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正興之難(叄)

緊趕慢趕,總算宋虔之在臘月二十二入亥時分進了容州城。

來接他的竟是熟人。

馬裕豐見到宋虔之便喜笑顏開,親自爲二人帶路,只是奇怪:“只有二位欽差回來?”

宋虔之不知他爲什麼這麼問,隨口道:“是啊。”

“大人辛苦,卑職替城中百姓白問一句,朝廷的賑災糧什麼時候能夠運到,足夠支撐到城裡糧食吃光嗎?”

宋虔之眼珠動了動。

“吃完之前一定有糧,怎麼?”宋虔之停下腳,轉過身去看馬裕豐。

馬裕豐連忙說無事,隨便問的。

宋虔之沒再問這小小留守,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逼急了,馬裕豐不會來他的面前問。看來不在城中這幾日,又有新的情況,恐怕還是壞事。宋虔之心想着,卻也不怕,楊文去收買糧食了,他還是相信這大楚的管家。

不相信他,又去相信誰呢?

天已經全黑了,州府衙門熱鬧得像趕集一樣,人山人海把整個衙門圍得水泄不通,看上去也不像是病人。

周先護着宋虔之從角門入內,進去就是二堂,在二堂跟沈玉書的師爺撞了個對面。

師爺雙目圓瞪:“欽差、欽差大人回來了!”

登時整個州府都鬧騰了起來。

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一層一層傳出去,頃刻間,整個州府裡裡外外都知道回京去要糧的宋虔之回來了。

宋虔之被這陣仗唬得夠嗆,連忙回房去找陸觀,陸觀卻不在。

找了個丫鬟來問。

“陸大人在前門。”

“他去前門做什麼?”宋虔之愣了,前門既不是看病的地方,也不是問案的所在,而且這麼晚已經該睡覺了,他不睡覺跑到前門去當門神啊?

“昨夜城中有傳言,說宋大人回京不會再回來了,朝廷也不會再管容州。龍金山退兵時大家都看着,沈大人是讓他們搬走了一部分糧的,城中糧食緊缺,大傢伙都擔心,便在州府衙門外面圍着。今日倒沒鬧事。陸大人是坐鎮去了,他和大夥待在一起,城裡人才安心。”

宋虔之本想去找陸觀,又怕外面鬧起來,找了個小廝,讓他去把陸觀叫進來。

進屋坐下之後,宋虔之想喝點水,茶壺是空的,出去扯着嗓子一聲大吼:“來個人,燒水。”

等了沒多久,有人來。

宋虔之以爲是陸觀回來,起身迎上去:“你怎麼這麼慢……”話音戛然而止,宋虔之定了定神,來的不是陸觀,而是沈玉書。

“沈大人,您怎麼又黑了。”

沈玉書:“……”

師爺出去催了催,熱茶很快送來,宋虔之讓師爺去把陸觀叫進來。

師爺一迭聲叫苦:“那些刁民把陸大人纏得緊,看不到糧,陸大人只要進來,怕是就要起禍事。”

宋虔之嗓子本就幹得冒火,一聽這話險些炸了:“昨夜有人鬧事?”

師爺看了一眼沈玉書。

“可不是嘛,差點沒把府衙掀了。”

沈玉書:“總不能讓官兵強行鎮壓,我身上背的罪孽已經夠多了。”

宋虔之一想,算了,沈玉書也將就吧。

於是問:“那天我走後,龍金山就退兵了?丫鬟說當場他就帶走了糧食?”

“大人走後不到一個時辰,龍金山就退回山中,按照他要的,給了三成糧。兵器與官銀一分未取。探報說他已帶着匪衆,向西南更深入山中腹地十數裡,重新安營紮寨。”沈玉書搖頭嘆氣,“但昨夜府衙突然被包圍,還都是城中百姓,陸大人當機立斷,讓人搬了把椅子,他親自在門口坐鎮。”

“那些刁民,還砸了大人的頭。”師爺憤憤不平地叫喚。

沈玉書前額是被砸青了一塊,但是他太黑,現在聽到師爺說破,宋虔之纔看出來。

“那陸觀坐在外面,豈不十分危險?”宋虔之臉色一黑。

沈玉書立刻道:“沒有,陸大人畢竟是欽差,他武藝高強,身材又頗爲高大,自有懾人的氣魄,比下官威風得多。”

宋虔之喝乾一碗茶,站起來走來走去,腳步頓下,問沈玉書:“是誰說我不會回來了?”

