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正統(拾肆)

趕路一整日,夜裡下大雨,一行人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落腳的村子很小,全村不到五十人,外來客特別引人注目。宋虔之他們借住在村長的家中,村長的兒媳婦負責燒飯,晚餐是一大鍋雜煮的鄉野蔬菜,一碟金黃色的炒雞蛋,一大盆野菌湯。主食是一簸籮玉米饃,最後沒吃完,帶了一些作爲乾糧。

晚上睡在搖搖欲墜的茅屋中,溼氣很重。

宋虔之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一個炸雷驚醒。

陸觀的手在宋虔之汗津津的臉上抹了一把,手貼着他的腹肌,脣貼着宋虔之耳畔細軟的頭髮蹭了蹭。

“做噩夢了?”

宋虔之:“沒有,你睡。”

“你不睡我怎麼睡?別動了,明天還要趕路,大腿不疼?”

宋虔之不滿道:“我沒動。”旋即心中一凜背後是汗,忍得辛苦,卻真忍住了一點兒沒動。

小半個時辰後,宋虔之聽見雨停了,籲出一口氣,聽見陸觀的聲音:“還沒睡着?”

早知道身後人也沒睡着,他就不用忍得這麼辛苦。宋虔之翻了個身,面對面抱着陸觀,被子裡熱得要死,陸觀體溫比尋常人高,時時像個火炭,宋虔之卻捨不得鬆開他,南方天氣潮,蚊子多,也不敢光腿睡,只得忍着熱。

涼悠悠的風吹拂到宋虔之臉上,宋虔之睜開一隻眼,看到陸觀在扇一把蒲扇,心說他什麼時候上哪兒搞的扇子,自己怎麼不知道。

朦朦朧朧的睡意乘着涼風襲來,宋虔之雙手抱着陸觀的胳膊,手掌貼着他的手臂,一條腿壓在陸觀身上睡着了。

東明王的封地就在祁州州城西北一百二十里外的林城,仍在祁州地界以內,是三面環山的一片平原。

原本宋虔之以爲陸觀說的認識東明王的母妃只是隨口一提,興許就是一面之緣,不想他是真的認識,門房進去通報了名姓之後,管家親自來迎。

衆人在前廳等了不到盞茶功夫,就有一名素服的女子走出。東明王的母妃容貌明麗,眉黛細細描繪過,膚色極白,面頰未施胭脂,絳色點脣,身量纖瘦而高,如同一杆容易被風摧折的竹。

“多年未見,恩公風采如昨。”婦人點一點頭,笑道,“似乎長高了一些。”

聽到東明王母妃的話,宋虔之立刻想到,陸觀與她認識的時候,年紀應該不大。早年間陸觀浪跡江湖,估計幹了不少遊俠行俠仗義的事,要不是苻明韶這一番蠢事,也許這輩子陸觀和這家人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

“這幾位是恩公的朋友?”婦人視線掠過餘下幾人,當她目光短暫停留在李宣的臉上時,宋虔之心裡咯噔了一聲。

接着,東明王母妃似乎沒發覺什麼不妥,坐了下來。

衆人跟着入座。

“恩公登門,可是有事?”

兩名侍女一人捧盤一人奉茶,茶上完又添了幾碟子點心,顏色做得鮮嫩可愛,婦人一再讓他們嚐嚐,盛情難卻,宋虔之吃了一口豌豆黃,眉頭舒展開,沒忍住一連吃了三塊,才住了手。

這樣像是他光爲了吃而來。宋虔之正襟危坐起來,不經意看見上座的婦人正在看他,宋虔之一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婦人移開了眼,嘴角掛着一絲笑。

宋虔之是不知道是不是笑他,只是臉上也微有點熱。

“前幾日奉旨到宋州查事,龍江被匪徒霸佔,只好走陸路回京,順路來拜訪王妃。”

“我一個婦道人家,守着先夫留下的百畝薄田,清貧度日罷了,總算諸事平安,小兒能讀一些聖賢書,明白事理。將來這家業傳給他,等他什麼時候娶了媳婦,有人主內,我就輕鬆多了。”

