)147.波心蕩(叄)154.夜遊宮(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