“都這麼說。”沈玉書道,“其實我也拿不準,小侯爺還回不回來。”

宋虔之給氣笑了。不過在他沒有回來的時候,沈玉書也好,這些城裡的平民也罷,他那時拿太后外甥的身份出來打包票,就想過可能會有人拿他這身份做文章。這個節骨眼上他回京,不明真相的人可以有很多揣測,而他的身份就是對他自己最不利的武器,最能讓人懷疑他是回京去窩着了。

偏偏此事機密,陸觀不能解釋。

想着想着,宋虔之後背溼了。

還好他是回來了,要是一念之差去吏部給李曄元打下手,不回來,怕是容州城就在這一兩日就會亂起來。

“閆立成何在?”宋虔之突然問。

沈玉書一臉莫名:“在牢裡。”

“周先,陪我去見見他。”

地牢裡只管着閆立成一個人,一走進去,就聞到一股屎尿與血混合的臭味。宋虔之差點吐出來。

周先臉色也十分不好。

宋虔之叫來獄卒,問他:“怎麼無人管他嗎?”

獄卒戰戰兢兢道:“前天有人換尿桶的時候被他打傷,這人又是重犯,身受重傷,打不得,怕大人們還要審。於是只好每天放新的尿桶進去,之前的一直沒有機會換。”

宋虔之無語了。

周先在上面朝宋虔之招手。

等宋虔之走出門來,周先說:“我叫另外一個弟兄來,我和他一起,先把牢房打掃一下,然後把閆立成綁起來,你再來。”

宋虔之本來還想堅持一下,說我不是那麼不能吃苦的人,奈何閆立成那味兒實在讓人受不了,只得回去等着。

宋虔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二堂,從這裡能望見燈火通明的前院。人實在太多了,他好像看見了門中那把椅子,又被人擋住。

看見,被擋住,看見,被擋……數次之後,宋虔之虛起眼睛確認了那椅子裡坐着的就是陸觀,他的背影像一座巍峨高山,穩穩地坐在那裡。

千萬人中,只有那一人,落在宋虔之的眼中,既是嚴冬飛雪,又是三月桃花。宋虔之愣愣在二堂站了會,神色變得堅毅,一手負在身後,向着外堂走去,擠着穿過人羣,來到陸觀身後。

門下懸着兩掛氣死風燈,夜裡風大,燈光微弱而飄搖。

宋虔之默默在陸觀背後一步之遙站住了。

那人背脊坐得很直,手按在膝上,不知道是醒着,還是睡着,即便站在他身後,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力量。

他面前是一排接一排坐在地上的平民,地上鋪着草蓆,許多人都已經互相挨着靠着睡着了。

陸觀若有所覺。

就在陸觀心念一動,要回頭時,下面有人認出了宋虔之。

“是欽差?!欽差大人回來了!”

“沈大人沒有騙我們,欽差回來了,咱們有救了!”

一時間睡着的人紛紛醒來,各自欣喜,紛紛站起,七嘴八舌地議論。

最多的是問欽差是否帶了糧食回來。

陸觀也站起身來,他比宋虔之高出大半個頭,背光之中,唯獨那一雙眼睛深邃明亮。

宋虔之看着他深色瘦削的臉,頭頂風燈灑下的微光在他眸中流轉,一瞬之間,彼此心中都有些呼之欲出的情緒。

陸觀氣息不穩地問:“回來了?”

宋虔之嗯了聲,匆匆把頭低下,他有點想撲上去抱陸觀,這衝動令他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宋虔之深深吸氣,再擡起頭時已十分穩重,越過陸觀,走到人前,做了個手勢,示意下面人都安靜。

他對上的是一雙雙充滿渴盼的眼睛,有一股熱血在宋虔之血脈中衝撞。

“鄉親們,我已將容州的情形據實以報,上達天聽,不日戶部將重新撥下賑災糧。城中糧食還能支撐月餘,大家先安心過年,年後戶部自會派人將糧食運到。”

人羣倏然靜了。

那些眼睛中的亮光消失了。

半晌,人羣中走出一個人來。是宋虔之的老相識,黃五。他仍是顫顫巍巍拄着杖,一左一右各有一名中年男子將他扶出。

“宋大人,我們容州百姓,就全賴大人了。”說着黃五咚一聲跪了下來。

宋虔之本以爲黃五是出來替百姓質問他的,連他自己也覺得,空口白話,沒有帶糧回來,這一關會很難過。

其餘衆人面面相覷,少數人也跪了下來,更多人則是站着,與宋虔之對視。

宋虔之看得出,他們眼裡都是問號,也是迷茫,更是無助。

黃五跪直身,高聲道:“是宋大人與陸大人,孤身直入黑狼寨,抓了匪首,探明糧倉所在,才運回這一個月的救急糧食。”

“也是宋大人與陸大人,親自帶人將城中密道口盡數封堵,否則不僅你們的父親丈夫兒子要爲守城而戰,家中更會遭山匪洗劫,不是死於戰亂的馬蹄,就是被餓死。於你們有救命之恩的何太醫,也是宋大人與陸大人從京中帶來。鄉親們,做人要有良心,若是不知恩不知恥,豈不枉爲人哉!”