當着數人,東明王妃僅僅說了些客套話,留陸觀和他的朋友小住幾日再走,陸觀虛應下來。

幾人各自被僕人帶去房中,宋虔之脫了靴子坐在榻上。

陸觀擰來帕子給他擦手擦臉,宋虔之胡亂一抹,陸觀按住他的肩,仔仔細細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耳朵。

“待會兒她一定會讓人來叫你。”宋虔之睜開眼,跪坐在榻上,陸觀已經重新擰乾了帕子,站在牀前擦臉。

宋虔之突然興起,朝他勾勾手指。

陸觀:“?”

“過來。”宋虔之小聲說。

陸觀一臉茫然地靠近,被宋虔之一把搶過帕子,在他臉上胡亂地擦,還用裹着溼帕子的手指去戳陸觀的鼻孔。

陸觀眉頭緊擰,只是用兩隻手環住宋虔之的腰,怕他摔到牀底下去。

“沒勁,你怎麼不揍我……”宋虔之話音未落,袍子被掀了起來,整個兜住他的頭臉,宋虔之眼前一擦黑,驚叫道,“喂喂,開玩笑開玩笑,別揍我,哎……你還真敢……”後半截音吞在了嗓子眼裡,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過了會兒,宋虔之滿臉通紅地從袍子裡坐起來,把袍擺放下去。

陸觀湊上來吻他,宋虔之滿臉嫌棄地跟他親了會兒,含糊道:“也沒什麼怪味道……”

陸觀沒說話,只是更深地與他接了個吻。

果不其然,趕在晚膳前,王府管家就來叫陸觀過去說話,宋虔之本來昏昏欲睡不想去,被陸觀扯起來穿戴,硬要他一塊兒去,宋虔之先被扯得坐起,陸觀一轉身的功夫,他又躺下去了。

陸觀作勢又要掀他袍子,宋虔之連忙按住他,面紅耳赤道:“陸大人,你想一下午把本侯爺掏空不成?”

陸觀笑了笑,給他穿鞋。

宋虔之示意自己來,起身整理頭髮和衣袍。

外面等着的管家見出來的是兩個人,眸色閃過詫異,轉瞬又收斂好情緒,沒有阻止宋虔之跟隨。

這次管家將二人帶到後院,院子裡花木草石佈置得比前院精巧富有觀賞情趣。

東明王妃換了一身淡粉色長裙,頭髮顯然也重新梳過了,看上去年輕了十歲,正在屋裡挑挑揀揀地剔一盆月季花,將多餘的枝條剪掉。

“坐。”王妃沒有擡眼,咔擦就是一剪子,隨手將沒用的花枝丟到一旁銅盆中,之後淨手,擦乾,這時王妃彷彿第一次看到宋虔之,詢問地眼神望向陸觀,“這位也是朝中的大人?”

東明王封地在外,他的王妃只在年輕時到過京城,之後深居簡出,是第一次見宋虔之。

“周太后的外甥,宋虔之,是我在秘書省的同僚。”

王妃覺得神奇,食指敲着下巴,嘴角輕輕一勾:“我知道你的母親。”

“王妃知道家母?”這倒是宋虔之沒有想到的。

東明王妃露出回憶的神色,她說話時語速不快不慢,嗓音並非少女的清脆,而是帶着幾分綿軟的柔媚。

“周太傅的嫡女嫁給自己相中的工部侍郎,沒有被父母當做拉攏權貴的籌碼,你母親的這樁婚事,即便是在她嫁人多年之後,依然是京城貴女們茶餘飯後的話題。我進京領受賜婚封賞時,曾有幸聽過一些。不過當時的姐妹,在我出嫁之後,幾乎都斷了聯繫。”王妃不甚介意地笑了笑,顯然沒有將這等世態炎涼放在心上。

“你父待你母親好嗎?”王妃側身坐着,想起什麼,覺得問話不妥當,改口道,“若是冒犯,不答也無妨。”

宋虔之搖搖手:“就那樣,我父親常年不在家。”

聽到這話,東明王妃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太傅之女興起三分同情,淡道:“男人不外如是,多勸勸你母親放寬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她應當是比我聰明得多的人,在那一圈子人精當中也見得多,白說這些了。”

除了自己的母親,以及周太后,宋虔之甚少與這等地位的女人交談,家事本來不便向外說,眼前這王妃十分隨和,言談間也無窺探旁人的意思。她眼神臉色一片淡漠,確實是隨口一說。

宋虔之想起來東明王妃出身不高,是個六品小吏的女兒,果然說話做事風格與他接觸過的上位者俱是不同。像是他的姨母周太后、他的姐姐,說話總是七拐八彎,一層意思背後,還有旁的含義,說話須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那現在恩公已經是秘書省的大人了?”東明王妃另起話頭。

陸觀更爲直接:“王妃對京城的局勢,想必很清楚。”

婦人道:“不過爲幼子謀算,先夫去得早,我再不爲他打算,真沒有半個能爲我兒做主的人了。”

“大楚即將有一場大亂,王妃若爲小王爺謀劃,應當早做打算。”陸觀道。

婦人眼底一亮,嘴角卻平平地壓着,淡道:“這塊封地,是百餘年來的福地,國中不是沒有亂過,這座城依仗地勢,從未被捲進去過。”

“那是因爲從未有過一任君主,用自己手中的國土去與豺狼做交易。”

東明王妃眉頭皺了起來。

“這話從何講起?”

宋虔之坐在旁邊靜靜地聽,時不時吃一塊點心,他想過陸觀會透多少底給東明王的母妃,這會邊聽才清楚,陸觀將劉贇的舊部冒充黑狄軍隊屠戮百姓的事一口氣全抖了出來,而且在陸觀的口中,白古遊分到祁州的兵不過是鎮北軍的八分之一,皇帝已經下旨放棄宋、循二州。

“王妃是否想過,今上能放棄宋州與循州,同樣能讓白古遊撤兵退出祁州。”說完,陸觀端起茶一口喝乾,擦了擦嘴。

“可你們不是說,黑狄士兵是劉贇的人冒充的,理當不會對百姓下死手……”

“僅僅宋州州城,一夜之間死傷過萬,我們離開時近乎空城,宋州軍曹孫逸憑藉手中不足兩千兵馬就在宋州當了土皇帝。與我們隨行的人當中,不知道王妃是否留意到,有一名身形魁梧膚色黝黑的漢子,那是循州軍曹。”

“循州軍曹,怎麼又和你們在一起?”東明王妃腦子暈了。

“朝廷下旨免除循州原任知州趙瑜官職,我們南下時,正好碰上新任知州趕往循州赴任。龍江上的獠人在江面上攔截來往船隻,說是官兵讓他們封鎖江面,抓新任循州知州柳知行,事成就允許獠人進入城鎮集市買賣,送他們金銀財寶。獠人住在山裡,居無定所,各族分散。當時循州軍曹帶人追查趙瑜的下落,咬死了一羣獠人,他沒帶多少人,被獠人抓了起來。”陸觀道,“這名軍曹的父親曾經效力在鎮北軍麾下,在循州任上也有些年頭了,對劉贇的舊部瞭若指掌,在鎮北軍也還有兄弟。我們這才知道,朝廷已經棄了宋、循兩州。”

宋虔之補充道:“許瑞雲是跟着柳知州的兒子,柳知州的兒子方纔您也見過,就是那個年紀最小的。”

“白白嫩嫩的那名小生吧?”王妃道。

“……正是,那是柳知行的兒,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宋虔之答。

王妃不以爲然道:“想必將來也要考取功名的,只是如今世道,光會讀書能成什麼事。”

陸觀看了一眼宋虔之。

“要像二位一樣,文武雙全,才能當得朝廷重任。”婦人話鋒一轉,“這位軍曹跟着兩位,不會是因爲循州已經無人去管,想要藉此回調京城或是找機會回鎮北軍去吧?”