更多人跪了下來。

宋虔之揉了揉眼,想說點什麼,鼻腔裡卻一股酸澀。

放眼望去,跪在他腳下的百姓數不勝數,他們中大多滿身窮困,一臉風霜。所有人臉上都寫着擔憂與恐懼。

宋虔之雙手疊握推出,低頭躬身,向衙前數不清的人行了個禮。

此時有人高呼:“我們相信宋大人!黃五爺說的沒錯,要是知恩圖報都不懂,就不要做人了,變豬變狗變禽獸!”

“相信宋大人!”

“我也相信宋大人!”

一時間豪言壯語此起彼伏。

宋虔之視線模糊了,深吸一口氣,令自己平靜下來。

“鄉親們,我宋虔之以人頭髮誓,春耕以前,一定解決容州城內缺糧的問題。”頓了頓,宋虔之又道:“今日是臘月二十二,還有八天,就是除夕。明年立春在正月初十,那便是還有十八天。即使賑災糧不到,城中餘糧也夠支撐到那時,但春耕後須得百餘天才能收糧,收糧以前,朝廷一定會撥下充足的糧食,大家只管安心耕作。現在最要緊的是,家中病人好好吃藥將養,咱們還像往年一般好好過年,即便是這個年過得窮一些,精氣神不能滅。該養的力氣咱還得養起來,等待春耕時節,熬過去這百餘天,又是一個豐收年。”

“大人,朝廷是不是與黑狄開戰了?”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

宋虔之神色一變,卻沒看到是誰在說話。

“在打仗了?”有人問。

“宋大人,這事要是真的,朝廷還能按時撥糧下來嗎?”又有人問。

黃五看不過眼地拄着杖站起來,手中柺杖甩向人羣,指點着衆人。

“我看宋大人就不該跟我們廢話那麼多,州府白養着我們從秋收至今,皇上又派太醫下來爲我們治病。要不是宋大人帶人上黑狼寨去深入狼窩,我們之中還有多少人能站在這裡咄咄逼人。兩日前有人說是,怕宋大人跑了。”黃五嘴角露出冷笑,怒得渾身發抖,“現在宋大人回來,也承諾我們會解決糧食的問題,好言好語相勸,不願意回家過年的就在這兒坐着吧,我黃五一把老骨頭,坐不住,便不奉陪了。這兩日,我所求就是欽差回來,就證明朝廷還是把我們容州放在心上,如今老朽是得到答案了。”

黃五站着搖搖欲墜。

“得寸進尺,無恥之輩,就堵在這兒吧,最好你們把欽差全逼死,就有人能回去給你們要糧食了。”黃五朝宋虔之拱手,便在兩個隨從攙扶之下離去。

人羣靜了片刻,又有人高呼:“走了,回去過年,今天把宋大人就逼死了,誰還能去要糧?你們進得了宮,見得到皇上嗎?”那人上前,依照黃五的樣子,朝宋虔之拱手一禮,就走。

陸陸續續有人下跪磕頭,離去。

前後花了小半個時辰,聚在州府衙門外的百姓才接二連三散去歸家。

宋虔之累得不行,面對着府衙門前空蕩蕩的街口,茫然地走下臺階,坐在階上,望着深黑不見底的夜空。

陸觀走到他的身邊也坐了下來。

這兩天陸觀是怎麼過的呢?空口白話想讓這一個個活人相信,那都是命啊。宋虔之爲官四年,從未真正與底層百姓接觸過,現在想起在宮裡吃的早膳,登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陸觀聽見宋虔之嘆了口氣,伸手想握宋虔之的手,被他避開了。

宋虔之側頭看他一眼,那一眼十分複雜。

“你想做我哥哥?”