“不是。”宋虔之心道,許瑞雲跟着他們有一大半原因怕都是爲了與柳平文相好,當然這話不好說。於是,宋虔之說了許瑞雲跟着他們的另一個原因,“許瑞雲的父親是一名忠勇之將,他爲人也古道熱腸,想爲平民百姓盡一份力。如今循州消息不通,不知是什麼光景,水道封鎖,許瑞雲知道不少內情,跟着我們怕是也想做成一番大事。”

“清平盛世,能做什麼大事。”婦人低頭喝茶。

陸觀起身,走上前去,向婦人跪下,拱手道:“王妃真認爲眼下乃是盛世?”

宋虔之心中一凜,背脊坐得筆直。

東明王妃緩緩嚥下口中那一口先苦後甜,回甘無窮的貢茶,擡起眸,望向陸觀。

“恩公,明哲保身,這是數年前,你幫我兒躲過暗殺時贈給我的四字箴言。怎麼換到恩公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呢?”

陸觀擡頭:“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屍骨成山、血流成河,沒有見過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戰場上哀嚎痛哭舉目無親,沒有見過易子而食,沒有見過身穿軍服的士兵向平民揮刀,沒有見過淫人|妻女的無恥惡徒。更沒有見過棄城而逃的一方父母,屯兵在側坐視州城遭屠的軍曹。王妃,您真的認爲,這是大楚的清平盛世嗎?”

銅盆中雜亂陳放的花枝微微顫動,枝蔓將水光撕扯成一片一片。

146.波心蕩(貳)70.沐猴(陸)61.妙女(拾肆)23.容州之困(捌)65.沐猴(壹)9.樓江月(玖)74.沐猴(拾)69.沐猴(伍)145.波心蕩(壹)136.回京(陸)65.沐猴(壹)82.正統(壹)51.妙女(肆)170.怒濤(捌)56.妙女(玖)110.劇變(拾肆)110.劇變(拾肆)38.正興之難(柒)138.回京(捌)119.潛龍在淵(叄)57.妙女(拾)37.正興之難(陸)74.沐猴(拾)213.和光同塵(拾壹)77.沐猴(拾叄)31.容州之困(拾陸)62.妙女(拾伍)165.怒濤(叄)71.沐猴(柒)154.夜遊宮(壹)111.劇變(拾伍)185.破局(伍)66.沐猴(貳)73.沐猴(玖)133.回京(叄)47.正興之難(拾陸)62.妙女(拾伍)150.波心蕩(陸)125.潛龍在淵(玖)112.劇變(拾陸)128.潛龍在淵(拾貳)15.樓江月(拾伍)160.波心蕩(柒)41.正興之難(拾)125.潛龍在淵(玖)61.妙女(拾肆)136.回京(陸)147.波心蕩(叄)47.正興之難(拾陸)118.潛龍在淵(貳)186.殘局(陸)97.劇變(壹)61.妙女(拾肆)178.枯榮(捌)177.枯榮(柒)3.樓江月(叄)72.沐猴(捌)135.回京(伍)170.怒濤(捌)197.驚蟄(伍)168.怒濤(陸)201.驚蟄(玖)16.容州之困(壹)221.離合(肆)5.樓江月(伍)131.回京(壹)44.正興之難(拾叄)123.潛龍在淵(柒)94.正統(拾叄)73.沐猴(玖)59.妙女(拾貳)224.離合(柒)155.夜遊宮(貳)82.正統(壹)123.潛龍在淵(柒)150.波心蕩(陸)65.沐猴(壹)7.樓江月(柒)97.劇變(壹)91.正統(拾)2.樓江月(貳)195.驚蟄(叄)95.正統(拾肆)105.劇變(玖)198.驚蟄(陸)150.波心蕩(陸)13.樓江月(拾叄)168.怒濤(陸)122.潛龍在淵(陸)94.正統(拾叄)9.樓江月(玖)40.正興之難(玖)6.樓江月(陸)202.驚蟄(拾)187.殘局(柒)5.樓江月(伍)66.沐猴(貳)183.破局(叄)188.殘局(捌)110.劇變(拾肆)