陸觀一愕,顯得侷促,不知道怎麼答話。他不是想做宋虔之的哥,他只是知道,回京以後怕是死之將至。若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宋虔之嘴角翹了起來。

“我不願與你做兄弟。”宋虔之望向長街,那裡空寂幽遠,千家萬戶陸續點起燈,有的屋裡一片黑暗,可能是沒人。過得片刻,那些亮着的窗戶又先後暗下去。

宋虔之不說話,陸觀也不說。

“回京這一趟,我想到很多事情,是我從前從沒想過的。”宋虔之低聲道,“我有個做太后的姨母,有個做太傅的外祖父,沒過過苦日子,聖賢書裡的道理我明白,卻沒有餓過肚子,更不知道餓死人是怎麼回事。在容州,這些我都知道了。我爲皇帝辦事,足足四年,如今回頭,真不知道是把光陰空耗在何處。”

陸觀:“你是一個有良心的好人。”

宋虔之沒好氣道:“謝謝啊。”

陸觀笑了起來。

聽見那低沉的笑聲,宋虔之忍不住也笑了。

“男兒生在世間,總要做成一些事,不能渾渾噩噩混過這一生。我現在明白了一些,還不太明白。不過另有一件事,我現在已經全明白了。”

陸觀聽不懂:“???”

宋虔之一手捏着陸觀的下巴,將他正臉轉過來,陸觀眼神劇震,臉色發紅。

不等他說點什麼,宋虔之親上他的脣。

陸觀整個呼吸全亂了,反應過來,猛地起身,帶得宋虔之朝後跌在臺階上,後腦勺撞了個包,眼前金光亂濺。

宋虔之摸着後腦勺翻身起來,正想發火,看見陸觀一手背在身後,跳下臺階,反反覆覆踱步,像只大猴子那樣。

一下子宋虔之又不想發火了,起身,撣了撣袍子,氣定神閒地趁陸觀沒注意,大步跨進府衙二堂,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陸觀蹦了好一會,一顆擂鼓的心定下來,正打算找宋虔之說明白。

一回頭,府衙前就剩一個老眼昏花的門房,在烤着爐子,看傻子似的看陸觀。

“人呢?”

門房:“沒人呀,陸大人,您是打算在這兒陪小的守夜?”

陸觀:“……不了,你守吧。”

31.容州之困(拾陸)181.殘局(壹)72.沐猴(捌)213.和光同塵(拾壹)196.驚蟄(肆)164.怒濤(貳)166.怒濤(肆)53.妙女(陸)10.樓江月(拾)213.和光同塵(拾壹)93.正統(拾貳)7.樓江月(柒)129.潛龍在淵(拾叄)12.樓江月(拾貳)33.正興之難(貳)85.正統(肆)184.破局(肆)144.回京(拾肆)65.沐猴(壹)54.妙女(柒)73.沐猴(玖)63.妙女(拾陸)17.容州之困(貳)26.容州之困(拾壹)67.沐猴(叄)145.波心蕩(壹)176.枯榮(陸)216.和光同塵(拾肆)187.殘局(柒)194.驚蟄(貳)65.沐猴(壹)212.和光同塵(拾)67.沐猴(叄)214.和光同塵(拾貳)75.沐猴(拾壹)169.怒濤(柒)194.驚蟄(貳)39.正興之難(捌)181.殘局(壹)103.劇變(柒)223.離合(陸)202.驚蟄(拾)145.波心蕩(壹)144.回京(拾肆)27.容州之困(拾貳)33.正興之難(貳)51.妙女(肆)159.波心蕩(陸)83.正統(貳)144.回京(拾肆)81.沐猴(拾柒)15.樓江月(拾伍)45.正興之難(拾肆)72.沐猴(捌)94.正統(拾叄)17.容州之困(貳)224.離合(柒)29.容州之困(拾肆)102.劇變(陸)200.驚蟄(捌)151.波心蕩(柒)149.波心蕩(伍)145.波心蕩(壹)173.枯榮(叄)148.波心蕩(肆)105.劇變(玖)39.正興之難(捌)135.回京(伍)179.枯榮(玖)225.離合(捌)86.正統(伍)4.樓江月(肆)3.樓江月(叄)8.樓江月( 捌)190.殘局(拾)223.離合(陸)180.枯榮(拾)34.正興之難(叄)171.枯榮(壹)168.怒濤(陸)18.容州之困(叄)159.波心蕩(陸)185.破局(伍)98.劇變(貳)213.和光同塵(拾壹)34.正興之難(叄)20.容州之困(伍)87.正統(陸)187.殘局(柒)19.容州之困(肆)174.枯榮(肆)45.正興之難(拾肆)25.容州之困(拾)160.波心蕩(柒)133.回京(叄)178.枯榮(捌)197.驚蟄(伍)13.樓江月(拾叄)78.沐猴(拾肆)169.怒濤(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